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来探讨“终极实在”(ultimate reality)。这里我没有用西方人常用的“存在论”(ontology,又译为“本体论”),因为存在论只是西方传统哲学探讨终极实在的主要方式,东方人有另外的途径。今天要讲的就是西方的或古希腊的存在论,具体表现为唯理论的形成。它是西方传统哲学的主干。如我们以前谈到的,从“唯理论” ( rationalism)这个词大家就能看出来,它是尊崇理性(rationality)的,而它理解的理性是一种数学化、观念化、对象化的理性。因此,它不能垄断整个理性,因为理性并不止于这一种类型。东方人虽然不强调这种形式化理性,但也不是反理性的,而是有自己对于“什么是合理的?”的另类终极理解。
西方这一边,由于下面这几位哲学家的贡献,古希腊哲学就形成了它的学问格局,造就了一种哲学化的柔性范式。之后的哲学家都要用它的基本话语和基本方法,要不然你就进不了当时的哲学主流。在某种意义上,如果我们把哲学看成一盘棋,下棋的规则就在这儿形成了。
什么是终极实在? 很明显,它指最真实的东西。但什么是最真实的东西? 这就是在变化过程中还能够保持自身身份连续性的东西。过了半个世纪,你还是你,能够让你保持为你自己的就是这个实在,而能让你在经历任何变化后还能保持它的,那就是终极实在。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人类自古以来,总在经历着一种很强烈的人生和世界的虚幻感。什么是 虚幻感 ( the sense of illusion )? 它产生的条件是这样的:你觉得总会有某种东西是应该而且可以把持住的,所以你会执着于一个东西。但是时间的过程会将你把持的这个东西带走,突破这个东西之所以是这个东西的界限,于是就产生出虚幻感。这是岁数大的人、人群甚至民族都会强烈感受到的,我们以上讨论哲学的含义时也涉及它。所以,不少有反思头脑的人,包括一些西方哲学家,就把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叫做虚幻的世界。 虚幻就是没有料到的 、 打破了身份界限的变化 。
对于造成这种虚幻感的变化,赫拉克利特就深有体会。他不是正统的传统西方哲学家,他的某些观点和典型的唯理论在终极实在问题上的立场,恰恰是对立的,和东方的思想倒有相通之处。赫拉克利特讲“我们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 “我们踏进又踏不进同一条河,我们存在又不存在” (《选读上》 ,第23页)。这等于说,就河水的流变而言,一次也踏进不了,因为你刚踏进去,那条河又变了。在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没有像柏拉图的对话集、亚里士多德的著作集那样大部头的东西传下来。后来一位德国学者第尔斯,就把他能找到的古希腊哲学家的残篇编辑起来,形成《苏格拉底以前哲学家残篇》(同上书,第18页注释1)。他的姓氏第一个字母是D,《选读上》里的赫拉克利特部分,就用D来表示是他编的关于赫拉克利特的残篇,序数也依原作。其他部分也照此模式处理。赫拉克利特讲的水流,实际上代表时间变化,我们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甚至一次也不行,是因为时间变化无常,我们守不住。这在很多人看来就是一种虚幻。
东方古人也有非常强烈的虚幻感,但是他们对待虚幻的方式与西方人不一样,下面我们都会讲到。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9.17),感慨时光流逝如河川般日夜不息。很多诗歌也都表达这种感受。像李白的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深叹那浩瀚时流里的人生无常。所以要及时行乐,“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用狂放驾乘虚幻,用纵酒高歌来与时波光浪相配相荡,激发出这千古名篇。我们前面讲到,如果结局总是死,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种死亡的体会就是虚幻感。这种虚幻感笼罩着、浸泡着个人、民族和人类的历史。如果一个存在者历经时间之后还能保持为它/她/他,就维持住了自己的身份(identity)。尽管在这个界限内也会有重大变化,比如一个人长大、进学校、结婚生子进老人院,但他还是他,那个界限没被突破。问题是:哪个界限突破了,他就不是他、我就不是我了? 是肉体的还是精神的界限? 他进了精神病院就不是他了吗? 为什么家属还要认他? 这是个有些热度的哲学问题。你说是精神的,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有一个灵魂。但是有人说不行,身体不答应。假如有了换头术,把这个人的头换到另一个人的躯干上,这个新人是原来的哪个人? 不少人会说,当然是提供头的那个人。但也有人不同意,并提供论证,比如说腹部的神经也参与心灵的构成。所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虚幻是没有料到的变化,突破了广义的身份界限。虚幻让人感到迷茫,感到生活的意义被带走,被“幽灵”化。原来觉得挺明了的、对象化目标很清楚的一个局面,在变化的侵蚀下,感受不到了。