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触具体的西方哲学家之前,先将古希腊哲学的主要特点大致勾勒或总结一下,这样大家就可以拥有打量或品鉴这些哲学家的眼力。
第一个特点就是先前讲的,希腊哲学受数学和西方语言的影响深远。西方的语言和文字的 形式是特别突出的 。其中英语还不算典型,德语、拉丁语、希腊语更有代表性。它们的语法功能统统要通过形式指标来表现,不仅时态,甚至单复数、主动被动都要有形式变化。在西方人看来,真实的东西一定是用形式的东西表达的。语言现象是流动的,而形式的东西、语法的东西才是稳定的,所以最本质的东西一定是形式化的东西。柏拉图的哲学之所以成为主流,除了他本身的天才之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提出的“理式”(以前大多译为“理念”;英文翻译成大写的Form)指的是原本的形式,特别能牵动西方人思想的敏感处。
第二个特点就是它要寻找一个形式上确定的“什么”,用来说明世界的本原(archē)或实在。比如提出水是本原,火是本原,数是本原,存在是本原,理式是本原,实体是本原等。这很深刻,特别是当它们刚提出或相互争辩时,不过和古代中国人的理解方式很不同。例如老子讲的“道”,是个终极本原,却被他说成“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 第21章)。这就不是一种形式上确定的“什么”,或某种高级对象,因为能说出的“什么”,属于定域性的范围,也就不是那惚恍而成真成信的道了。这个特点体现在西方文化的方方面面,比如西方传统的建筑、雕塑、绘画等艺术,都是追求形式上的精确,在这个基础上再追求美感。希腊人觉得裸体雕塑才既真又美,因为它把人体或神体从形式上恰当地表现了出来。西方绘画讲求的就是形式上逼真,一颗珍珠画得好,会让你觉得真实的珍珠就在眼前熠熠放光。中国人嫌这样做太呆板了,我们讲究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比如不少古代文人画就是挥洒自如的大写意手笔,觉得这样才能出意境。但西方人可能会觉得,这也太简约了,甚至太简陋了或太神秘了。
第三个特点是希腊哲学对于眼前发生着的世界,采取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我们之前讲了黑格尔对于哲学的旁观者看法,而毕达哥拉斯早就发表过类似的观点。有一个国王问毕达哥拉斯:你们自称哲学家的人,既不从事实际事务,也不是政治家,到底是干吗的啊? 毕达哥拉斯回答说:给你打个比方吧,就像在奥林匹克赛会上,我们既不是运动员,也不是场边的商贩,我们不图名也不图利,而是最忠实的观众,以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来观察和反思赛场上发生了的事情。按照这个看法,哲学是通过退后一步的冷反思来追究万物的本质和真理,这和东方人的相关态度是不一样的。
第四个特点是希腊哲学乃至整个西方传统哲学的主流,推崇理性,贬低情感和身体。它既然看重形式和持旁观者态度,也就一定会推崇与此相关的冷静的形式理性、逻辑理性和概念化理性,贬低情感、激情和欲望,拔高心灵而轻视身体。西方哲学表面上是无性的,不像中国哲学讲阴阳,因而从本性上就关注性别和生育现象;但是西方当代的女性主义哲学家还是批判整个西方传统哲学是成人男性化的,是对女性思维方式的贬低和歧视。
泰勒斯(Thales,又译作“泰利士” “泰利斯”)被认为是第一位希腊哲学家,鼎盛年(即他大约四十岁时)是西元前585年或孔元前34年。 “西元”就是一般称谓中的“公元”,不过我不认同“公元”这个表达法,因为里面隐含着西方中心论。它实际上是“耶元”,也就是以耶稣出生之年为起始来纪年。如果它是“公” (common)、是通用的话,那么其他的纪年方式就只能是地方性的,只属于某个特殊文化的。这样的时间规范及其文化含义,我绝不同意。虽然囿于当下的现实情况,可以多用西元计年,但也不能承认它在法理上的正统和特权地位。所以,我们要用“西元”来标明它的西方性而非普遍合理性。 “孔元”是以孔子出生那年为元年的一种纪年法,是受西方影响而产生的一种纪年方式,并非中国古代通行的干支或帝王年号等纪年法。但用它起码可以在纪年结构中平衡中西,又比较适合现代人的习惯,也可以让我们对中西哲学家们的先后有直接的比较。
