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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东方哲人的特点及东西方哲学思想的参比

一、释迦牟尼

下面来讲东方的哲人,先讲一下印度。释迦牟尼原名悉达多,虽然其生境与中土相隔着万水千山,但却是对中国文化影响非常深远的一位伟大哲人。他创立了佛教,被尊称为佛陀。按佛经记载,他的父亲是迦毗罗卫国的国王,他的母亲梦见白象入胎而受孕,大地震动,天雨曼陀罗花。后来,这位母亲在回娘家待产的路上,扶着无忧树把他从右肋生了出来,一点痛苦都没有,这些都是异象。分娩应该是很疼痛的,但因为他是未来的佛陀,所以他被分娩就没给母亲带来痛苦。悉达多刚出生,就下地走了七步,手指着天地作狮子吼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有相士预言,这孩子未来不是转法轮王就是统一印度的王。他父亲希望他成为后者,因为他们的小国家常受人欺负,做转法轮王虚无缥缈,而国家的强大是迫切需要的。这一年是西元前563年,孔元前12年。

父亲害怕悉达多看到人间的负面现象,会动了出家的念头,就把他养在最优裕的环境里,屏蔽掉所有的人生苦难。这位王子16岁时就娶了一位美丽的公主,生了儿子,一切都按照他父王的意愿进行。但有一次,车夫驾车带他出了城,他遇见一个病人,颇感惊骇,慨叹说人间还有这种人啊! 那个车夫告诉他:许多人都是要生病的。后来再次出城,看到一个老人,才知道人都要衰老,十分震撼。又一次,看到一个死人,车夫告诉他每个人都要死,他的心情阴暗到了极点。最后看见了一个出家人,问车夫这是什么人? 车夫说这种人离开家去求真理。年轻的悉达多的心里一下子光亮起来,暗下决心一定要出家,求得那超出一切人生无常的终极真理。印度文化特别能孕育宗教的天才,印度人也特别能感受人世痛苦的边缘性,然后就出家求真理,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宗教。悉达多回到王宫,就在一个夜晚让车夫赶车夜驰,远离家人,到了可静修的地方后,就与车夫互换衣服,放弃一切荣华,到森林中修炼,那一年他29岁。六年里,他践行苦行来摆脱身心欲望,以求开悟。有时一天只吃一麻一麦,都快要饿死了,真正地瘦到了前胸贴后背的地步,但自知还是没有得到真理。终于,他感到这不是真正的开悟之法,就决定放弃苦行,寻找新的修行方式。于是开始进食,喝了一位牧羊女给他的乳糜。另外五个人本来等着他成道然后传给他们真理,看到他进食,大家觉得再无希望,就离开了。

喝过乳糜之后,释迦牟尼得了气力,坐在菩提树下发誓:“我不得菩提智慧,就决不从这儿再起来!”在树下坐了许多天(7天或49天?),战胜无数心魔,直到一天深夜,释迦牟尼入三昧至深禅定,得无上正等正觉的菩提大智。于是大地震动,天鼓齐鸣,奏出妙音,世界为之欢庆,天雨曼陀罗花、曼珠沙花、七宝莲花,等等。他又继续了多天(7天或21天?)禅思,觉得这智慧过于微妙(就像量子纠缠对于常规思维过于微妙?),世人难于明了,就想干脆入肉身涅槃算了。不过(因受大梵天王的劝请?)转念一想,得道殊是不易,世间人只是因为痴妄太重而无法懂得此甚深微妙法,如果能去除痴妄执着,也可入菩提智,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入世传法。于是佛陀起身离去,行至鹿野苑,向那五个同伴传道。那五人约好不理他,但是当释迦牟尼走过来时,脸上和全身带有的圣洁光彩一下子把他们征服。于是佛陀初转法轮,讲苦、集、灭、道四谛。先是得了这五个弟子,后来得到无数弟子。他余生的45年一直在印度传法,还成立了僧团。入僧团的人就要出家,也就是要离开人间的家。就这样,他把儿子和堂弟都剃度了,为此他父亲痛不欲生,便去找他,向他行礼致敬,然后说(大意):“您当年出家已令我痛苦不堪,如今您又为您的弟弟和儿子剃度,我更是痛彻心扉。我请求您以后不经父母允许,不要为人授沙弥戒。”佛陀同意了。这种冲突真是非常感人! 但佛陀与耶稣对家庭的态度还是很有区别的,耶稣的态度更决绝:“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作我的门徒。”“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新约·马太福音》,第10章)不过这两方都是要背离或超出人间的家庭,以求得更高的真理。