比如大人看孩子,你们的父母当年看你们,那么真实的一个孩子,可从小到大,经过多少变化、多少磨难、多少担心害怕呀! 你们长大了,离家了,将来结婚了,只过自己的小日子了。于是父母觉得:我们的那个可爱的孩子到哪儿去了? 现代社会中,这种虚幻感越来越强,所以孩子生得越来越少。佛陀看世界也像父母,充满了慈悲,看人类都是谋虚逐妄的憨儿痴女,所经历的说到底都是痛苦失望。但是 虚幻不等于虚无 ,因为幻中还有些什么东西。水中月、镜中花,毕竟还有个月有个花,虽然你抓不到,捞不起来,它跟完全没有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惚恍不实却又欲罢不能的边缘感受。你感到人生虚幻了,实际上也就感到了它的边缘。有的人说,因为都是虚幻,那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完全放开?《庄子·天下》里讲到一种态度,就是我就把自己当成了土块,这总算达到了完全放开的境界了吧? 你随便打、随便拍、随便扔,没关系,我都不在乎了,“块不失道”嘛。但谁能做得到呢? 你觉得虚幻,可实际上你还牵挂着,你觉得而且总是希望还应该有个真实的东西在那儿。这就是边缘的心态。你所有现成的手段都无法充分解决这个问题,但你还是期待来解决它。科学即使将来能让我们长生,它就能把虚幻排除了吗? 我觉得根本不会,而且会产生更大的、更危险的虚幻。今天真实的东西明天就不一定真实了。我们这一辈人经历了多少超出界限的变化啊! 五六十年代中国什么样,而现在中国又是什么样? 那时盛行的是阶级斗争、“文化革命”,可到了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出国留学、市场经济,当初被反对的又都被拥护起来了。真是白云苍狗! 所以时间跨度一拉长,不虚幻者几希,哪有什么现成的东西能一直站得住啊! 我们现在看未来,你觉得你可以看得清楚吗?你说未来是进步、光明,科技能够带来无穷的便利和难题的突破,还是不可预知的大灾难呢? 赫拉克利特还讲了一句话:“时间是一个玩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D52,《古希罗》 ,第23页)“儿童”掌握着人生世界的王权,你不知道它下一步投出来的是几点。而西方唯理论就是要尽全力去把这个“玩骰子的儿童”变成“理性的成年男子”,用形式理性来驱除随机性。
还有一点,我想说只有人才有强烈的虚幻感,才能经受极大的苦难,过与不及都产生不了虚幻。能感到虚幻说明你很具备人性,很有些思想能力了。太强了像神,什么都看透了,不会有虚幻感。你能想象神发感慨吗? 比人低一点的动物有没有虚幻感呢? 也难说。大猩猩或海豚说不定有点儿,老被拿来做表演可能也会有些不高兴。更低级的动物似乎就很难有虚幻感了,植物更没有了(这种看法可能出自我的狭隘,想一想电影《阿凡达》中的植物和动物)。只有在中间的人,才有特别深远的时间感、时间意识。他/她对自己的存在、自己的价值很有自我意识,很能去执着它,但又守不住它。人会觉得,我的存在何等重要,我要是没有了,就一切都没有了。而且人还能感受到这个悬空重要着的“我”。你说一条狗它能感受吗? 告诉它“明天就宰了你”,它会一晚上睡不着觉吗? 不会吧。只有人能自作多情,自我造幻,所以人经受的苦难也无与伦比。有些人光吓就能被吓死。这是人悲惨的地方,又是人高贵的地方。《旧约》的时候,还只是耶和华在那儿显摆、呵斥,人们对他只感到恐惧和服从。到了《新约》,就要出来耶稣基督。他从人类母亲那里诞生,有一半人性,所以他上十字架的时候能经受苦难。你看福音书描述的,他被钉十字架之前那些痛苦,他在十字架上感到的疼痛、被羞辱。神把他的独生子献出来为人的罪恶赎罪、受苦,这样的一个故事才能打动人,才能向全世界扩展。如果他全是神性没有人性,就没有什么可动人的,他只是强大、了不得而已。佛家讲一切有情者、有感受力的生灵都能感受痛苦(虚幻感的“低级”形态),所以都有根本的价值,甚至蚂蚁也有,所以不能杀生。这也是一种非常动人的思想。
哲学上提出终极实在这个问题就是要问,在这一切虚幻之后和之中,还有没有不虚幻的东西? 有没有不令人绝望、痛苦的东西? 而且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讲还是有意义的。岩石和土块没有虚幻,可这种无虚幻(不是岩石和土块本身)对我的人生没有意义。而一旦找到这个最终极的实在,像斯宾诺莎讲的,我就应该能够享有无上的快乐。而且它永远不会变,不会背叛我,它是永恒的情人、永恒的父母、永恒的朋友。这是何等光辉灿烂的精神经历。因此,终极实在是哲学探讨的人类和世界的最重要的存在特征。它能够使人解释虚幻、克服虚幻而达到真实,能够使我们的生存保持活泼的连续性。更深刻的是,它能使我们的生存充满了意义,不被中断,不完全破灭。伟大的宗教创始人几乎都在许诺这个东西。比如基督说:你饮了我的水就永远不渴,但你饮了经验对象化的水还会再渴。
东西方哲学是怎么看虚幻的成因呢? 为什么会有虚幻呢? 西方传统哲学把虚幻的形成归结到变化,所以终极实在本身一定不能变。印度人认为虚幻的产生是由于我们把根本的东西加上了名相,而那根本的东西本来是没有名相的、不可形式化的、无法指称的。我们说它有个样子,我们认定它是具有可执着形式的存在者,这就是虚幻产生的原因。总之,名相遍布于我们日常的意识中,但它们依附的根本乃是超名绝相的纯意识。中国人认为,由于我们不能理解变化中的几微结构,就会产生虚幻。如果你能够理解它,顺几微之势而行,就没有负面的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