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来,国外对于鲁迅的研究有了很大进展。如果说二十年前各国鲁迅研究的主要内容还止于对鲁迅思想、业绩和著作的复述、评介,那么近二十年来,重点已转移到把鲁迅作为一个有世界影响的思想家、革命家和艺术巨匠来进行认真的研究和剖析。特别在美国和日本,情况尤其如此。
从我们接触到的材料来看,目前国外对鲁迅的研究大体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一、鲁迅思想的起点及其发展和转变。不少学者认为鲁迅青年时期是把拯救民族的希望寄托在少数优秀人物身上的,他认为西方民主制度不能不牺牲杰出的个人来迁就“平庸”的大众;他相信思想和精神的力量优于物质;他的这种信念和他对祖国命运的关注使他坚信可以借助“摩罗诗力”来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进而,他们探讨鲁迅是怎样从这些基点出发,受到哪些外力的作用,又经历过哪些复杂的斗争而达到马克思主义的,他的这些经历对于各国知识分子具有什么意义。二、鲁迅怎样继承了东、西方文化传统?如何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他对世界文化宝库作出了哪些独特的贡献?他的思想和艺术在哪些方面超越了他的前驱?他受到了哪些西方文化的影响,又受到了哪些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为什么青年时代他对安特列夫、阿尔志拔绥夫尤为看重,却很少提到屠格涅夫、高尔基?是因为中国文化传统一向要求对客观价值标准做出评价而不习惯于以观察者的身份描摹现实吗?他怎样总结革命转折时期俄国知识分子叶遂宁、梭波里的经验教训?又怎样接受尼采思想而复加以扬弃?三、关于鲁迅思想复杂矛盾的分析。有的学者认为鲁迅跨越了新、旧两个时代,他既不完全代表新,更不完全代表旧。他对未来不像胡适那样盲目乐观,也不像周作人那样悲观。他同时受着三味书屋,诗云子曰的“大传统”和百草园、无常、女吊等“小传统”的影响,他恨旧中国,同时深爱着她那久远文化传统的许多方面;唯有鲁迅最生动地代表着新与旧的冲突及其他超越历史的更深的矛盾。在政治上,鲁迅把希望寄托于暴君的铲除,同时又感到“暴君的臣民比暴君更暴虐”;他把矛头指向压迫者同时又怵目于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设法寻求比自己更弱小的牺牲品来加以压迫。在文艺方面,他强调文艺标志着一个民族的精神实质,它可以通过改造国民精神来对政治起作用,但他并不赞成把文艺看作单纯的政治教育工具,反对文学的实利主义,强调文艺从根本上“深邃人之性情,崇高人之好尚”的美学意义;但另一方面,他从一开始就创作“遵命文学”,后来又认为文学起不了多大作用,犹如“一箭之入大海”。也有一些学者企图从这些矛盾的交错发展中找出鲁迅中断小说创作的原因。四、对鲁迅作品的艺术技巧进行精微的分析。许多学者研究了鲁迅作品的意象和象征、时间的框架、叙述的角度、视点的转移、作者的距离、讽刺和写实的模式,以及性格反语、描述性反语等艺术技巧的实际运用。
这些研究鲁迅的文章也有某些共同的特色。首先是在广阔的背景下进行广泛的比较。例如谈到鲁迅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创始人时,就分析鲁迅小说哪些方面符合西方现代小说的模式,哪些地方有所独创,不仅比较中国现代小说与西方现代小说的异同,而且研究何以西方最后的古典小说与最早的现代小说几乎同时产生,而在中国,其间的距离却相差一二百年。有些学者在研究鲁迅世界观的转变问题时,把鲁迅和一些表面看来似乎并无关联的知识分子进行了比较,例如指出鲁迅、布莱希特和萨特有许多共同之处:他们同样背叛自己出身的阶级,都甘愿牺牲舒适的环境去换取并不确定的未来;他们都不相信未来的“黄金世界”会完美无缺,也不想从他们所投靠的即将胜利的阶级索取报偿;他们理性的抉择都被后来的批评家们误认为是一时冲动或由于“绝望”,甚至是受了“现代符咒——革命”的“蛊惑”!因为他们都不是在革命高潮而是在令一般人沮丧的革命低潮时期参加了革命。这样的比较,说明了鲁迅的道路并非孤立现象而是20世纪前半叶某些知识分子的共同特色。其次,不少研究文章注意从历史发展中对鲁迅的思想和艺术进行纵的考察。例如有的文章研究了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小说与中国传统文学的深刻的决裂,考察了这种决裂的原因、意义及其特殊形态;有的文章从体裁、结构、性格塑造、创作态度、语言、描写等多方面论述了鲁迅小说与清末谴责小说的异同,也有文章研究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和民间艺术传统对鲁迅创作的影响以及鲁迅的追随者如何继承了他所开创的事业。第三,当代不同流派的文学批评方法在研究鲁迅的学术论著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例如把作品分解为若干基本因素再探讨其构成原则的结构主义分析法(如《鲁迅的〈药〉》),追寻作者经历的心理危机或心理模式如何表现在作品之中的心理分析法(如《一个作家的诞生——关于鲁迅求学经历的笔记》),从不同文化体系的对比和类同中找出作品特色的比较分析法(如《自愿面对历史的必然——鲁迅、布莱希特和沙特》),以某种哲学体系为出发点来对作品进行剖析的哲学分析法(如《〈狂人日记〉——“狂人”康复的记录》),另外如社会学分析法、语言学分析法等在鲁迅作品的研究中也都有所运用。
总之,20年来的发展趋势是对鲁迅的评价随着研究的日益深入而日益准确,日益崇高。从本书选译的有限几篇文章中也能看出这种趋势之一斑。许多学者指出鲁迅以他“坚实的思想与清新的感觉相互结合,开拓出崭新的表现领域”(木山英雄);他所选择的主题“最具有政治意义,又最富于深刻的个性”(伊藤虎丸);他的“每一篇小说”都是“技巧上的大胆创举,是一种力图达到内容与形式完美结合的新的尝试”(帕特里克·哈南);他“奠定了一种既不是完全实用主义的,又不是纯粹独立的文学”,这种文学“既不仅仅被当作达到某种社会政治目的的手段,也不是一种独立于作家和社会之外,自成一体的艺术世界”(李欧梵)。同时,国外研究鲁迅的学者和著作二十年来也大大增加了,他们遍及欧、美、亚、澳各大洲,本书附录的《近二十年国外鲁迅研究论著要目》雄辩地说明了这一点。毋庸置疑,鲁迅的思想和艺术已经成为世界文学宝库的灿烂瑰宝,鲁迅的辉煌业绩永远属于全世界。
最后,关于本书的编选还有几点说明:一、由于材料和篇幅的限制,肯定还有许多卓越的鲁迅研究学术论著未能收入本书,这一点不能不深以为憾;二、本书编选尽量兼顾不同观点、不同方法(包括我们所不同意的观点和方法);三、本书尊重原著者的观点,除个别文章中某些中国读者已经十分熟悉的材料外,未作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