佛陀80岁的时候,因为化缘的食物不清洁,生了病。据说佛陀也是知道的,但为了不拂逆供奉人的善意,还是吃下了那食物,于是就不行了。佛陀安然侧卧于河边两棵树之间,就像卧佛寺的卧佛塑像表现的那样,交代了身后事,甚至还度化了最后一名弟子,便入了涅槃,也就是圆寂了。天地震动,日月失辉。这一年是西元前483年,孔元68年。弟子们将佛陀的遗体用香木焚化,得到很多舍利子,分由多处保存珍藏。我国现今在法门寺还保有一枚佛指舍利。

我们来看传统中的释迦牟尼形象的特点。第一,他的人生中有一些异象,如出生、悟道、去世。第二,他顺随当时的印度风气,认为求真理就须出家,只有离开这个人间才能拯救这个人间,并在人间家庭之外建立僧团,包括女性僧团,成为同道者们的另一种“家庭”。第三,他的起点是看到人生的无常和苦难的无边,最后求到的真理就是佛法正觉,找到造成它们的根本原因,以及对治这原因的方法。第四,他不讨论形而上学的问题,不像柏拉图等人那样爱追求理式啦,存在本身啦,而是认为人生的苦难根深蒂固,如毒箭嵌在肉里,要害是想办法拔出毒箭,排净毒素,而不是讨论这支箭的组成成分和结构。从他的思想可以看出,释迦牟尼是以人生的边缘问题即其深重苦痛来发起他的学说。四谛(四个真理)的第一谛就是苦谛,而且这些苦难在尘世是无法避免的,凭借形而上学思辨或任何对象化的化解方式是摆脱不掉的。他的更具体的学说,我们以后会讲到。

二、孔子

我们接下来讲一下孔子为人为学的特点。

孔子(西元前551年9月28日—西元前479年4月11日,孔元元年—孔元73年)名丘,字仲尼,春秋时鲁国人。他的父亲叔梁纥70岁时还只有一个妾生的儿子,因想要一个正妻生的儿子,就娶了当时十五六岁的颜征在。夫妻俩“祷于尼丘”,果然怀上了一个孩子,就是孔子。孔子出生于西元前551年9月28号(按阴历是八月二十七号),所以现在有学者呼吁,将中国的教师节改为孔子的出生日9月28号,教师节当然要与“万世师表”有关。按《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出生后头有圩顶,就是中间凹了一点,取名为丘,其实他父母祈祷的尼山也是丘。因是家中第二个男孩,所以字仲尼。孔子的出生和耶稣基督、释迦牟尼都不一样,没有任何异象,有点特殊的就是他的头型。

孔子年少时不幸,三岁丧父,十几岁丧母。父亲去世后家中肯定相当困难,靠年轻的母亲支撑。 “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9.6) 他说自己年少时社会地位低,就去做了很多看似粗鄙卑微的事,比如帮人管牲畜、办丧事等。不过他在贫贱之中最后成就了自己,很是了不起。孔子晚年回忆自己求学为学的一生,意味深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2.4)孔子三十而事业初立,开始教学生。后来到齐国听到《韶》乐。回到鲁国做过官,做到了大司寇,主管司法。孔子一心想恢复周礼的仁道精神,其实是逆当时那种礼崩乐坏的功利化潮流而动;而当时的各国君主们都追求像齐桓、晋文一样的霸业,所以当政者渐渐就不再信任孔子。最后,他失去了或辞掉了官职。

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孔子离开鲁国,开始了多年的漫游。在这周游列国的经历中,有各种各样的遭遇。孔子希望遇到能够赏识他的国君,通过恢复周礼、实施仁政而治国平天下。他说你这样做,别人就会直接感受到你的政治的美好,就会被你吸引,认同你。不过没人听他的。孔子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有机会治理一个哪怕是很小的地方,以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他完全相信自己能让这个地方成为东方的周地,最后让天下影从,因为当年周族就是在丰、镐这样的小地方治理得极好,使天下人心归附。

