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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丛话(节录)

饮冰等

谈话体之文学尚矣。此体近二三百年来益发达,即最干燥之考据学、金石学,往往用此体出之,趣味转增焉。至如诗话、文话、词话等,更汗牛充栋矣。乃至四六话、制义话、楹联话,亦有作者。人人知其无用,然犹有一过目之价值,不可诬也。惟小说尚阙如,虽由学士大夫鄙弃不道,抑亦此学幼稚之征证也。余今春航海时,箧中挟《桃花扇》一部,借以消遣,偶有所触,缀笔记十余条。一昨平子、蜕庵、璱斋、慧庵、均历、曼殊集余所,出示之,佥曰:“是小说丛话也,亦中国前此未有之作。盍多为数十条,成一帙焉?”谈次,因相与纵论小说,各述其所心得之微言大义,无一不足解颐者。余曰:“各笔之,便一帙。”众曰:“善。”遂命纸笔,一夕而得百数十条,界新小说社次第刊之。此后有所发明,赓续当未已也。抑海内有同嗜者,东鳞西爪,时以相贻,亦谈兴之一助欤?编次不有体例,惟著者之名分注焉,无责任之责任,亦各负之也。癸卯初腊,饮冰识。

饮冰:

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各国文学史之开展,靡不循此轨道。中国先秦之文,殆皆用俗语,观《公羊传》《楚辞》《墨子》《庄子》,其间各国方言错出者不少,可为左证。故先秦文界之光明,数千年称最焉。寻常论者,多谓宋、元以降,为中国文学退化时代。余曰不然。夫六朝之文,靡靡不足道矣。即如唐代,韩、柳诸贤,自谓起八代之衰,要其文能在文学史上有价值者几何?昌黎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余以为此即其受病之源也。自宋以后,实为祖国文学之大进化。何以故?俗语文学大发达故。宋后俗语文学有两大派,其一则儒家、禅家之语录,其二则小说也。小说者,决非以古语之文体而能工者也。本朝以来,考据学盛,俗语文体,生一顿挫,第一派又中绝矣。苟欲思想之普及,则此体非徒小说家当采用而已,凡百文章,莫不有然。虽然,自语言文字,相去愈远,今欲为此,诚非易易。吾曾试验,吾最知之。

慧庵:

各国文学史,皆以小说占一大部分,且其发达甚早。而吾国独不尔。此其故虽由俗语文体之不发达,然尚有一原因焉。吾国之思潮,本分南、北两大宗,而秦汉以后,北宗殆占全胜。北宗者,主严正实行者也。北宗胜而小说见蔑弃亦宜。试读先秦南方诸书,如《离骚》,如《南华》,皆饶有小说趣味者也,惜乎其遂中绝也。至元代所以勃兴之原因,则吾犹未能言之。

平子:

夏穗卿著《小说原理》,谓今日学界展宽,士夫正日不暇给之时,不必再以小说,耗其目力;著小说之目的,惟在开导妇女与粗人而已。此其论甚正,然亦未尽然。今日之士夫,其能食学界展宽之利者,究十不得一,即微小说,其自力亦耗于他途而已;能得佳小说以饷彼辈,其功力尚过于译书作报万万也。且美妙之小说,必非妇女粗人所喜读,观《水浒》之与《三国》,《红楼》之与《封神》,其孰受欢迎孰否,可以见矣。故今日欲以佳小说饷士夫以外之社会,实难之又难者也。且小说之效力,必不仅及于妇女与粗人,若英之索士比亚,法之福禄特尔,以及俄罗斯虚无党诸前辈,其小说所收之结果,仍以上流社会为多。西人谓文学、美术两者,能导国民之品格、之理想,使日迁于高尚。穗卿所谓看画、看小说最乐,正含此理,此当指一般社会而言者也。夫欲导国民于高尚,则其小说不可以不高尚。必限于士夫以外之社会,则求高尚之小说亦难矣。

蜕庵:

小说之妙,在取寻常社会上习闻习见、人人能解之事理,淋漓摹写之,而挑逗默化之,故必读者入其境界愈深,然后其受感刺也愈剧。未到上海者而与之读《海上花》,未到北京者而与之读《品花宝鉴》,虽有趣味,其亦仅矣。故往往有甲国最著名之小说,译入乙国,殊不能觉其妙。如英国的士黎里、法国嚣俄、俄国托尔斯泰,其最精心结撰之作,自中国人视之,皆隔靴搔痒者也。日本之《雪中梅》《花间莺》,当初出时,号称名作,噪动全国,及今已无过问,盖当时议院政治初行,此等书即以匡其敝者也。今中国亦有译之者,则如嚼蜡焉尔。凡著译小说者,不可不审此理。

饮冰:

天津《国闻报》初出时,有一雄文,曰《本馆附印小说缘起》,殆万余言,实成于几道与别士二人之手。余当时狂爱之,后竟不克裒集。惟记其中有两大段,谓人类之公性情,一曰英雄,二曰男女,故一切小说,不能脱离此二性,可谓批却导窾者矣。然吾以为人类于重英雄、爱男女之外,尚有一附属性焉,曰畏鬼神。以此三者,可以该尽中国之小说矣。若以泰西说部文学之进化,几合一切理想而冶之,又非此三者所能限耳。《国闻报》论说栏登此文,凡十余日,读者方日日引领以待其所附印者,而始终竟未附一回,亦可称文坛一逸话。

璱斋:

英国大文豪佐治宾哈威云:“小说之程度愈高,则写内面之事情愈多,写外面之生活愈少,故观其书中两者分量之比例,而书之价值,可得而定矣。”可谓知言。持此以料拣中国小说,则惟《红楼梦》得其一二耳,余皆不足语于是也。

《新小说》第七号(1903年)

平子:

小说与经传有互相补救之功用。故凡东西之圣人,东西之才子,怀悲悯,抱冤愤,于是著为经传,发为诗骚,或托之寓言,或寄之词曲,其用心不同,其能移易人心,改良社会,则一也。然经传等书,能令人起敬心,人人非乐就之也。有师友之督率,父兄之诱掖,不能不循之。其入人也逆,国人之能得其益者十仅二三。至于听歌观剧,则无论老稚男女,人人乐就之。倘因此而利导之,使人喜,使人悲,使人歌,使人哭,其中心也深,其刺脑也疾。举凡社会上下一切人等,无不乐于遵循,而甘受其利者也。其入人也顺,国人之得其益者十有八九。故一国之中,不可不生圣人,亦不可不生才子。

《金瓶梅》一书,作者抱无穷冤抑,无限深痛,而又处黑暗之时代,无可与言,无从发泄,不得已藉小说以鸣之。其描写当时之社会情状,略见一斑。然与《水浒传》不同:《水浒》多正笔,《金瓶》多侧笔;《水浒》多明写,《金瓶》多暗刺;《水浒》多快语,《金瓶》多痛语;《水浒》明白畅快,《金瓶》隐抑悽恻;《水浒》抱奇愤,《金瓶》抱奇冤。处境不同,故下笔亦不同。且其中短简小曲,往往隽韵绝伦,有非宋词、元曲所能及者,又可征当时小人女子之情状,人心思想之程度,真正一社会小说,不得以淫书目之。

《聊斋》文笔,多摹仿古人,其体裁多取法《唐代丛书》中诸传记,诚为精品。然虽脍炙一时,究不得谓之才子书,以其非别开生面者也。……

金圣叹定六才子书:一、《离骚经》,二、《南华经》,三、《史记》,四、《杜诗》,五、《水浒传》,六、《西厢记》。所谓才子者,谓其自成一家言,别开生面,不傍人门户,而又别于圣贤书者也。圣叹满腹不平之气,于《水浒》《西厢》二书之批语中,可略见一斑。今人误以《三国演义》为第一才子,又谬托为圣叹所批,士大夫亦往往多信之,诚不解也。

圣叹乃一热心愤世流血奇男子也。然余于圣叹有三恨焉:一恨圣叹不生于今日,俾得读西哲诸书,得见近时世界之现状,则不知圣叹又作何等感情。二恨圣叹未曾自著一小说,倘有之,必能与《水浒》《西厢》相埒。三恨《红楼梦》《茶花女》二书,出现太迟,未能得圣叹之批评。

曼殊:

《水浒》《红楼》两书,其在我国小说界中,位置当在第一级,殆为世人所同认矣。然于二者之中评先后,吾固甲《水浒》而乙《红楼》也。凡小说之最忌者曰重复,而最难者曰不重复,两书皆无此病矣。唯《红楼》所叙之人物甚复杂,有男女老少贵贱媸妍之别,流品既异,则其言语、举动、事业,自有不同,故不重复也尚易。若《水浒》,则一百零八条好汉,有一百零五条乃男子也,其身份同是莽男儿,等也;其事业同是强盗,等也;其年纪同是壮年,等也,故不重复也最难。

凡著小说者,于作回目时,不宜草率。回目之工拙,于全书之价值,与读者之感情,最有关系。若《二勇少年》之目录,则内容虽佳极,亦失色矣。吾见小说中,其回目之最佳者,莫如《金瓶梅》。

《金瓶梅》之声价,当不下于《水浒》《红楼》,此论小说者所评为淫书之祖宗者也。余昔读之,尽数卷犹觉毫无趣味,心窃惑之。后乃改其法,认为一种社会之书以读之,始知盛名之下,必无虚也。凡读淫书者,莫不全副精神,贯注于写淫之处,此外则随手披阅,不大留意,此殆读者之普通性矣。至于《金瓶梅》,吾固不能谓为非淫书,然其奥妙,绝非在写淫之笔。盖此书的是描写下等妇人社会之书也。试观书中之人物,一启口,则下等妇人之言论也;一举足,则下等妇人之行动也。虽装束模仿上流,其下等如故也;供给拟于贵族,其下等如故也。若作者之宗旨在于写淫,又何必取此粗贱之材料哉?论者谓《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乃《金瓶梅》之倒影云,当是的论。若其回目与题词,真佳绝矣。

中国小说,欲选其贯彻始终,绝无懈笔者,殆不可多得。然有时全部结构虽不甚佳,而书中之一部分,真能迈前哲而法后世者,当亦不可诬也。吾见《儿女英雄传》,其下半部之腐弊,读者多恨之,若前半部,其结构真佳绝矣。其书中主人翁之名,至第八回乃出,已难极矣;然所出者犹是其假名也,其真名直至第二十回始发现焉。若此数回中,所叙之事不及主人之身份焉,则无论矣;或偶及之,然不过如昙花一现,转瞬复藏而不露焉,则无论矣;然《儿女英雄传》之前八回,乃书中主人之正传也,且以彼一人而贯彻八回者也。作了一番惊天动地之大事业,而姓名不露,非神笔其能若是乎?

浴血生:

窃尝谓小说之功亦伟矣。夫人有过,庄言以责之,不如微言以刺之;微言以刺之,不如婉言以讽之;婉言以讽之,不如妙譬以喻之;而小说昔,皆具此能力者也。故用小说,以规人过,是上上乘也(按:昔已有用之者,如《琵琶记》是也)。

小说能导人游于他境界,固也;然我以为能导人游于他境界者,必著者之先自游于他境界者也。昔赵松雪画马,常闭户不令人见。一日其夫人窃窥之,则松雪两手距地,昂头四顾,俨然一马矣,故能以画马名于世。作小说者亦犹是。有人焉悄思冥索,设身处地,想象其身段,描摹其口吻,淋漓尽致,务使毕肖,则吾敢断言曰:“若而人者,亦必以小说名于世。”……

《新小说》第八号(1903年)

平子:

《红楼梦》一书,系愤满人之作,作者真有心人也。著如此之大书一部,而专论满人之事,可知其意矣。其第七回便写一焦大醉骂,语语痛快。焦大必是写一汉人,为开国元勋者也,但不知所指何人耳。按第七回:“尤氏道:‘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以上等句,作者决非无因而出。倘非有所愤,尤氏何必追叙其许多大功,曰:“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可知无焦大则不但无此富贵,则亦无此人家。既叙其如此之大功,而又加以“不过仗着”四字,何其牵强?又观焦大所写云:“欺软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别人(必是督抚海关等缺)。二十年头里的焦大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的杂种们。你们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字字是血,语语是泪,故屡次禁售此书,盖满人有见于此也。今人无不读此书,而均毫无感触,而专以情书目之,不亦误乎?

