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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

楚 卿

吾昔见东西各国之论文学家者,必以小说家居第一,吾骇焉。吾昔见日人有著《世界百杰传》者,以施耐庵与释迦、孔子、华盛顿、拿破仑并列,吾骇焉。吾昔见日本诸学校之文学科,有所谓《水浒传》讲义、《西厢记》讲义者,吾益骇焉。继而思之,何骇之与有?小说者,实文学之最上乘也。世界而无文学则已耳,国民而无文学思想则已耳,苟其有之,则小说家之位置,顾可等闲视哉!

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亦有说乎?曰:彼其二种德、四种力,足以支配人道左右群治者,时贤既言之矣;至以文学之眼观察之,则其妙谛,犹不止此。凡文章常有两种对待之性质,苟得其一而善用之,则皆可以成佳文。何谓对待之性质?一曰简与繁对待,二曰古与今对待,三曰蓄与泄对待,四曰雅与俗对待,五曰实与虚对待。而两者往往不可得兼。于前五端既用其一,则不可不兼用其余四,于后五端亦然。而所谓良小说者,即禀后五端之菁英以鸣于文坛者也。故取天下古今种种文体而中分之,小说占其位置之一半,自余诸种,仅合占其位置之一半。伟哉小说!

请言繁简:寻常文字以十语可了者,自能文者为之,则或括而短之至一语焉,或引而长之至千百语焉,二者皆妙文,而一以应于所适为能事。昔欧阳庐陵尝偕数友行市中,见有马驰掷于路,冲突行人,至有死者,全市鼎沸。庐陵与友归,相约同记其事。诸友记者,或累数十言,或累数百言,视庐陵所记,则仅有“逸马杀人于道”六字。此括十语为一语之说也。佛经说法,每一陈设,每一结集,动辄瑰纬连犿,绵亘数卷,言大必极之须弥铁围五大部洲三千小千中千大千世界,言小必极之芥子牛尘羊尘兔尘微尘,言数必极之恒河〔沙〕数阿僧祗无量数不可思议不可识不可极。既畅以正文,复申以颂偈。此衍十语为千百语之说也。二者皆文章之极轨也。然在传世之文,则与其繁也,毋宁其简;在觉世之文,则与其简也,毋宁其繁。同一义也,而纵说之,横说之,推波而助澜之,穷其形焉,尽其神焉,则有令读者目骇神夺、魂醉魄迷,历历然、沉沉然,与之相引、与之相移者矣。是则小说之能事也。

请言古今:凡人情每乐其所近,读二十四史者,好《史》《汉》不如其好《明史》也,读泰西史者,好希腊、罗马史不如其好十九世纪史也:近使然也。时有三界,曰过去,曰现在,曰未来。人之能游魂想于未来界者,必其脑力至敏者也;能游魂想于过去界者,亦必其脑力甚强者也。故有第一等悟性乃乐未来,有第一等记性乃乐过去。若夫寻常人,则皆住现在、受现在、感现在、识现在、想现在、行现在、乐现在者也。故以过去、未来导人,不如以现在导人。佛之所以现种种身说法,为此而已。小说者,专取目前人人共解之理,人人习闻之事,而挑剔之、指点之者也。惟其为习闻之事也故易记,惟其为共解之理也故易悟。故读他书如战,读小说如游;读他书如算,读小说如语;读他书如书,读小说如画;读他书如作客,读小说如家居;读他书如访新知,读小说如逢故人。人之好战、好算、好书、好作客、好新知者,固有之矣,然总不如彼更端者之为甚也。故好战、算、书、作客、新知之人,未有不兼好游、语、画、家居、故人者;而好游、好语、好画、好家居、好故人之人,容有不好战、不好算、不好书、不好作客、不好新知者。古文之不如今文,亦以其普及之性质,一有限一无限而已。

请言蓄泄:观陂塘与观瀑布孰乐?观冬树与观春花孰乐?观入定之僧衲与观歌舞之美人孰乐?彼其中虽亦或有甚美者存,而会心固已在远矣。何也?淋漓则尽致,局促则寡悰,常人之情也。文学之中,诗词等韵文,最以蓄为贵者也。然真能解诗词之趣味者,能有几人?小说则与诗词正成反比例者也。抑蓄泄与繁简每相待,然繁简以客观言,蓄泄以主观言,故有叙述累千万言而仍含蓄不尽者,亦有点逗仅一二语而已发泄无遗者。泄之为用,如扁鹊所谓见垣一方人,洞悉五脏症结;如温渚然犀,罔两魑魅,无复遁形。而此术惟小说家最优占之。小说者,社会之X光线也。

请言雅俗:饮冰室主人常语余:俗语文体之流行,实文学进步之最大关键也。各国皆尔,吾中国亦应有然。近今欧美各国学校,倡议废希腊、罗马文者日盛,即如日本,近今著述,亦以言文一致体为能事,诚以文之作用,非以为玩器,以为菽粟也。昔有金石家宴客,出其商彝、夏鼎、周敦、汉爵以盛酒食,卒乃主客皆患河鱼疾者浃旬,美则美也,如不适何?故俗语文体之嬗进,实淘汰、优胜之势所不能避也。中国文字衍形不衍声,故言文分离,此俗语文体进步之一障碍,而即社会进步之一障碍也。为今之计,能造出最适之新字,使言文一致者上也;即未能,亦必言文参半焉。此类之文,舍小说外无有也。且中国今日,各省方言不同,于民族统一之精神,亦一阻力,而因其势以利导之,尤不能不用各省之方言,以开各省之民智。如今者《海上花》之用吴语,《粤讴》之用粤语;特惜其内容之劝百讽一耳。苟能反其术而用之,则其助社会改良者,功岂浅鲜也?十年以来,前此所谓古文、骈文家数者,既已屏息于文界矣,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剥去铅华,专以俗语提倡一世,则后此祖国思想言论之突飞,殆未可量。而此大业必自小说家成之。

请言虚实:文之至实者莫如小说,文之至虚者亦莫如小说。而小说之能事,即于是乎在。夫人之恒情,常不以现历有限之境界自满足,而欲游于他界,此公例也。欲游他界,其自动者有二:曰想,曰梦。其他动者有四:曰听讲,曰观剧,曰看画,曰读书。然想也者,非尽人而能者也;梦者也,无自主之权者也;听讲与观剧,又必有所待于人,可以乐群,不可以娱独也。其可以自随者,莫如书、画。然径尺之影,一览无余,画之缺点一;但有形式,而无精神,画之缺点二。故能有书焉,导人于他境界,以其至虚,行其至实,则感人之深,岂有过此?小说者,实举想也、梦也、讲也、剧也、画也,合一炉而冶之者也。

由此观之,文学上小说之位置,可以见矣。吾以为今日中国之文界,得百司马子长、班孟坚,不如得一施耐庵、金圣叹;得百李太白、杜少陵,不如得一汤临川、孔云亭。吾言虽过,吾愿无尽。

《新小说》第七号(1903年) iQxWNm/TwALQ/5ZDDZu1YIOEsuSkySLABRRuGm68Buovwb5YvS9tsXfc8Y0Vmz3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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