周游期间有几次是极度危险的。比如陈蔡绝粮,他弟子中也有人动摇了,孔子却依然弦歌不绝,教他们习礼。而且,孔子还测试他们,一个个地问:“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啊?”问到子路,子路说:“老师啊,是不是我们还没有达到仁道和真知,所以别人不信我们,不跟着我们干?”孔子答曰:“如果达到了仁道和真知,就能让别人都信服、都跟着我们干的话,还会有伯夷、叔齐、比干吗? (也就是,还会有那种不被人理解而要为真理献身的人吗?)”子贡就说:“老师,您的道是不是太高了? 咱们要不就适应时代、与时俱进一点儿,把咱们的道往低处降一降吧。”他说话就比子路委婉和高明多了,但同样是对老师的追求产生了怀疑。孔子就说:“你的志向不高远啊! 无论是农人、工匠还是我们,都只该关心是不是把自己的事情干好,其余的听之于天,怎么能总是考虑要适应世人的口味呢?”后来颜回(与“颜渊”同)来了,面对老师的问题,就说:“老师,我们的道至大,所以天下人目前接受不了。如果我们没修好道,那是我们的耻辱;但如果我们的道修好了,当政者不听,那就是他们的耻辱了。不容于天下怕什么? 不容然后才能见出君子的珍贵!”孔子听了很高兴,笑着说:“颜回啊,如果你有钱,我就去给你做管家啦。”孔子和弟子的谈话都是很生动的,你读《论语》,仿佛孔夫子就活生生地在你面前说话。其中一些篇章,甚至连孔子的衣食住行和行事风貌都记录下来了。因为弟子们觉得后人读到这些,就会产生有助于理解夫子教诲的直觉感受。真正的圣人气象,就是在实际人生的日常关系中透露出来的。

14年后,孔子返回鲁国。当时他的一个学生冉求在鲁国做官,率师打败了齐国的入侵,得到信任,就说服当时的鲁国执政者迎接孔子归国。归来之后,执政者对孔子很是敬重,尊为国老,但只是一个虚衔。孔子晚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编纂了古代的文献,成就了儒家的新六艺:《诗》《书》《礼》《易》《乐》《春秋》。其中《春秋》还是他根据鲁史的记载自己作的,是一本史书,后来也被奉为“经”。 “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这是孔子晚年的悲愤之作,“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其中充满了微言大义。孔子说:我已到晚年了,我的道没有实现出来,“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史记·孔子世家》),我死了亦不愿我的道和主张随之而亡,要自荐于后世,就要靠《春秋》,“知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那一年,鲁国猎到了一只野兽,大家都不认识。因为孔子见闻渊博,就请他来看。孔子看到就抚尸痛哭说:这是神兽麒麟啊!可是麒麟应该在太平盛世才现世的,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了? 他们都不认识你,还把你打死了。至此,孔子就不再写《春秋》了。这就是著名的“获麟绝笔”,《春秋》因此也叫《麟经》。孔子悲伤麒麟,何尝不是感伤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抱负呢? 隔了一年之后,孔子就去世了。

孔子晚年连遭打击,儿子死了,子路死了,颜渊也死了。颜渊死的时候孔子的悲伤无以复加,孔子哭颜渊大概是《论语》中最悲恸的章节了,“天丧予! 天丧予!”(《论语》11.9)他深感“吾道穷矣”。孔子临死前歌了一曲:“太山坏乎! 梁柱摧乎! 哲人萎乎!”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是很爱音乐的,不仅听而且唱,但最后唱出的乐音是如此哀伤。他死后,弟子们如丧考妣,在墓旁为夫子守“心丧”——如同给自己父亲守丧但不穿孝服(《礼记·檀弓》)——三年,然后才哭别。子贡却又在墓边建草庐,在里边接着守了三年心丧。后来还有一些学生和邻人围着孔子的坟墓聚集而居,形成了孔里。汉高祖刘邦得天下后,来此地祭孔子,开帝王祭孔之先河。子贡赞孔子“其生也荣,其死也哀”(《论语》19.25),活着的时候繁荣茂盛,也能让天下人繁荣兴盛;死的时候那么悲哀,自己悲哀,弟子们悲哀,乡人国人皆悲哀。