《红楼梦》之佳处,在处处描摹,恰肖其人。作者又最工诗词,然其中如柳絮、白海棠、菊花等作,皆恰如小儿女之口吻,将笔墨放平,不肯作过高之语,正是其最佳处。其中丫环作诗,如描写香菱咏月,刻画入神,毫无痕迹,不似《野叟曝言》,群妍联吟,便令读者皮肤起栗。怡红在园中与姊妹联咏诸章,往往平庸,盖实存不欲压倒诸姊妹之意;其在外间之作,有绝佳者,如《滴不尽相思血泪》一曲,诚绝唱也。曲云:“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今日欲改良社会,必先改良歌曲;改良歌曲,必先改良小说,诚不易之论。盖小说(传奇等皆在内)与歌曲相辅而行者也。夫社会之风俗人情、语言好恶,一切皆时时递变。而歌曲者乃人情之自然流露,以表其思慕痛楚、悲欢爱憎。然闻悲歌则哀,闻欢歌则喜,是又最能更改人之性情,移易世之风俗。故必得因地因时,准社会之风俗人情、语言好恶,而亦悉更变之,则社会之受益者自不少。上古之小说、歌曲无论矣。然自周以来,其与小说、歌曲最相近者,则莫如三百之诗。由诗而递变为汉之歌谣,为唐之乐府,为宋词,为元曲,为明代之昆腔(昆腔为魏良辅所更定,魏为昆山人也,故有此名)。自明末至今三百年来,朝野雅俗,莫不爱之,莫不能之。至近今三十年间,此调暂绝。盖社会每经数百年之久,其言语必已有许多不同之处,其不经常用之语,便觉其非太高尚,则过雅典,俗人不能解,自觉嚼然无味。故自上古至今数千年来之音乐,未有至五百年而不更变者,职此故世。然昆曲废而京调、二簧、山陕梆子出而代之,风靡一世。其言辞鄙陋,其事迹荒谬,其所本之小说传记,亦毫无意义,徒以声音取悦于人,而无益于世道人心,是则世无有心人出而更变之之过也。故孔子当日之删《诗》,即是改良小说,即是改良歌曲,即是改良社会。然则以《诗》为小说之祖可也,以孔子为小说家之祖可也。

《新小说》第九号(1904年)

曼殊:

泰西之小说,书中之人物常少;中国之小说,书中之人物常多。泰西之小说,所叙者多为一二人之历史;中国之小说,所叙者多为一种社会之历史(此就佳本而论,非普通论也)。昔尝思之,以为社会愈文明,则个人之事业愈繁赜;愈野蛮,则愈简单。如叙野蛮人之历史,吾知其必无接电报、发电话、寄像片之事也。故能以一二人之历史敷衍成书者,其必为文明无疑矣。初欲持此论以薄祖国之小说,由今思之,乃大谬不然。吾祖国之政治法律,虽多不如人,至于文学与理想,吾雅不欲以彼族加吾华胄也。盖吾国之小说,多追述往事;泰西之小说,多描写今人。其文野之分,乃书中材料之范围,非文学之范围也。若夫以书中之内容论,则《西厢》等书,最与泰西近。

《新小说》第十一号(1904年)

侠人:

吾国之小说,莫奇于《红楼梦》,可谓之政治小说,可谓之伦理小说,可谓之社会小说,可谓之哲学小说、道德小说。何谓之政治小说?于其叙元妃归省也,则曰:“当初既把我送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于其叙元妃之疾也,则曰:“反不如寻常贫贱人家,娘儿兄妹可常在一块儿。”(原书读后,词句已忘,一时案头又无此书可以对证,故皆约举其词,非原文也,读者谅之。下同此)而其归省一回,题曰“天伦乐”,使人读之,萧然飒然,若凄风苦雨,起于纸上,适与其标名三字反对(《红楼梦》标题最不苟,有正、反二种,如《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其正标名也;《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贤宝钗小惠全大体》,其反标名也。此类甚多,不遑枚举;余可类推)。绝不及皇家一语,而隐然有一专制君主之威,在其言外,使人读之而自喻。而其曲曰:“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此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大观园全局之盛衰,实与元妃相终始。读此曲,则咨嗟累欷于人事之不常,其意已隐然言外矣。此其关系于政治上者也。曰:“宝玉只好与姐姐妹妹在一处。”曰:“于父亲伯叔都不过为圣贤教训,不得已而敬之。”曰:“我又没个亲姊妹,虽有几个,你难道不晓得我是隔母的?”(宝玉对黛玉语)而书中两陈纲常大义,一出于宝钗之口,一出于探春之口,言外皆有老大不然在。中国数千年来家族之制,与宗教密切相附,而一种不完全之伦理,乃为鬼为蜮于青天白日之间,日受其酷毒而莫敢道。凡此所陈,皆吾国士大夫所日受其神秘的刺冲,虽终身引而置之他一社会之中,远离吾国社会种种名誉生命之禁网,而万万不敢道,且万万无此思想者也。而著者独毅然而道之,此其关于伦理学上者也。《红楼梦》一书,贾宝玉其代表人也,而其言曰:“贾宝玉视世间一切男子,皆恶浊之物,以为天下灵气,悉钟于女子。”言之不足至于再三则何也?曰:此真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为此言以寓其生平种种之隐痛者也。凡一社会,不进则退。中国社会数千年来,退化之迹昭然,故一社会中种种恶业,无不毕具。而为男子者,日与社会相接触,同化其恶风自易;女子则幸以数千年来权利之衰落,闭置不出,无由与男子之恶业相熏染。虽别造成一卑鄙龌龊、绝无高尚纯洁的思想之女子社会,而其犹有良心,以视男子之胥戕胥贼,日演杀机,天理亡而人欲肆者,其相去尤千万也。此真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为此以寓其种种隐痛之第一伤心泣血语也。而读者不知,乃群然以淫书目之。呜呼!岂真嗜腐鼠者之不可以翔青云邪!何沉溺之深,加之以当头棒喝而不悟也?然吾辈虽解此义,试设身处地,置我于《红楼梦》未著、此语未出现以前,欲造一简单直捷之语,以写社会之恶态,而警笑训诫之,欲如是语之奇而赅,真穷我脑筋不知所措矣。且中国之社会,无一人而不苦者也。置身其间,日受其惨,往往躬受之而躬不能道之。今读《红楼梦》十二曲中,凡写一人,必具一人之苦处,梦寐者以为褒某人,贬某人,不知自著者大智大慧、大慈大悲之眼观之,直无一人而不可怜,无一事而不可叹,悲天悯人而已,何褒贬之有焉?此其关于社会上者也。而其尤难者,则在以哲学排旧道德。孟子曰性善,荀子曰性恶,此争辩二千年不能明。吾以为性决非恶者,特今日而言性善则又不可。何则?未至于太平之世,率性而行,动生抵触,于是别设一道德学以范围之。故违性之物也,而在文明未达极点之时,则不可不谓之善。然人性又自然之物也,终不能屈杞柳为杯棬,于是有触即发,往往与道德相冲突。而世之谈道德学者,诵其成文,昧其原理。且所谓道德学者,不能离社会而孤行也,往往与其群之旧俗相比附。于是因此而社会之惨苦壁垒,反因之而益坚。而自然之性,又惯趋权利,而与其为害之物相抵触,于是纷乱之迹,终不可绝。而道德之势力,入人已深,几以为天然不可逾之制,乃相率而加其轶于外者以“大逆不道”之名。凡开辟以来,合尘寰之纷扰,殆皆可以是名之,固非特中国为然也。吾无以名之,名之曰“人性与世界之抵触”。此义在中国罔或知之,唯老、庄实宣其蕴,而拘墟之俗士,反群起而议之。不知谓其说之不可行则可,谓其理之不可存则不能也。今观《红楼梦》开宗明义第一折曲,曰:“开辟鸿濛,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其后又曰:“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曰“情种”,曰“败家的根本”,凡道德学一切所禁事之代表也。曰“风月情浓”,曰“擅风情,秉月貌”,人性之代表也。谁为情种?只以风月情浓故。败家根本,只以擅风情、秉月貌故。然则谁为败道德之事?曰人性故。欲除情种,除非去风月之浓情而后可;欲毋败家,除非去风情月貌而后可。然则欲毋败道德,亦除非去人性而后可。夫无人性,复何道德之与有?且道德者所以利民也。今乃至戕贼人性以为之,为是乎?为非乎?不待辨而明矣。此等精锐严格之论理,实举道德学最后之奥援,最坚之壁垒,一拳捶碎之,一脚踢翻之,使上穷碧落下黄泉,而更无余地以自处者也。非有甚深微妙之哲学,未有能道其只字者也。然是固可以为道德学咎乎?曰:不可。彼在彼时,固不得不尔也。且世变亦繁矣,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红楼梦》者,不能预烛将来之世变,犹创道德学者,不能预烛《红楼梦》时之世变也。特数千年无一人修改之,则大滞社会之进化耳。而奈何中国二千年竟无一人焉敢昌言修改之哉!而曹雪芹独毅然言之而不疑,此真使我五体投地,更无言思拟议之可云者也。此实其以大哲学家之眼识,摧陷廓清旧道德之功之尤伟者也。而世之人顾群然曰“淫书、淫书”。呜呼!戴绿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绿;戴黄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黄。一切物果绿乎哉?果黄乎哉?《红楼梦》非淫书,读者适自成其为淫人而已。

《新小说》第十二号(1904年)

侠人:

余不通西文,未能读西人所著小说,仅据一二译出之本读之。窃谓西人所著小说若更有佳者,为吾译界所未传播,则吾不敢言;若其所谓最佳者,亦不过类此,则吾国小说之价值,真过于西洋万万也。试比较其短长如左:

一、西洋小说分类甚精,中国则不然,仅可约举为英雄、儿女、鬼神三大派,然一书中仍相混杂。此中国之所短一。

一、中国小说每一书中所列之人,所叙之事,其种类必甚多,而能合为一炉而冶之。除一二主人翁外,其余诸人,仍各有特色。其实所谓主人翁者,不过自章法上云之而已。西洋则不然,一书仅叙一事,一线到底。凡一种小说,仅叙一种人物,写情则叙痴儿女,军事则叙大军人,冒险则叙探险家,其余虽有陪衬,几无颜色矣。此中国小说之所长一。

一、中国小说,卷帙必繁重,读之使人愈味愈厚,愈入愈深。西洋小说则不然,名著如《鲁敏孙漂流记》《茶花女遗事》等,亦仅一小册子,视中国小说不及十分之一。故读惯中国小说者,使之读西洋小说,无论如何奇妙,终觉其索然易尽。吾谓小说具有一最大神力,曰迷。读之使人化身入其中,悲愉喜乐,则书中人之悲愉喜乐也;云为动作,则书中人之云为动作也。而此力之大小,于卷帙之繁简,实重有关系焉。此中国小说之所长二。

一、中国小说起局必平正,而其后则愈出愈奇。西洋小说起局必奇突,而以后则渐行渐弛。大抵中国小说,不徒以局势疑阵见长,其深味在事之始末,人之风采,文笔之生动也。西洋小说专取中国之所弃,亦未始非文学中一特别境界,而已低一着矣。此中国小说之所长者三。

