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证研究的特殊形态还与一种特定的评价标准有关,这种评价标准可以概括为一句话:“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从表面上看,这句话似乎解决了实证研究的评价问题,但细加思索,我们便会发现,这一看似清晰明确的结论背后掩盖的恰恰是实证研究根底里的混乱。“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实质在于:由于“事实”或“真相”的注定缺席,使得实证研究在没有可资比较的参照系的情况下,失去了方向。面对一项研究时,我们并没有有效的手段来评判它的内容和结论,只能从它的技术性层面来评判:即它的材料是否周详,它对材料的运用是否恰当,它的论证是否合乎逻辑。而这种评判在具体的运用中,又往往超越它合法的限度:技术层面的失败被等同为结论的失败。这种僭越在它的反命题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即技术上的圆熟也就意味着结论的正确。这样一来,“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就不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其中已经隐含了某些潜在的预设,即我们相信技术上的正确必然带来结论的正确。于是,这里便产生出了一个我们可以称之为“技术神义论”的问题,即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技术上完整无缺但结论却荒谬无比的研究(如纳粹的人种理论)。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并不难理解。因为材料本身并不能替我们说话,我们总要通过某种特定的“拷问”方式让材料呈现出对我们有利的色调,而任何一种特定的提问方式都有其固定的倾向(而且常常是某种价值倾向),同时材料本身又具有无限多样的可塑性,我们完全可以用相同的材料得出截然相反的结果。其实,即使是实验科学,通过对实验数据的分析得出的理论,无论这种分析的过程多么无懈可击,这种理论的有效性仍然要用根据其理论要求设计出来的实验来验证。
退一步说,即使我们相信分析过程的完美可以保证分析结果的正确,以“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为唯一的评价标准仍不无问题。因为,材料本身(特别是历史资料)并无指涉功能,或者说材料除了材料自身的内容外,往往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对象和目标,而分析本身也并不必然能够赋予材料某种指涉功能。因此,一项“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研究,极有可能形成某种封闭的循环,即研究的结果所完成的只不过是自身的指涉。
近十年来,我们已经开始注意到研究首先是向问题开放的,问题意识本身是衡量一项研究的重要判准。问题本身以及提问的方式,甚至比分析的过程和结果还重要。然而,我们如何判断某个问题或某种提问方式的价值的高下呢?当我们说某个问题“很有意思”的时候,我们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么说有什么道理呢?我们对某个问题是否有价值的判断,完全可能出自某种个人化的原因,如一个我们长期关注的领域的新问题(或我们关注的问题的一种新的提问角度),对于我们而言就显得格外有吸引力。这里面有没有一些可以公度的标准呢?这里,我想试着提出两个标准:其一,一个问题或一种提问方式是否有价值,首先取决于这种提问方式是不是为进一步的质疑和追问提供了可能,或者说,这种提问方式是否为纵深的探索提供了起点。一种糟糕的提问方式总是将进一步提问的可能性消解,当然,它往往也会带来一个相关的问题域,但它引出的所有问题却总是像摊大饼一样平平地摊开,所有问题都被安置在同一个层次上;而一种有价值的提问方式,则总能引出更多深层次的追问。其二,一种有价值的提问方式应该向我们个体的生存开放。这种提问,总在某种程度上凝聚着我们的内在紧张和焦虑,总在某种程度上照应着我们生存的时代(当然,这里所说的显然有别于“现实意义”之类的“垃圾”标准)。这种提问姿态中,总是隐含着通向实践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