孔子的理想和政治抱负,终其一生都未能实现。后来汉武帝接受尊奉《公羊春秋》的董仲舒的建议,“[在官学中]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生前未能实现的,死后由他的思想、他编辑的文献、他的后学的鼓舞而兴发起来了,而且自此后两千余年一直是中国由官及民的正统。中国人讲真理是有时间性的,一时半会儿不成没关系,只要是真的合乎大道,时间久了总会找机会显露出来,而且一旦成立就会生生不息。太史公在《孔子世家》末尾引用《诗经》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来赞美孔子,其实他的父亲司马谈是尊道家的,司马迁对道家也很是同情。但是面对孔子,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极表崇敬:“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有一个特点我想在这里强调一下,也是孔子对自己的评价,即“好学”,它很能代表孔子和儒家的特点。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5.28)在孔子这儿,好学不只是埋头苦读,而是在学里面得到快乐,而且是最高的快乐。只有这样,才能叫好学。孔子在众弟子中只认可一个人好学,那就是颜渊。其他人也都在学习,有的甚至很刻苦很聪明地学,但还说不上是好学。如第一堂课就讲到的,汉语里快乐的乐和音乐的乐是一个字,也很有意思相通之处。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7.14)孔子听了《韶》乐后,余音绕梁三月不绝,期间吃肉都不觉其肉味,并说:我从来没想到过音乐能把人打动到这步田地! 至乐在孔子那儿就是仁的象征,而且乐与仁是《论语》的一个主旋律。“贤哉回也!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6.11)这就是“孔颜之乐”。在孔子的思想里处处充满着音乐的思想旋律,《诗》《书》《易》《礼》《乐》《春秋》皆然,“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8.8)。

下边我们对孔子的特点来做一个总结。

第一,孔子一生中没有什么异象,没有什么神意私授。房龙在《人类的故事》第41章中写道:“在伟大的人类导师中,孔子几乎是唯一一个没有看到神示的,唯一一个不说自己是某一个神圣力量的使者的,唯一一个任何时候都不声称受到了上天启示的人。”孔子需要学习,“非生而知之者” (《论语》7.20),这和耶稣不同。耶稣没有学习经历而且也不用学,他是神之子,生来便注定全知全能全善,只是受了四十夜的魔鬼试探,但也不过是测试而已。孔子没有出家,而是主张要在家开始孝悌礼义的学习,这样的学习才更真切,因而和释迦牟尼的出家修道也不同。实际上,孔子的学习可以在一切地方一切时候进行。学就是朝向世界、朝向历史、朝向人群,更深切微妙地打开人的心灵,在学习中感受到人生与世界的结构和真理,尤其是那种既是时间性的又能跨越时代的真理,所以就在入世中来化世。这样的思想,越体验就越能感觉到其内在的亲切和丰富。只有中国人,使用汉语的人,才会认为孔夫子是我们最伟大的圣人,要到别的民族比如西方民族和印度人当中,是不会拿他当圣人的。你必须有所神异,没有神异能力就免谈。

第二,孔子思想的起点是人伦关系,尤其是亲子关系,不是人神关系,也不是人和理式的关系。儒家思想的起点是孝悌,“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论语》1.2)。家庭的亲亲之爱是源头,但是只有亲子之爱还不能成为仁者,还需要通过六艺的学习,把这孝悌之爱升华、扩充到世界中,渗透到接人待物之中,所以“艺”对孔子而言极其重要。

第三,孔子学问中,“乐”( lè、yuè)占有特殊地位。他的生命行为的根底处处有乐,所以一生是苦中有乐,乐以忘忧,尽享好学之乐、诲人之乐、仁者之乐,乃至闻《韶》入神之乐。这种乐有自己的超越性和真理性,甚至能让一个人为之杀身成仁,这是儒家的特点,和西方不一样。苏格拉底坚持原则,临危不苟,做了烈士;耶稣基督为人类赎罪,自愿上十字架,也是某种烈士。我们中国的圣人没有做烈士的。并不是说中国的圣人没有先天超越的东西,他们具有甚至更真切的超越生死的坚持,只不过要有颜真卿、文天祥遭遇的那种机缘,因而与西方圣人为坚守形式化原则而赴死不同罢了。