泰勒斯是米利都人,是希腊七贤中唯一的哲学家。米利都从地理上讲位于现在土耳其的西海岸,与希腊本土隔着爱琴海,是希腊移民建立的殖民地,但却开风气之先,率先产生了哲学。这可能和它的地理位置靠东有关联,从那里到两河流域和埃及都更方便。他曾“留学”或游学于埃及,向祭司们学习数学,接受了灵魂不死的观点。他在数学上也有重大成就,以更加形式化的方式发现了一些几何定理。比如他发现以直径为一条边,连结圆周上的任意一点构成的三角形一定是直角三角形。他没有著作传世,观点和残篇散见于其他哲学家的著作或记述里。西方的第一部历史书即希罗多德的《历史》中,记载了关于他的一些事迹。
据说他准确预言了西元前585年5月28日的那次日全食,这让他声名远播。当时美狄亚和吕底亚两个国家正在打仗。他之前就预言了日食,但没人理他。后来两方厮杀正酣之时,突然天黑了,两边都吓坏了,以为是神发怒了,就都罢兵不打了。泰勒斯喜欢仰头观天象。有一次仰观时不小心掉到了坑里,旁边就有一个女仆嘲笑他只关心天上的事,却看不到自己脚底下,以致犯了低级错误。后来这样的话常被用来形容哲学家,他们更关心诸如永恒的天体或形而上学的实体那类东西,却对于脚底下的现实视若无睹。泰勒斯却不是或不只是这样。他说哲学家只是不屑于实际事务,比如赚钱,但如想赚的话就如探囊取物一般。为了证明这一点,一次他通过观测,知道来年气候适宜,橄榄会大丰收,就提前许久,以很低的价格把榨橄榄油的作坊都租下来,到了第二年果然有了超常的橄榄丰收,于是就赚了一大笔钱。
就哲学而言,他首次提出“ 什么是世界的本原 ?”这个问题,超出了以往的宗教和习俗的视野,深刻地影响了之后的哲学家。他的回答是“水是万物的本原”,与我们的老子的看法如“水几于道”有可比之处。
但是决定西方哲学命运的主要是唯理论这一派,它可以被看作是由毕达哥拉斯开创,巴门尼德继承并发展,最后由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奠定的一个研究范式。尽管也有不同的声音如经验论,但唯理论还是主导了之后两千多年的西方哲学。下面我们讲一下苏格拉底和柏拉图。
苏格拉底(Socrates,西元前469—前399,孔元83—153)是雅典人。他的母亲是助产婆,他后来也把自己比作思想上的助产士,自嘲曰:如同不生孩子的女人去帮别的女人生孩子,自己没有智慧才会去给别人接生智慧。他有很多特点。比如长相丑陋,但是两眼炯炯有神;作战非常勇敢;酒量很大,可长饮而不醉。另外,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出神一回,通宵站在一个地方发愣。在军营时大家都知道,也不去管他。他就那样站一个晚上,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对着太阳祈祷之后,就恢复正常了。苏格拉底的这个出神,据他后来说,是有一个灵机,或者说是一个神灵的声音,告诉他一些事情。比如告诫他不能从政,而只能做一个闲散的哲学家。
退伍后,苏格拉底便到雅典的大街上和人讨论哲学。他想找到一个比他更智慧的人来聊天,以追求真理,但是没有找到。他的一个学生就去德尔菲神庙卜问:阿波罗神啊,这世界上有没有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的人? 传达神意的女祭司告诉他:没有。这个弟子很高兴,回去告诉老师,可苏格拉底百思不得其解:我觉得我是最无知的人啊,所以总想找一个老师来请教,但是神为什么说我最智慧呢? 多年以后他得出了答案。这期间他找了很多自认为很有智慧的人,经过一番询问和讨论之后,却发现他们并没有智慧而且常常自相矛盾。比如苏格拉底请教一个人:什么是勇敢? 那个人就说:勇敢谁不知道呢? 坚守阵地决不退让就是勇敢。于是他们就开始讨论,到最后这个人自己也发现:勇敢不一定要坚守阵地,适当的时候退却也是勇敢,比如诱敌深入。他又会给出其他的定义,但总会被苏格拉底的问题引导到与自己矛盾的地方,由此而得到越来越深的领会,甚至得到某种智慧,尽管不一定能达到定义式的确切答案。苏格拉底谈话的对象包括一些在雅典很有影响的人物。通过这样的对谈,他们不仅发现自己没有最初自许的智慧,还会被搞得很难堪,由此而嫉恨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后来明白了:神说我最有智慧,是因为我尽管没有智慧,但还是知道自己没有智慧,也就是自知其无知;而那些人同样没有智慧,却认为自己有智慧。和他们相比,在自知这一点上我还算有点智慧,因此神才说我是最智慧的人。
