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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奥义书》中的终极实在观

《奥义书》( Upanishad ),这个词的本义是坐得近,离老师坐得近,向老师请教,并没有深奥的意思,但是它的内容确实深奥,中文翻译成《奥义书》是很合适的。《奥义书》流传至今,比较有影响的大致有一百零八部,最重要的有十部:《伊莎》 (或《自在》)、《歌者》 (或《唱赞》)、《由谁》、《羯陀》、《六问》、《蒙查羯》、《唵声》(《蛙氏》)、《广林》(或《大林间》)、《爱多雷耶》、《泰帝利耶》,其中《广林奥义书》是篇幅最长、最著名,也是最古老之一。中国现在最好的《奥义书》译本是徐梵澄先生译的《五十奥义书》,我们《资料》上选的译文是由我的同事姚卫群教授翻译的。

《广林奥义书》开篇第二书讲创世,认为世界是通过死亡之神创造的,寓意奇特。首先出现的是水(又是水!),然后由水凝聚成大地,再蒸腾出火,接着出现了生命气息(prana),这个生命气息在后来的《奥义书》和瑜伽中都起作用,可以相比于中国人讲的那个元气。由死亡而来的创造者一次一次把自身分裂,就形成了世界的构架:元素、时间、空间、万物。这样世界就有一种整体的结构感,却也不能长久,因为起源处是死亡之神,世界就是变化不定的。

总之,对于《奥义书》的作者们而言,人生和万类生命就像被波涛左右的鱼虾蜉蝣,来去匆匆、轮回不已。 《歌者奥义书》曰:“此(世)行善(者)将得善生:或生为婆罗门,或生为刹帝利,或生为吠舍。而此(世)行恶(者)将得恶生:或生为狗,或生为猪,或生为贱民。” (《资料》,第387页右)古代印度人是实行种姓制度的:第一层是婆罗门(精神统治者),第二层是刹帝利(世俗统治者),然后是吠舍和首陀罗,这四个等级之下还有贱民。它原来有社群分工的含义,但自两大波入侵以来,逐渐硬化,而现代印度正在摆脱这种制度。正是因为认识到这种善恶报应的轮回和变化,《奥义书》的哲人们退归林下,清心寡欲、静观沉思,行苦行或瑜伽。这是印度哲人求真理的通常道路,想看出无定的世界背后,到底有没有能够超出无明和轮回的终极实在。经过无数的卓绝努力,他们最后认识到:“这整个世界(都是)梵。”(《资料》,第387页左)

梵(Brahman),又音译成“婆罗门”,是印度正宗哲学所肯定的终极实在。最开始这正统教派就叫做婆罗门教,中古以后尤其是近代以来人们称其为印度教。这些古印度哲人直观到,梵是这个世界的根本,世界由梵的各种化身构成。梵本身无名无相,由于我们出于无明把名相加到梵之上,就产生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名相或名色(拉丁化梵文nāmarūpa,英文name-form)的意义是广义的。关于某个东西的一个思想、一个概念、一个意义等都是“名”,而你看到这个东西有一个形式、一个样子,可以让这个东西作为一个对象呈现在你的意识里的,都是“相”或“色”,也就是所谓(对象化的)现象。任何一种有名色或名相的存在者,都只是相对的或幻化的存在,也正是一般所谓客观化的存在,注定了要被变化的大潮所摧毁,只有梵本身不毁不灭,“(不灭者梵是:)不粗,不细,不短,不长……”(《资料》,第386页右)。这也就意味着,名色化或观念-对象化的世界,包括物理学家们认为是真实的世界,可以是多重的。因为只有梵是唯一的,而被名相扭曲或“过滤” 了的世界,因所用名相的不同而不同。因此,当代有见地的物理哲学家们认为,“量子理论不是[对]这个世界[本身]的一个表示,而是对人与这个世界之间相互交融关系的一种刻画” (同上)。所谓“人与这个世界之间相互交融关系”,用《奥义书》主流的术语来说,就是人加名相于梵而产生的一种关系世界。名相不只一种,所以这种关系世界也不会只有一个,“这样的多世界或平行世界的观点似乎也是宇宙学理论的一个结论:产生我们现在这个宇宙的过程应该也能导致其他宇宙的产生”(同上)。