第四,孔子是性情中人,彬彬有礼,但是喜怒哀乐也溢于言表,可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3.20)。孔子极有个人气质和鲜活的生命力,根本不是一副板着面孔的理学先生的样子,起码和宋儒里的程颐、朱熹不同。他从容中道,挥洒自如。比如孔子讲到自己的人生历程,按照西方唯理论的讲法,“五十而知天命”当是最高的哲学领悟了,但在孔子这里就不是,还有比它高得多的境界。 “六十而耳顺”,有人说耳顺那是没有立场,在孔子这儿这是纯粹的误解,这里没有“乡愿”式的和事佬。“耳顺”是说孔子能在许多情境中发现前面讲到的那种乐感,而且这还不够,“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2.4),这时候从心所欲,让心自由活动,天性抒发,但是处处恰到好处。这就像《明儒学案》中描述的王阳明晚年,良知处处时时呈现,随心所发皆是至善的知行合一。这才是孔子的圣人气象,在可敬可信之中还有可爱可亲,和其他文化中的思想伟人不同,而且孔子也时有幽默。比如他就调侃自己是丧家狗,微嘲子路弹琴是大老粗。生起气来,则大呼:“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11.17)可谓嬉笑怒骂皆是文章。

第五,孔子为人从容中道,时机感特别强。如刚才所讲,他总能点到妙处,在教学中也是如此。孔子的学生们问同一个问题,他的回答都不一样,针对不同的人、不同的情境而回应。比如第二篇中弟子们问孝的几章所显示的。这样的例子在《论语》中随处可见。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论语》7.8),弟子想一个问题到了临界点,将要突破但还未突破之际,孔子一点拨,则举一隅而能以三隅反了。那些确定的、现成的知识,孔子就不愿去教,说那是器,而要追求的应该是道。所以颜子才会讲孔子的教诲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而孟子则赞孔子是“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说他是最有时几(不止是“时机”)感的。时几感就是顺应形势吗? 当然不是。在这里,活的时间就是一切,对世界的真知灼见、道德和价值都在里头,包括必要时的杀身成仁,但不是教条式的“文死谏,武死战”,而是恰到好处,正是时候。孔子一生政治上不成功,当然会痛苦,而且也不刻意掩饰这种痛苦。不过孔子找到了乐的途径,但是此乐也不能完全克服苦,那是交织在一起的。他临死前就是伤心,但是伤心不是完全灰心丧气,他的悲哀也是恰到好处,都是“时”,也都参与构造着未来儒家的成功,所以才是“圣之时者也”。我们在阅读《论语》的时候,也要尽量保持着这种“时”。你要是想要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答案,那就完了。时体现在艺中,孔子的思想充满了艺术感。西方的伟人也有自己的气象,也很崇高伟大,但不是孔子这般气象。不是的。只有在中华的语境中,才会出现孔夫子,而且如前所说,他这样的人只有在这里才会被当作圣人。

三、老子、庄子和韩非

老子姓李,名耳,字聃。略早于孔子,出生于春秋时期楚国的苦县厉乡(现河南鹿邑),算是当时中国的南方。其实孔子出生的鲁国离那里也不太远,但是算北方。所以有人说老子代表楚人精神。老子是周守藏室之史,相当于周王朝的图书馆馆长和史官,既博学又智深。孔子曾向他问周礼。老子回答孔子的这方面的具体内容,如今已不得而知了,只有一些告诫性的话被司马迁记了下来。孔子谈及老子时说:“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把老子比喻成龙。龙没有固定的形式,神龙见首不见尾,东鳞西爪。尽管当时老子还没有归隐,但是隐士的那种风采,身上那种触机而发的非定域特点已经很浓重了。