唯侦探一门,为西洋小说家专长。中国叙此等事,往往凿空不近人情,且亦无此层出不穷境界,真瞠乎其后矣。

或曰:西洋小说尚有一特色,则科学小说是也。中国向无此种,安得谓其胜于西洋乎?应之曰:此乃中国科学不兴之咎,不当在小说界中论胜负。若以中国大小说家之笔叙科学,吾知其佳必远过于西洋。且小说者一种之文学也。文学之性,宜于凌虚,不宜于征实,故科学小说,终不得在小说界中占第一席。且中国如《镜花缘》《荡寇志》之备载异闻,《西游记》之暗证医理,亦不可谓非科学小说也。特惜《镜花缘》《荡寇志》去实用太远,而《西游记》又太蒙头盖面而已。然谓我先民之无此思想,固重诬也。

准是以谈,而西洋之所长一,中国之所长三。然中国之所以有三长,正以其有此一短。故合观之,而西洋之所长,终不足以赎其所短;中国之所短,终不足以病其所长。吾祖国之文学,在五洲万国中,真可以自豪也。

孔子曰:“我欲托之于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吾谓此言实为小说道破其特别优胜之处者也,孟子曰:“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凡人之性质,无所观感,则兴起也难;苟有一人焉,一事焉,立其前而树之鹄,则望风而趋之。小说者实具有此种神力以操纵人类者也。夫人之稍有所思想者,莫不欲以其道移易天下,顾谈理则能明者少,而指事则能解者多。今明著一事焉以为之型,明立一人焉以为之式,则吾之思想,可瞬息而普及于最下等之人,是实改良社会之一最妙法门也。且孔子之所谓见诸行事者,不过就鲁史之成局,加之以褒贬而已。材料之如何,固系于历史上之人物,非吾之所得自由者也。小说则不然,吾有如何之理想,则造如何之人物以发明之,彻底自由,表里无碍,真无一人能稍掣我之肘者也。若是乎由古经以至《春秋》,不可不谓之文体一进化;由《春秋》以至小说,又不可谓之非文体一进化。使孔子生于今日,吾知其必不作《春秋》,必作一最良之小说,以鞭辟人类也。不宁惟是,使周、秦诸子而悉生于今日,吾知其必不垂空言以诏后之人,而咸当本其学术,作一小说以播其思想,殖其势力于社会,断可知也。若是乎语孔子与施耐庵、曹雪芹之学术行谊,则二人固万不敢几;若语《春秋》与《红楼梦》《水浒》之体裁,则文界进化,其阶级固历历不可诬也。

小说之所以有势力于社会者,又有一焉,曰坚人之自信力。凡人立于一社会,未有不有其自信力以与社会相对抗者也。然众寡之势不敌,故苟非鸿哲殊勇,往往有其力而守之不坚,久之且消磨焉、沦胥焉,以至于同尽。夫此力之所以日澌灭者,以舍我之外,皆无如是之人也。苟环顾同群而有一人焉,与吾同此心,同此理,则欣然把臂入林矣,其道且终身守之而不易矣。子曰:“德不孤,必有邻。”盖谓此也。古人所以独抗其志,逖然不与俗偶者,虽无并世之俦,而终必有一人焉,先我而立于简册之上,职是故也。小说作,而为撰一现社会所亟需而未有之人物以示之,于是向之怀此思想而不敢自坚者,乃一旦以之自信矣。苟不知历史之人,将认其人为真有;苟知有历史之人,亦认其书之著者,为并世旷世心同理同相感之人也。于是此种人之自信力,遂因之益坚,始然而蓄之于心,继焉而见之于事。苟有流于豪暴者,人訾其强横无理,彼固以鲁智深、武二哥自居也。苟有溺于床笫者,人訾其缠绵无志,彼固以林黛玉、贾宝玉自居也。既引一书中之人为同情之友矣,则世人虽如何非毁之、忠告之,其言终不能入,其心终不可动。有时以父母师长之力强禁之,禁其身不能禁其心也。舍其近而昵其远,弃其实而丽于虚,虽曰为常人之所駴乎,然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物各从其类也。此固心理问题,而非算术问题也。故为小说者,以理想始,以实事终,以我之理想始,以人之实事终。

不宁惟是,小说者固应于社会之热毒,而施以清凉散者也。凡人在社会中所日受惨毒而觉其最苦者二:一曰无知我之人,一曰无怜我之人。苟有一人焉,于我躬所被之惨毒,悉知悉见,而其于评论也,又确能为我辩护,而明著加惨毒于我者之非,则望之如慈父母、良师友不啻矣,以为穷途所归命矣。且又不必其侃侃而陈之,明目张胆以为我之强援也,但使其言在此而意在彼,虽昌言之不敢,而悱恻沉挚,往往于言外之意,表我同情,则或因彼之知我而怜我也,而因曲谅其不敢言之心,因彼之知我者以知彼,且因知彼者以怜彼,而相结之情乃益固。故有暴君酷吏之专制,而《水浒》现焉;有男女婚姻之不自由,而《红楼梦》出焉。虽峨冠博带之硕儒,号为生今之世、反古之道,守经而不敢易者,往往口非梁山,而心固右之,笔排宝、黛,而躬或蹈之。此无他,人心之所同受其惨毒者,往往思求怜我知我之人,著者之哀哀长号,以求社会之同情,固犹读者欲迎著者之心也。故一良小说之出世也,其势力殆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日月有明,容光必照。使人无论何时何地,而留有一小说焉以监督之而慰藉之,此其力真慈父母、良师友之所不能有,而大小说家之所独擅者也。此无他,圣经贤传之所不能诏,而小说诏之,稗官史籍之所不能载,而小说家载之;诗歌词曲之所不能达,而小说达之;则其受人之欢迎,安得不如泥犁狱中之一光明线也?其有一种之特别势力也,以其为一种之特别文学也。

曼殊:

小说者“今社会”之见本也。无论何种小说,其思想总不能出当时社会之范围,此殆如形之于模,影之于物矣。虽证诸他邦,亦罔不如是。即如所谓某某未来记、某星想游记之类,在外国近时之小说界中,此等书殆不少,骤见之,莫不以为此中所言,乃世界外之世界也,脱离今时社会之范围者也。及细读之,只见其所持以别善恶、决是非者,皆今人之思想也。岂今人之思想,遂可以为善恶是非之绳墨乎?遂可以为世界进步之极轨乎?毋亦以作者为今人已耳。如《聊斋》之□□,以丑者占全社会之上流,而美者下之。观其表面,似出乎今社会之范围矣。虽然,该作者并未尝表同情于彼族也,其意只有代某生抱不平,且借此以讥小人在位之意而已,总不能出乎世俗之思想也。近来新学界中之小说家,每见其所以歌颂其前辈之功德者,辄曰:“有导人游于他境界之能力。”然不知其先辈从未有一人能自游于他界者也,岂吾人之根性太棉薄,尝为今社会所囿,而不能解脱乎?虽然,苟著者非如此,则其所著亦必不能得社会之欢迎也。今之痛祖国社会之腐败者,每归罪于吾国无佳小说,其果今之恶社会为劣小说之果乎,抑劣社会为恶小说之因乎?

欲觇一国之风俗,及国民之程度,与夫社会风潮之所趋,莫确于小说。盖小说者,乃民族最精确、最公平之调查录也。吾尝读吾国之小说,吾每见其写妇人眼里之美男儿,必曰“面如冠玉,唇若涂脂”,此殆小说家之万口同声者也。吾国民之以文弱闻,于此可见矣。吾尝读德国之小说,吾每见其写妇人眼里之美男儿,辄曰“须发蒙茸,金钮闪烁”。盖金钮云者,乃军人之服式也。观于此,则其国民之尚武精神可见矣。此非徒德国为然也,凡欧洲各国,“金钮”两字,几成为美少年之代名词矣。盖彼族妇女之所最爱而以为最美观者,乃服金钮之男儿也。噫!民族之强弱,岂无因欤!寄语同胞中之欲改良社会之有心人,苟能于妇人之爱憎处以转移之,其力量之大,较于每日下一明诏,且以富贵导其前,鼎镬随其后,殆尤过之。

“天下无无妇人之小说”,此乃小说家之格言,然亦小说之公例也。故虽粗豪如《水浒》,作者犹不能不斜插潘金莲、潘巧云之两大段以符此公例。即一百零八人之团体中,亦不能无扈、顾、孙之三人。吾初不信此公例,吾以为此不过作者迎合时流,欲其书之广销而已,决非无妇人必不能得佳构也。其后闻侦探家之言曰:“凡奇案必与妇人有关涉。”乃始知小说之不能离妇人,实公例也。盖侦探所查之案情,实事也;才子所作之小说,理想也。实事者,天演也;理想者,人演也。理想常在实事之范围内,是则理想亦等于实事也。故案之奇者即小说之佳本也,不奇者即凡本也。以论理学演之,则天下之小说,有有妇人之凡本,然必无无妇人之佳本也。

定一:

小说与戏曲有直接之关系。小说者虚拟者也,戏曲者实行者也。中国小说之范围,大都不出语怪、诲淫、诲盗之三项外,故所演戏曲亦不出此三项。欲改良戏曲,请先改良小说。

吾喜读泰西小说,吾尤喜泰西之侦探小说。千变万化,骇人听闻,皆出人意外者。且侦探之资格,亦颇难造成。有作侦探之学问,有作侦探之性质,有作侦探之能力,三者具始完全,缺一不可也。故泰西人靡不重视之。俄国侦探最著名于世界。然吾甚惜中国罕有此种人、此种书。无已,则莫若以《包公案》为中国一之唯侦探小说也。除包公外,吾尚忆曾闻言,昔程明道先生将摄某县篆,时某县已有罪犯数人,是非莫辨。明道遂设宴饮众囚,饮毕,众皆去,惟一囚不去。明道曰:“汝必真犯也。”囚曰:“何故知之?”明道曰:“杀人者皆以左手持刀,今汝执箸亦以左手,可见汝常杀人,习惯而成自然耳。”囚始认之,案遂破。即此一端,可见作侦探心思之深微莫测,无孔不入矣。若程明道先生者,即谓为中国之一侦探也,谁曰不宜?

小说者诚社会上之有力人也,读之改变人之性质。非独泰西有读小说而自杀之事,我中国亦然。吾前闻人言,有读《封神传》而仿其飞行空中之本领,竟作堕楼人,又有读《西厢记》而恋莺莺之貌,欲步张生之举,寤寐求之,梦中遂大声疾呼“莺莺”不绝,后以病故。物必有偶,有泰西人读之自杀,必有泰东人读之堕楼、病故。吾故曰“社会上有力人也”。吾中国若有政治小说,插以高尚之思想,则以之转移风俗,改良社会,亦不难矣。

《新小说》第十三号(1905年)

定一:

中国无科学小说,惟《镜花缘》一书足以当之。其中所载医方,皆发人之所未发,屡试屡效,浙人沈氏所刊《经验方》一书,多采之。以吾度之,著者欲以之传于后世,不作俗医为秘方之举,故列入小说。小说有医方,自《镜花缘》始。以小说之医方施人而足见效,尤为亘古所未有也。虽然,著者岂仅精于医理而已耳,且能除诲盗诲淫之习惯性,则又不啻足为中国之科学小说,且实中国一切小说之铮铮者也。至其叙唐敖、林之洋、多九公周游列国,则多以《山海经》为本。中国人世界主义之智识素浅,固不足责。其述当时才女,字字飞跃纸上,使后世女子,可以闻鸡起舞,提倡女权,不遗余力。若嘲世骂俗之快文,可为社会一切之圭臬者,更指不胜屈。由是言之,著者实一非常人也,用心之苦,可慨已,惜其名不彰。