说到梵的时候,你不能说它是什么,只能说它不是什么。梵并不是什么也没有,恰恰是因为有了梵,才能有这个那个。这种思路在《奥义书》中反复出现。梵不能被看见,但正是梵使所有的看可能;它不被听见却使所有的听可能;它不能够通过你的概念认知来领悟,但却使你的所有领悟得以可能。它是最原本的“使你能”,但是它本身是你通过任何方式都把握不到的。当你把握的时候它就躲开了,所以人一般总要在梵那里遭到挫折。《由谁奥义书》(I. 5—7,9)这么说:“梵是那样一种东西,语言无法表达它,心思无法达到它,总要错过它,那无法被语词表达,但凭借它人们说出语词者,哲人知道那就是梵。梵绝不是那被人们崇拜的存在者。”印度人崇拜神,而且是多神的。没有哪个神是绝对的,因为这些神已经被加上很崇高的名色,不是最高的梵。梵本身是无法崇拜的,即使作为一个最高的对象来崇拜也不行。这是印度的宗教宽容的哲学基础。因为在宗教的崇拜形式和体制之后,还有更根本、更真实的大梵,所以宗教之间就不是你死我活、A或非A的关系了。

对于梵,也有两种不同的看法——“确实存在两种梵的形式:有形体的和无形体的,有生灭的和无生灭的,静止的和非静止的,此有的和彼有的。”(《资料》,第386页左)要想得真正的解脱,一定要找到无形体的和无生灭的梵。这个梵作为终极实在和西方的唯理论讲的“纯存在”是不一样的,因为那个存在是能够被名相来表述的。梵跟中国人讲的终极实在“天”“道”有某种相似处,但还是很有区别,这个大家会逐渐感受到。当印度人朝向外面的世界,在瑜伽修炼中达到三昧直观,所得出的一个结论就是:梵是唯一的终极实在。

另一方面,印度哲人在反观自己的内心世界时,发现不外乎是感觉观念、思想观念、意愿、欲望等,也是此起彼伏,像滔滔不绝的江流一样。于是他们也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我们的精神世界背后,是不是也有一个不被变化摧毁的最真实的东西? 经过长久沉思,尤其是经过瑜伽修证,他们最后达到了一个终极认识,而且是肯定的直觉认识:的确有一种不受所有名色、规范所影响的纯意识,叫“大我” (ātman,又常写成Atman,阿特曼)。 ātman的原义是呼吸,德语中有一个相似的词atmen,它的意思也是呼吸,显示出两种印欧语系的语言在此有着同样的词源;但是两个词的意义还是有所不同的:ātman还有“我”的意思,而德语的atmen没有。印度人认为呼吸是与生命乃至意识共始终的,于是从“呼吸”迁移到另一个意义,就是“我”。当然这个ātman指大我,而不是经验之我,大我是不死的。阿特曼和西方近代哲学讲的自我(ego,subject)——或经验自我,或先验自我——也不一样,它超言绝相,不能被思辨逻辑推导出来,也不能被主词所指称,只能在人的非对象化的纯意识中被闪现出来。