老子在周都洛邑待得久,乏味了,又见周朝衰微,就离职远走了。过函谷关时,应守关人的要求留下了《老子》五千言,也叫《道德经》,最后不知所终。《史记》讲,这五千言影响了庄子、申不害、韩非,他们“皆原于[老子所言]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司马迁赞孔子是令人“高山仰止”的“至圣”,赞老子“深远”,其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都很贴切。老子思想也是中华文明的瑰宝,是不竭的哲理源泉,启发了许多后来者。老子和孔子各自的具体主张差异不少。老子重人与自然的关系或人的自然无为的生存形态,而孔子首重人与家中亲人的关系,追求一个使亲情升华为仁道的大同世界。但双方也很有些内在相通之处,都注重语境和时几,都不认为真理是能用定义和确定的形式加以陈述和把握的。

和西方哲学传统中的成人男性中心论倾向不同,老子反而认为婴儿更有智慧(《老子》,第10、20、55章),无知的人或显得无知的朴素之人更有智慧。因为他们是更合乎恒道的,更不可测,被褐怀玉——虽然穿着破衣服,但是里面全是好东西。老子讲“知其雄,守其雌”(《老子》,第28章),“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第1章),崇尚女性、雌性、玄牝(同上书,第6、10、20、28、52章),因为她们柔弱,像水一样,而且能不断生出新东西来。老子讲道的时候,还喜欢讲惚恍玄冥,要把形式上能对象化或定域化的东西统统化解,完全随时随势而动。所以司马迁说“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老子讲的道表面上好像什么都没有,没有形式和对象可抓,现行本第40章甚至说“无”比“有”更根本(但更早的战国中期的郭店本中,此章不是这么写的),至少也是“有”和“无”相生相成(同上书,第2章)。道成就于无为处,无为而无不为,即所谓“为无为” (同上书,第3、37、63章)。

司马迁接下来谈及庄子:“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庄子把老子讲的道德扩散张大,让它充分气化和自由化,但要害还是要归返于“坍缩”前的自然,无为而为。庄子名周,字子休(亦说子沐),宋国蒙人(现河南商丘东北),曾做过那里的漆园吏。庄子散化、解构道德,让它完全没有心机,在他的著作中到处都有体现。比如《逍遥游》开篇就讲,北冥的巨鲲化为巨鹏,奋力飞将起来,水击三千里,盘旋而上九万里,然后向南飞翔六个月才止息。它自己哪有这么大能耐? 全因驾乘着天地间的飓风,顺其自然,这就是无为,但又无不为,成就了人为努力绝难达到的事情。就像大鹏乘势而行,你如果也能做到顺自然之势行事,“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变],以游无穷”,就是得道者,就是圣人、神人、至人;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得了道反而没有自己的名声了,因为那时“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还没有被心机化的窥测和算计所败坏。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得道了,与万物为一,就像岸上的鱼儿回到水里(用时髦的话讲就是,从量子的坍缩态回到被观测前的叠加纠缠态)一样,完全忘掉岸上的或体制中的是是非非;而这相忘于江湖才是真的笑傲江湖,是摆脱一切名声利益追求的逍遥游。得道就如鱼回到水里,你觉得不稀罕吗? 这个稀罕极了! 这和西方人的求道不同,他们必须有理想可以追求,有上帝可以崇拜,有原则可以持守,有敌人可以斗争,所以一定要在“岸上”追求名声,追求力量。

庄子本人也确实看不起官位名声,因此《庄子》记载了不少视高位如草芥的故事。庄子在濮水边上钓鱼,楚王派大夫二人前往邀请他任宰相,向他恭敬致辞:“我们大王想用楚国来麻烦您了!”庄子拿着他的钓竿接着钓鱼,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贵国有只神龟,死了已有三千年。你们大王宝贵它,将它藏在匣里,置于庙堂上。可这只老龟如有知,它是愿意变成骸骨被人宝贵万分呢,还是愿意活着在泥里拖着尾巴爬呢?”两位大夫回答说:“它当然愿意活在泥里边拖着尾巴爬来爬去。”庄子就说:“那你们走吧! 我也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泥里边爬来爬去呀。”

还有一个故事。他有一个朋友惠施经常和他辩论,是名家的代表人物。惠施在梁国当宰相,庄子去看他。有人对惠施说:庄子来是要取代你的相位。惠施恐慌起来,就派兵在国中三天三夜搜捕庄子,但没搜到。后来庄子去见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字叫鹓雏,你老兄知道吗? 这鹓雏从南海起飞,向北海飞去[正与大鹏的路线相反]。它一路上不是梧桐树不止歇,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甘甜的泉水不饮用,何其高洁! 但有只猫头鹰刚找到一只腐臭的老鼠,以为是无比的美味而在享用。正好鹓雏从上边飞过,这猫头鹰怕鹓雏抢它的腐鼠,就仰头吓阻,大叫道:‘嚇!’今天你要因为你的梁国而来嚇我吗?!”