这样苏格拉底得罪了不少人,最后以思想罪被起诉。苏格拉底说在他出神的时候,有一个无名的神告诉他怎么做。他还觉得希腊神话中对诸神的有些描述是不靠谱的,起码与真理无关。于是那些人就起诉他不信本邦的神,要另立新神,腐化青年,破坏城邦的意识形态。法庭按照雅典的诉讼程序审案,最后民主投票表决,281票对220票,判处他死刑。苏格拉底不认罪(如果他认罪,可以轻判),不求宽恕,做了著名的演说,后来收在《申辩篇》中,在结尾处说道:“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哪条路更好,只有神知道。”
“那条船马上要到了!”克力同告诉监狱中的苏格拉底。根据希腊的风俗,一年一度的朝圣大船返回后的第二天,就是执行死刑的时候。于是克力同和苏格拉底的其他朋友和学生们策划好让他越狱。关系都疏通了,钱也准备好了,而且警备也不严,因为雅典人就是嫌苏格拉底讨厌,总是像只牛虻一样叮人,愿意逃就逃吧,就当是把他放逐了。苏格拉底却说:我不跑,因为我和雅典有契约。虽然他们起诉我的理由都不成立,但是审判走了合法的程序,形式上是对的,所以这个判决有效。我如果逃跑了,就等于是撕毁了我与城邦的潜在契约,成了个不义之人。临死前,苏格拉底和学生们通宵达旦谈论哲学,论证灵魂不死,说身体死了,灵魂就可以脱离开肉体的束缚而得其自由,由此唱出了一曲天鹅之歌。
狱卒拿来毒汁,苏格拉底从容饮下。学生们失声痛哭。苏格拉底说:不要哭,我把我妻子打发走了,就是不愿在哭声中离开。请你们平静、勇敢,让我安然而去吧(话外音是:你们怎么知道我去的地方不如这里呢?)。狱卒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做:喝了毒药后要来回走,走着走着两腿感到无力,躺下来就行了。他会从脚底下开始发硬发凉,最后凉到胸口就没命了。苏格拉底照做,身体凉到大腿根的时候,揭开盖头向一个朋友交待:我还欠阿斯格雷彪(古希腊的医药神,人病愈后要向他献上一只公鸡以表感激)一只公鸡,请你代我还了。再问时,他已经死了。叙述者最后说:他是最善良、最明智和最公正的人! 那时候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不久,雅典战败,国势衰落,还以民主制的程序判决了这么一位哲学家。所以后来的一些政治学说,包括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都对这类民主政治尤其是类似于暴民政治的民主制,心存忌惮。苏格拉底之死把雅典钉在了思想史的耻辱柱上。
苏格拉底和别人交谈是要寻找定义,比如勇敢、虔诚、美的定义。光举例子,说外在特征都没有什么用。他说我要找的是勇敢本身是什么,一旦找到了它,抓住了使得勇敢成为勇敢的那个最深的“什么”,我就拥有了知识而不是意见,就不会出错了。希腊人认为最真实的东西是像语法一样的稳定的形式,这就是思想。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以一个模型、一个最终的形式为根据的。一旦把握住了这个形式,就像数学中证明了定理,就把握了所有的相关事例,比如所有的勇敢表现。坚守阵地不意味着你一定勇敢,退却也不意味着你一定怯懦,但是勇敢本身是一定不会不勇敢的。