或问于予曰:“有说部书名《水浒》者,人以为萑苻宵小传奇之作,吾以为此即独立自强而倡民主、民权之萌芽也。何以言之?其书中云,旗上书‘替天行道’,又书于其堂曰‘忠义堂’,以是言之耳。虽然,欲倡民主,何以不言‘替民行道’也?”不知“民,天之子也”,故《书》曰:“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水浒》诸豪,其亦知此理乎!或又曰:“替天行道,则吾既得闻命矣;叛宋而自立,岂得谓之忠乎?不忠矣,岂得谓之义乎?”虽然,君知其一,不知其二。有忠君者,有忠民者。忠君者据乱之时代也,忠民者大同之时代也。忠其君而不忠其民,又岂得谓之忠乎?吾观《水浒》诸豪,尚不拘于世俗,而独倡民主、民权之萌芽,使后世倡其说者,可援《水浒》以为证,岂不谓之智乎?吾特悲世之不明斯义,污为大逆不道。噫!诚草泽之不若也(是段系辛丑作)。

施耐庵之著《水浒》,实具有二种主义。一即上所言者,一因外族闯入中原,痛切陆沉之祸,借宋江之事,而演为一百零八人。以雄大笔,作壮伟文,鼓吹武德,提振侠风,以为排外之起点。叙之过激,故不悟者,误用为作强盗之雏形,使世人谓为诲盗之书,实《水浒》之不幸耳。

挽近士人皆知小说为改良社会之不二法门,自《新小说》出,而复有《新新小说》踵起,今复有《小说林》之设。故沪滨所发行者,前后不下数百种。然译述者又占多数,若出自著撰者,则以《自由结婚》及《女娲石》二书,吾尤好之。前者以嘲世为主义,固多趣味;而后者以暗杀为目的,尤有精神。中国之小说皆能如是,则中国之社会必日益进步矣。其书均未竟,使阅者未能窥全豹。吾愿二书续编早出现,吾尤愿中国之小说家早出现。吾将拭目以俟,翘足以待焉。

中国小说,起于宋朝,因太平无事,日进一佳话,其性质原为娱乐计,故致为君子所轻视,良有以也。今日改良小说,必先更其目的,以为社会圭臬,为旨方妙。抑又思之,中国小说之不发达,犹有一因,即喜录陈言,故看一二部,其他可类推,以至终无进步,可慨可慨!然补救之方,必自输入政治小说、侦探小说、科学小说始。盖中国小说中,全无此三者性质,而此三者,尤为小说全体之关键也。若以西例律我国小说,实仅可谓有历史小说而已。即或有之,然其性质多不完全。写情小说,中国虽多,乏点亦多。至若哲理小说,我国尤罕。吾意以为哲理小说实与科学小说相转移,互有关系:科学明,哲理必明;科学小说多,哲理小说亦随之而夥。故中国小说界,仅有《水浒》《西厢》《红楼》《桃花扇》等一二书执牛耳,实小说界之大不幸也。自今以往,必须以普及一法,始可以去人人轻视小说之心(中国小说非单简的,所长实在此处)。

《水浒》一书,为中国小说中铮铮者,遗武侠之模范,使社会受其余赐,实施耐庵之功也。金圣叹加以评语,合二人全副精神,所以妙极。圣叹谓从《史记》出来,且多胜《史记》处,此论极是。又谓太史公因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故作《史记》,而施耐庵是无事心闲,吾意为不然。凡作一书能惊天动地,必为有意识的,而非无意识的。既谓史公为有意识的,故《史记》方妙;今《水浒》且有胜过《史记》者,而云耐庵为无意识的,龟毛兔角,其谁信之?世之以诲盗书视《水浒》,其必为无意识的。圣叹乃是聪明人,未有不知此理;所以不说明,欲使后人猜猜。后人都泛泛看了,岂不是辜负《水浒》?

《水浒》可做文法教科书读。就金圣叹所言,即有十五法:(一)倒插法,(二)夹叙法,(三)草蛇灰线法,(四)大落墨法,(五)绵针泥刺法,(六)背面铺粉法,(七)弄引法,(八)獭尾法,(九)正犯法,(十)略犯法,(十一)极不省法,(十二)极省法,(十三)欲合故纵法,(十四)横云断山法,(十五)鸾胶续弦法。溯其本原,都因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若无圣叹之读法评语,则读《水浒》毕竟是吃苦事;圣叹若都说明,则《水浒》亦是没味书。吾劝世人勿徒记忆事实,则庶几可以看《水浒》。

《新小说》第十五号(1905年)

浴血生:

中国女子,卑弱至极,志士痛之。近顷著书以提倡女权为言者充栋,顾前数十年,谁敢先此发难?而《镜花缘》独能决突藩篱,为女子一吐郁勃,滔滔狂澜,屹立孤柱,我不知作者当具何等魄力。惟其思想,则仍根于状元宰相之陈腐旧套,未免憾事。然必执此以咎前数十年之作者,固苛论也。

社会小说,愈含蓄而愈有味。读《儒林外史》者,盖无不叹其用笔之妙,如神禹铸鼎,魑魅罔两,莫遁其形,然而作者固未尝落一字褒贬也。今之社会小说夥矣,有同病焉,病在于尽。

中国人之好鬼神,殆其天性,故语怪小说,势力每居优胜。如荒诞无稽之《封神榜》,语其文,无足取也;征其义,又无足取也。彼果以何价值,以何魔力,而能于此数百年之小说中,占一位置耶?