《庄子》里有很多这样机智的寓言,而且文辞洗练优美,让人读起来心胸顿开,觉得人生怎么还有那么清新奇丽的境界。“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庄子·逍遥游》)他就是要用这种“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展示不可形式化表达和理解的道。因此司马迁说庄子“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想用政治上、体制上的东西来束缚他,是办不到的。

总结一下老庄的特点。第一,他们追求的道隐而待发,因应变化,不露不固,不让你对象化更不用说形式化。鱼不离水,鹏不离风,生命不离元气。第二,他们讲说的那些得道的人,其生活充满了内在的丰富,而且能长久生存,因为这样的人得了无用之大用。庄子讲有一棵大树,别的树都被砍了,可它没有,长得无比巨大。这是由于大家都不要它,在人看来它毫无用处。正是因为没用,才得其大用,所以它才能活得长,不然早就被伐倒裂身而致用了。这是寓言,里面有很深刻的东西。海德格尔借用过这个寓言,说我们这个世界就是追求功用,后来发现原子弹特别有用,带来比一千个太阳还亮的光明,反而对人类构成了致命的威胁。现代人不懂这个无用之大用的道理。一个好的生态环境好像没用,人活在其中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好处,可一旦破坏、失去了之后,你就知道它有多重要了。

稍微讲一下韩非子。韩非把老子的思想用起来,但是只为君主服务。苦心孤诣写了《说难》《孤愤》等五十余篇文章,讲法术势,告诉君王如何预防权力在不经意之间流失,如何以“为于无为”的方式保持权力、统御臣下,以及如何以形名之术(带有势道的法令规章)来富国强兵。秦王嬴政看了他的书,推崇备至。后来他到了秦国,他的同门李斯忌惮他以后得势,就找个机会将他陷害下狱,接着毒死了。司马迁说:“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韩非汲取老子和黄老学的一些东西,揭示权力运作的非对象性,十分精彩深刻。不过老子讲的“为无为”是彻里彻外的,而韩非讲的“为无为”只是掌权者攫取权力的手段,在不可对象化之处玩弄权力的游戏,因而十分危险。老子的思想平和深远,因为想得透彻,真正是道法自然;而韩非是马上要有大作为的,他讲的法术势策略在短程内很有效,但它构造出来的权力的内部有一种自毁机制(他被同门和信奉他学说的君主杀死即一例证),时间一长(比如专权者一旦去世)就无法维系了。所以秦帝国在历史的瞬间就自毁而亡了。

除了法家,孙子的思想也和老子有相通之处,可以将他的思想看成是道的反用。黄老学就更是老子学说的一种变异,杨朱的贵己重生的思想也与老子有关。春秋战国时代的思想家,都是在那个“一文多元”(即一种文明、一个周天子,但有多个诸侯国,多种地方文化)和大变革的时代,受到各种边缘势态激发而萌生了各种奇思异想。多元而又不散漫的文化有一种根本的活泼真实,元气十足,是孕育中国古代哲学的根基所在。自秦汉以后,中国文化就呆板多了,但毕竟还有新的机缘。

四、东西方哲人的对比

最后,对东西方哲人做一个对比。

双方有深刻的相似之处。 (1) 东西方哲人都关心终极的、边缘的问题,苦心孤诣地以各自合理的方式来尝试解决。 (2) 东西方哲人都有特立独行的不寻常之处,有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找到了某种维持哲思的意义机制。“意义机制”是指能够不断生发意义的机制。有的机制生产粮食或生产工业产品,而意义机制则生产意义,是个源头性的生成结构,而哲学家从根本上讲是在寻求意义的源头。 (3) 他们都是通过某种技艺来使这个意义机制实现出来。孔子教授旧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和新六艺(诗-书-易-礼-乐-春秋),道家讲究手艺、坐忘心斋的气功技艺,西方人的技艺偏向于数学,印度人的技艺偏向于瑜伽、苦行。