除了形式感非常突出之外,苏格拉底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特别强调论证。他之前的哲学家已经开始论证了,但苏格拉底不只是像数学证明一样地论证,表明这个定理和推导过程不可错,而是要去论证大前提本身。他要论证他定义的勇敢一定是勇敢本身,这里面就含有一种批判的反思精神。关于什么是哲学,有一种看法认为:哲学是对所有认知的批判;而批判就是要从头审查:为什么这个是知识而那个不是,知识的前提是什么,等等。这样一种反思的批判意识,在苏格拉底这里很明显,以至于说出“不经审思的生活没有意义”这样的话(未经审思的老农民的人生没有意义吗?)。苏格拉底和别人讨论,在对话中将别人不到位的观点引向其反面,自己否定自己,这种方法(它在芝诺那里已有表现)就是辩证法的起源。不过,苏格拉底虽然总是在摧毁别人的观点,但他并不像智者们那样是相对主义者。他的批判指向更强的根据,寻求一个绝对的前提。苏格拉底真的以为自己完全无知吗? 他没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吗? 他的观点都是根据情境而言的吗? 很明显,不是的。苏格拉底本人有极深的坚持,尽管这种坚持可能还找不到合适的表达,也就是他所追求的定义。柏拉图就把他追求的这个东西或绝对前提,直接标出来称为理式或理念,当然是在对话中借苏格拉底的嘴说出来的。
柏拉图(Plato,西元前427—前347,孔元125—205)也是雅典人,原名阿里斯托克勒。贵族出身,受过良好教育。从他的塑像可以看出他非常英俊,有男子气魄,肩膀宽,前额宽,所以叫“柏拉图”(“宽阔”的意思)。他20岁遇到苏格拉底,成为他的众弟子之一。8年后老师被处死,让他对雅典深感失望,出去游历了12年,到埃及、南意大利等地访学,向毕达哥拉斯学派和埃利亚学派学了关键性的东西。柏拉图40岁回到雅典,建立了著名的学园(A-cademy),中文翻译成阿卡德摩,这个词开始是一个地名,后来就因为这座学园之故,把所有科学院或纯学术研究的机构都叫academy了。我曾经到过雅典,好不容易寻找到它的遗迹,几乎没有剩下什么东西了,只是立了块牌子。希腊人也不把它当回事儿,可能是因为那里遗迹太多了。柏拉图在学园执教了40年。他死后学园又存在了近九百年,培养人才,提供种种咨询,直到西元529年查士丁尼大帝封杀所有非基督教的异教学说时才关掉。西方古代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思想的管制远甚于东方。要知道,在中国,儒、释、道等学派一直共存。如前所及,学园门口写明:“不懂得几何学的人请勿入内。”在柏拉图及其学派看来,不懂几何学或数学就不可能懂得理式之学。数学是纯形式的推演,从那儿才能够进入哲学的殿堂。这也是西方古典主流哲学最重要的教训之一。这座学园育出大批才智之士,包括亚里士多德。
柏拉图两次去西西里,想依靠叙拉古国王来实践自己的哲学,不过都失败了,还被卖为奴隶,依靠朋友们的帮助才得以脱身。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只有哲学家成为国王或者国王成为哲学家,国家才有希望。这就是“哲学王”的提法。可是在西方,哲学家尝试政治几乎没有成功的。
柏拉图的作品,现有35篇对话、13封书信,绝大多数对话的主角都是苏格拉底。它们给人总的印象是:苏格拉底总是在发问,苏格拉底总能驳倒别人(少数例外),苏格拉底总在侃侃而谈,苏格拉底总是有理…… 由此可见,所谓“批判思维”,或苏格拉底式的追问,总归还是有限度的,因为它毕竟要以柏拉图心目中的“理”或理式为前提,而它们并未受到深入的批判审察。此外,20世纪德国的一些学者还发现了柏拉图的“不成文学说”,也就是在他的著作集之外的一些思想表达,或者说是柏拉图生前没有形诸笔端而只口头表述并在学园内部流传或“秘传”的学说。它们大多是从其他人(比如亚里士多德)的记载中辑录出来的,带有强烈的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味道。柏拉图对西方哲学的影响极为深远,以至于20世纪的一位大哲学家怀特海讲:两千多年的西方哲学不过是在为柏拉图做注脚。总之,柏拉图是特别能代表西方传统哲学特点的这么一位哲学家。他80岁时,在别人的婚礼上安然去世,被葬于学园之中。
西方哲学家我就讲这三位,虽然可讲的太多了,比如毕达哥拉斯、恩培多克勒的人生也十分有趣。另外,耶稣基督也该讲一下,他不止是宗教家,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