“那阿特曼(应被描述)为‘不是这个,不是这个’。(阿特曼)不被领悟,因为(他)不能被领悟,不被毁灭,因为不能被毁灭,不被系缚,因为不能被系缚,(他)是自由自在的,不遭受(痛苦)的,不被伤害的。” (《资料》,第386页右)如果你能把自己的人生和阿特曼契合,你就找到了自己原本的东西,找到了自己的阿特曼,你就超生死了,“他(就)是你的自我(阿特曼),是内部的控制者,不朽者。”(同上页右)正基于此,“他(阿特曼)知道:‘我就是这创造,因为我产生了这一切。’”(同上页左)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阿特曼和梵是什么关系? 难道这是两种不同的终极实在吗? 一个管着外在世界,一个管着内在世界? 确实有的流派认为内部的终极实在和外部的终极实在是不一样的,比如数论派( ),就是古印度式的二元论,当然这一派是在早期《奥义书》之后出现的。尽管《奥义书》中也有不同观点的反映,但是它的主流倾向原本是一元论的。其实叫“一元”都不合适,应该说是“不二”的。最后达到的“大我”和“梵”,都会突破内部精神、外部物质各自的樊篱,合而为一,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一个。只有看到它们本来就是一体,才达到了最终的智慧。前面讲到人与梵交融而产生世界,那里所谓的人是名相化的阿特曼,所以与梵还只是相交而非同一。只有纯粹的阿特曼与梵才是真正不二的。《吠陀》和《奥义书》智慧的顶点,就是通过两个朝向终极实在的追求所达到的这么一个拱合: 阿特曼就是梵 。“最初,此(处)唯有梵。他仅这样理解自己:‘我是梵’[ Aham Brahma as-mi]。”(同上页左)你把你自己跟梵等同,你就达到了阿特曼;你认自己为阿特曼,你也就达到了梵。 “他是实在,他是阿特曼,他就是你。”(同上书,第387页右)

《伊莎奥义书》是奥义书中比较短的,但是很精辟,影响极大。它的前后都有这样一段祷词:

唵! 此全彼亦全,由全兴起全,从全取全后,所余仍为全。唵! 寂!寂! 寂!(金克木译)

金先生翻译成“唵”的,有的英文译本写成Om(奥姆),其中O由A和U组成,所以这个“唵”就是A-U-M,是印度文化里的神圣之音,经常念诵会引人走进宁静和开悟。 A代表醒觉态,或醒觉的世界;U代表梦境态,或梦中的世界;M代表熟眠态,或无梦的熟眠境界。你能进入无梦的睡眠,其中没有对象化意识,但还是有原本的意识,不然你怎么第二天起床后,会知道自己昨夜有了一个无梦之眠呢? 那是极高的境界,也就是纯意识的境界。 “全”字英译是full(ness)或perfect,所以也可以译作“满”。第一个“全”可以看成梵我的那种超名绝相的世界,第二个“全”可以看成是加上了名相的、万彩纷呈的、又喜又悲的世界,由第一个全兴起第二个全。而从这名相世界取走了全部的名相之后,剩下的一点都不少,所有的真实、所有的意义还在那儿。因此,最后达到了名相都泯灭的境界,其实不光是“寂”了,而是和平和宁静,所以英文译为peace。

“我就是梵”“那就是你”是《奥义书》最高的一个境界了,这个思想的源头就是《无有歌》。印度人在谈及终极实在的时候一定要左右排闼,一定是说A也不行,非A也不行。这和西方的“A或者非A”的逻辑完全不同,也和《周易》的“A并且对A”不同,印度的逻辑是“非A并且非非A”。在讲知识论的时候会再讨论。 《无有歌》里头有一个说法叫“彼一”,就是梵和大我的原型,“最初,黑暗被黑暗所掩盖。这一切都是无法辨别的水。生者为空虚所遮盖。彼一通过炽热之力而产生。” (《资料》,第385页左) “这造作是从哪里出现的? 或者是(他)造的,或不是。” (同上页右)它不认为是神创造了世界,而是认为在最根本的地方没有这种可指称出来的实体神(不然这神又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有创造,是从梵我以及对梵我的名相建构产生了世界。

后来的印度哲学主流就是遵循这种《奥义书》的智慧,具体的解释可以是各种各样的,并衍生出众多门派。不过有一个历史阶段,婆罗门教的地位被佛教超过了,因为统一印度的阿育王信了佛教,于是这个非正统的宗教开始四下扩散,中国也远承其惠。不过到了西元八九世纪,婆罗门教的中兴圣者商羯罗( )提出了吠檀多不二论(Advaita Vedānta),它后来成了印度的哲学主流。虽然外来的侵略者压制印度本土的宗教,但是在婆罗门教或印度教的祭司阶层那里,这个正统一直在传承,而且在近代以来的印度教文化复兴中,从哲学上讲最尊崇的就是这个不二论,因为它和《奥义书》的智慧是一致的。 EcyU4f5YnqMLpOoad/vb/cPBULDZjSRL898gRDnH5NHtNLSg1ugGrI+qK86EM8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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