《新小说》第十七号(1905年)

趼:

吾自出里门后,虽未能遍游各处,然久居上海,于各地之风土人情,皆得而习闻之。吾之所闻,以淫风著者,十恒七八。惟吾粤几不知有“淫风”二字。偶有不贞者,则不复齿于人类。初不解吾粤何以独得此良风俗也,继思之,此亦小说家之伟功。弹词曲本之类,粤人谓之“木鱼书”。此等“木鱼书”,虽皆附会无稽之作,要其大旨,无一非陈说忠孝节义者,甚至演一妓女故事,亦必言其殉情人以死。其他如义仆代主受戮,孝女卖身代父赎罪等事,开卷皆是,无处蔑有,而又必得一极良之结局。妇人女子,习看此等书,遂暗受其教育,风俗亦因之以良也。惜乎此等“木鱼书”,限于方言,不能远播耳。

理想为实行之母,斯言信哉!周桂生屡为余言,“《封神榜》之千里眼、顺风耳,即今之测远镜、电话机;《西游记》之哪吒风火轮,即今之自行车”云云。近闻西人之研究催眠术者,谓术空精时,可以役使魂灵,魂行之速,与电等云。果尔,则孙行者之筋斗云,一翻身可达十万八千里者,实为之母矣。我为之母,而西人为子。谓他人父,谓他人母,固可耻,此谓他人子,毋亦赧颜乎?

近日忽有人创说,蒲留仙实一大排外家,专讲民族主义者。谓《聊斋》一书,所记之狐,均指满人而言,以“狐”“胡”同音也,故所载淫乱之事出于狐,祸祟之事出于狐,无非其寓言云云。若然,则纪晓岚之《阅微草堂笔记》所载之狐,多盘踞官署者,尤当作寓言观矣。

《新小说》第十九号(1905年)

知新主人:

吾尝自谓平生最好读小说,然自束发至今,二十年来所读中国小说,合笔记、演义、传奇、弹词,一切计之,亦不过二百余种,近时新译新著小说,亦百余种。外国小说,吾只通英、法二国之文,他国未及知也。统计自购,及与友人交换者,所见亦不过各三百余种。所读美国小说,亦不下二百种。其余短篇之散见诸杂志日报中者,亦数百种。盖都不过千有余种耳。夫中外小说,日新月异,浩如烟海。以吾二十年中所睹,仅得此区区者,顾欲评骘优劣,判别高下,不其难哉?吾友徐子敬吾,尝遍读近时新著新译各小说,每谓读中国小说,如游西式花园,一入门,则园中全景,尽在目前矣;读外国小说,如游中国名园,非遍历其境,不能领略个中况味也。盖以中国小说,往往开宗明义,先定宗旨,或叙明主人翁来历,使阅者不必遍读其书,已能料其事迹之半,而外国小说,则往往一个闷葫芦,曲曲折折,直须阅至末页,方能打破也。吾友吕庐子,阅中外小说甚夥,亦谓外国小说,虽极冗长者,往往一个海底翻身,不至终篇,不能知其究竟;中国从无此等章法,虽有疑团,数回之后,亦必叙明其故,而使数回以后,另起波澜云云。二子之言如此,吾谓此亦但就普通者言之耳。吾辈智力薄弱,囿于见闻,既未能遍搜天下小说而毕读之,又何敢信口雌黄,妄加褒贬,贻盲人评古之诮?总之,吾国小说,劣者固多,佳者亦不少,与外国相角逐,则比例多寡,万不逮一。至谓无一二绝作,以与他国相颉颃,则岂敢言(中国小说之佳者,外国已皆有译本,他日当必有判别而等第之者)?虽然,以吾鄙见所及,则中国小说,不如外国(此外国专指欧美中之文明者而言,以下仿此)之处,有数事焉:

一曰:身分。外国小说中,无论一极下流之人,而举动一切,身分自在,总不失其国民之资格。中国小说,欲著一人之恶,则酣畅淋漓,不留余地,一种卑鄙龌龊之状态,虽鼠窃狗盗所不肯为者,而学士大夫,转安之若素。此岂小说家描写逼真之过欤?要亦士大夫不自爱惜身分,有以使之然也。故他日小说,有改良之日乎?则吾社会必进一步矣。然吾尤望能造时势之英雄,亟作高尚小说以去社会之腐败也。盖社会与小说,实相为因果者也。必先有高尚之社会,而后有高尚之小说;亦必先有高尚之小说,而后有高尚之社会。

一曰:辱骂。外国小说中,从未见有辱骂之辞,非谓文明国中,能绝口不骂人也,特无形之笔墨者耳。故偶有不能免者,亦讳写全句,但用首尾二字母而已,例如(d-d)之类。若吾国小说中,则无论上中下三等社会,举各自有其骂人之辞,大书特书,恬不为怪,此亦社会不良之故。然自有小说为之著述传布,而国中肆口谩骂者乃滋众,且有故效小说中之口吻者矣。

一曰:诲淫。外国风俗,极尊重女权,而妇女之教育,亦极发达,殆无一人不能看报阅书者。故男子视女子,几等诸神明,而一切书中,皆不敢著一秽亵之语,惟恐为妇女所见也。中国女子,殆视为男子之普通玩具,品骘群芳,风流自命者,无论矣。名门弱息,巨室娇娃之惨遭诬蔑、任情颠倒者,更仆难终。淫情浪态,摹写万状,令人不堪卒读。种种荡检逾闲之事,皆由此而生。故识字妇女,相戒不阅小说,而智慧日锢,其患岂可胜言?呜呼!后有作者,幸毋覆辙相寻哉!

一曰:公德。外国人极重公德,到处不渝,虽至不堪之人,必无敢有心败坏之者。吾国旧小说界,几不辨此为何物,偶有一二人,作一二事,便颂之为仁人,为义士矣。

一曰:图画。外国小说中,图画极精,而且极多,往往一短篇中,附图至十余幅。中国虽有绣像小说,惜画法至旧,较之彼用摄影法者,不可同日而语。近年各大丛报,及《新小说》中之插画,亦甚美善。特尚未能以图画与文字夹杂刊印耳。

此外如官吏之到处骚扰,狱囚之暗无天日,亦吾国小说中之专有品哉。

《新小说》第二十号(1905年) Q9rf0lWPXTjWXfiEYpSeDooAi9O5wcKrcIbqLYeai4B8v2cEUjRI9DizM2jnDJk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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