敞开的物境与思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关联之中?思如何通达这一敞开的物境?思能够将敞开的物境当作对象吗?“无称不可得而名,故曰域也”,思如何在言说中通达无称者?抑或思本身就是这一敞开者,而且是唯一的敞开者?
那么,何种思才成其为这样一种敞开者呢?
《复》卦《彖》辞“复其见天地之心”注云:
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矣。
这里所说的天地,是万物中的一种吗?在王弼的本文中,确有这样的用法,如说“天也者,形之名也” 1 ,既然说到形和名,也就是一种具体的物的存在。但在这里,是不能这样来理解的。天地在这里,只是泛泛地勾勒出一个万物现身的场所,其用法如我们常说的“天地之间”,因此,在文中才可以说“天地虽大,富有万物”。这样一来,天地在这段本文里的意思,与上文所说的“域”基本相同,说的都是一种界域或视野。对于这一段本文,牟宗三先生曾有过关键性的提点:“复卦一阳在下,象征光明自深处透露,所谓‘海底涌红轮’者是也。” 2 这一关键性的提点使我们省觉到这一界域中的光,正是光使得这一界域成为界域,成为一种敞开中的视野。在这一揭示的、敞开的视野里,万物得以现身。这一揭示的、敞开的视野,就是天地之心。
“天地之心”在这里是一种拟人化的用法吗?天地之心与人之心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天地以本为心”,而“寂然至无是其本也”,将这两句话与后面的“若其以有为心”对应起来读,可知王弼想要说的其实就是“天地以无为心”。而“天地以无为心”只有与“动息则静,静非对动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联系起来,方能得到理解。前者所说之“动”“静”无论如何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物理学意义上的运动和静止的关系 3 。在王弼的本文里,动静应该被恰当地理解为“有为”和“无为”。动息则静,有为归于无为;语息则默,有言归于无言。无为使有为成为可能,无言使有言成为可能。有言有为,就是“以有为心”,就是人之心;而无言无为,就是“以无为心”,就是天地之心。无言非不言,而是不可言;无为非不为,而是无可为。
不可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既不可“名”,也不可“称”。而“名生乎彼,称出乎我”,在名称之外,也就意味着既不落在“彼”的一端,也不落在“我”的一端,是完全非对象化的,而且是对象化之所以可能的根源。天地之心是最源初的敞开。 4 这一敞开不是主体(我)向着对象(彼)的敞开。主体意义上的“我”是由这一源初的敞开分判而来的。此种分判一经发生,随着作为主体的“我”的出现,万物即由向着天地之心摆置,转为向着个体意义上的“我”摆置。在这一转向中,万物本身也被扭曲了,成为“我”的万物。人开始进入自己的洞穴。而反本之复,就意味着重新走出洞穴,回到源初的敞开。回到源初的敞开,将使万物从扭曲中解脱出来。然而对源初未分判的敞开的回归,是不是意味着要消解所有处于分判和对象化中的万物呢?这里,反本是植根的意思。将“动息地中”与《复》卦一阳在下的卦象结合起来看,则“动息地中”不是指动“灭息”于地中,而是指动“隐伏萌生”于地中。动在根源处萌生,天地之心由此而开敞(“天地之心见”)。
1 引自《乾》卦《彖》辞注。
2 见牟宗三:《才性与玄理》,台北:学生书局,1980年,第108页。
3 物理学意义上的运动和静止是几何学意义上的空间观的产物。而这一几何学意义上的空间观对于中国古代思想而言,基本上异质性的。
4 在这里,我们遇到了海德格尔用以克服笛卡尔“我思”的作为整体的“此在之在世”(Being-in-the-world)。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