东西方哲人之间也有很不同的地方。 (1) 西方的哲人更关心终极是什么,而且他们的形式感都很强。东方的哲人更关心人生与终极的关系,终极如何在人生中构成,人生经验如何被终极转化。印度人相比于中国人,又特别爱追问人生有无根本意义。如果有的话,如何达到? 如何去除掉人生根本处的苦难? 而中国的哲人更关心如何理解和实现出人生和世界 自身的 内在意义。印度人认为有时候要超出这个人生来理解它和世界的意义,只有站出去才能看清楚。中国人不是,无论孔孟老庄都不要从本质上超出这个世界,而是要乘着人生的船,就在风波中来修理这条船,在世界里面找到世界的意义。所以并不想把这条船靠到某种形式理想化的码头上,以自以为永恒稳妥的方式来改造它。对中国哲人来讲,生命本身就是意义的来源。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道家追求的是此身生命的长生久视和尽性尽命。

(2) 东方哲人都知道终极的真实是不能被当作任何对象来定域式把握的,无论是形式的对象还是物质的对象及其关系都不行。印度和中国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印度人讲的梵、涅槃无形无相、无色无味,老子讲的道,孔子讲的仁也都是这样。但是印度人认为寻找终极实在的那个方式,是可以被特殊化,甚至对象化的。比如说出家修行,它就是一个特殊的形式,要离开家去修行,还要坐在那儿入禅定,有固定的姿势,有固定的阶段和要求,而且最后要出神通,出更高的三昧境界,这个我们以后会讲。孔子老庄从根本上讲,都是入世的。孔子的仁道就不仅不强调,甚至要避免这种特殊化,也不去追求求道方式的特殊化,而是就在人生本身的伦常和技艺运作中,来开启那达到道、达到仁的途径。孔子人生的特点就是“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似乎与永恒无关,但反而被子贡推崇,“如之何其可及也”! (《论语》19.25)老庄特别是庄子虽然表面上是出世的、隐逸的,但是相比于印度和西方,他们也还是在这个世间,没有脱开身体,没有脱开对人的活体生命的意义追求。后来的道教居然还要追求肉身的长生不老,可以看作是老庄在我们这种文化中的一种变异,尽管老庄本人是没有这种成仙成神的追求的。

(3) 从大的局面上看,只有中国古代哲人的话语是在同种文字中延续的,到现在还能被我们直接理解,这是我们学习东西方哲学的一个不同。现在读印度哲学著作的中外大学生,甚至研究生,不一定要懂梵文。印度古人的很多东西是用梵文写的,有些是用巴利文写的,只有很少数的专家懂,一般人包括知识分子根本看不懂。现在西方懂古希腊文的也都是少数专家,虽然欧洲有些国家在中学会开古希腊文、拉丁文的课,或许也有年轻人可以直接去读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但是应该不会太深。而我们一直没中断,大家都能阅读古代思想家的文字,虽然阅读有些文献可能困难一些。

1 这个观点在最近的研究中,比如在认知科学和文化人类学的研究中,得到进一步的确认和细化。基本的共识是:“语言对于认知具有结构性的影响。”(language has a patterning effect on cognition)引自Jeremy Lent, The Patterning Instinct: A Cultural History of Humanity’s Search for Meaning, Amherst, New York: Prometheus Books, 2017, p. 22。

2 本书 所有引文中的黑体 ,都是引者即本书作者所加。 引文中的字下点 ,则是原文就有的加强符。

3 许渊冲的译文是:“O’er old trees wreathed with rotten vine fly evening crows; /‘Neath tiny bridge beside a cot a clear stream flows; / On ancient road in western breeze a lean horse goes. ”( Song of the Im-mortals: An Anthology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 tr. Xu Yuanchong, Beijing: New World Press, 1994, p. 278.) NbCMAbsaKbrXilkUN0vVrdmT04Y8JWtMNr8p8/apMKqq5TXrlWs+3UDdsmo2gr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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