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士
人之处事,有有所为而为之事,有无所为而为之事。有所为而为之事,非其所乐为也,特非此不足以致其乐为者,不得不勉强而为之;无所为而为之事,则本之于天性,不待告教而为者也。故有明知某事之当为,而因循不果,明知某事之不可为,而陷溺不返者,多矣。读书为万事中之一,亦有有所为而读者,有无所为而读者。有所为而读者,如宗教、道德、科学诸书是,其书读之不足以自娱,其所以读之者,为其于生平之品行、智慧、名誉、利养,大有关系,有志之士,乃不得不为此嚼蜡集蓼之事(注:亦有成嗜好者,殆习惯使然,非天性也)。无所为而读者,如一切章回、散段、院本、传奇诸小说是,其书往往为长吏之所毁禁,父兄之所呵责,道学先生之所指斥,读之绝无可图,而适可以得谤,而方百计以觅得之,山程水驿,茶余饭罢,亦几几非此不足以自遣。浸假而毁禁、呵责、指斥人之长吏、父兄、道学先生,亦无不对人则斥之,独处则玩之。是真于饮食、男女、声色、狗马之外,一可嗜好之物也。然而此习则无人不然,其理则无人能解。今为条析其理,未能尽也,以为解人嗜小说之故之发轫云尔。
人生既具灵明,其心中常有意念,展转相生,如画如话,自寤彻寐,未曾暂止。内材如此,而又常乐有外境焉,以雠对之。其雠对之法,粗者为游,精者为谈,较游与谈更精者为读。
今将陈于纸上之物,为人所乐玩者,第其可乐之甲乙:
看画最乐;
看小说其次;
读史又次;
读科学书更次;
读古奥之经文最苦。此除别具特性、苦乐异人者外,常情莫不皆然。试观其所以不同之故,即可知人心之公理。盖人心之所乐者有二:
甲曰:不费心思。
乙曰:时刻变换。
人所乐者肉身之实事,而非乐此缥缈之空谈也。惟有时不得实事,使听其空谈而如见实事焉,人亦乐于就之。惟人生所历之境,至实亦至琐。如举一书房言之,有种种玩好,种种书籍,种种文具,以及几案毯罽等等,其琐甚矣。若一厨房,则琐更甚。故举似者必与之相副,而后能使闻者如在目前。加在目前之事,以画为最,去亲历一等耳,其次莫如小说。且世间有不能画之事,而无不能言之事,故小说虽稍晦于画,而其广过之。史亦与小说同体,所以觉其不若小说可爱者,因实有之事常平淡,诳设之事常秾艳,人心去平淡而即秾艳,亦其公理,此史之处于不能不负者也。且史文简素,万难详尽,必读者设身处地,以意历之,始得其状,尤费心思。如《水浒》武大郎一传,叙西门庆、潘金莲等事,初非有奇事新理,不过就寻常日用琐屑叙来,与人人胸中之情理相印合,故自来言文章者推为绝作。若以武大入《唐书》《宋史》列传中叙之,只有“妻潘通于西门庆,同谋杀大”二句耳,观者之孰乐孰不乐,可知也。科学书与经典,更无此事,所以为下。总而言之,除画为不思而得外,小说者,以详尽之笔,写已知之理者也(如说某人插翅上天,其翅也、天也、飞也,皆其已知者也;而相缀连者,则新事也),故最逸。史者,以简略之笔,写已知之理者也,故次之。科学书者,以详尽之笔,写未知之理者也,故难焉。经文者,以简略之笔,写未知之理者也,故最难。而读书之劳逸厘然矣(解甲款)。
人使终日常为一事,则无论如何可乐之事,亦生厌苦,故必求刻刻转换之境以娱之。然人自幼至老,生平所历,亦何非刻刻转换之境哉?徒以其境之转换也,常有切身之大利害,事前事后,常有无限之恐惧忧患以随之,其乐遂为其苦所掩也。故不得不求不切于身之刻刻转换之境以娱之,打牌、观剧、谈天、游山,皆是矣。然此四者必身与境适相凑合,始能有之;若外境不副,则事中止焉。于是乎小说遂为独一无二可娱之具。一榻之上,一灯之下,茶具前陈,杯酒未罄,而天地间之君子、小人、鬼神、花鸟杂遝而过吾之目,真可谓取之不费,用之不匿者矣。故画,有所穷者也;史,平直者也;科学颇新奇,而非尽人所解者也;经文皆忧患之言,谋乐更无取焉者也。而小说之为人所乐,遂可与饮食、男女鼎足而三(解乙款)。
人所以乐观小说之故既明,则作小说当如何下笔亦可识。盖作小说有五难:
一、写小人易,写君子难。人之用意,必就己所住之本位以为推,人多中材,仰而测之,以度君子,未必即得君子之品性;俯而察之,以烛小人,未有不见小人之肺腑也。试观《三国志演义》,竭力写一关羽,及适成一骄矜灭裂之人;又欲竭力写一诸葛亮,乃适成一刻薄轻狡之人。《儒林外史》,竭力写一虞博士,及适成一迂阔枯寂之人。而各书之写小人,无不栩栩欲活。此君子难写、小人易写之征也。是以作《金瓶梅》《红楼梦》与《海上花》之前三十回者,皆立意不写君子。若必欲写,则写野蛮之君子尚易,如《水浒》之写武松、鲁达是,而文明之君子,则无写法矣。
二、写小事易,写大事难。小事如吃酒、旅行、奸盗之类,大事如废立、打仗之类。大抵吾人于小事之经历多,而于大事之经历少。《金瓶梅》《红楼梦》均不写大事,《水浒》后半部写之,惟二〔三〕打祝家庄事,能使数十百人,一时并见于纸上,几非《左传》《史记》所能及,余无足观。《三国演义》《列国演义》,专写大事,遂令人不可向迩矣。
三、写贫贱易,写富贵难。此因发愤著书者,以贫士为多,非过来人不能道也。观《石头记》自明。
四、写实事易,写假事难。金圣叹云:最难写打虎、偷汉。今观《水浒》写潘金莲、潘巧云之偷汉,均极工;而武松、李逵之打虎,均不甚工。李逵打虎,只是持刀蛮杀,固无足论;武松打虎,以一手按虎之头于地,一手握拳击杀之。夫虎为食肉类动物,腰长而软,若人力按其头,彼之四爪,均可上攫,与牛不同也。若不信,可以一猫为虎之代表,以武松打虎之方法打之,则其事之能不能自见矣。盖虎本无可打之理,故无论如何写之,皆不工也。打虎如此,鬼神可知(注:《水浒》写宋江遇玄女事,实是宋江说谎,均极工)。
五、叙实事易,叙议论难。以大段议论羼入叙事之中,最为讨厌。读正史纪传者,无不知之矣。若以此习加之小说,尤为不宜。有时不得不作,则必设法将议论之痕迹灭去始可。如《水浒》吴用说三阮撞筹,《海上花》黄二姐说罗子富,均有大段议论者。然三阮传中,必时时插入吃酒、烹鱼、撑船等事;黄二姐传中,必时时插入点烟灯、吃水烟、叫管家等事。其法是将实景点入,则议论均成画意矣。不然,剌剌不休,竟成一《经世文编》面目,岂不令人喷饭?
作小说者,不可不知此五难而先避之。吾谓今日欲作小说,莫如将此生数十年所亲见、亲闻之实事,略加点化,即可成一绝妙小说。然可以牟利而不可以导世。若欲为社会起见则甚难。盖不能不写一第一流之君子,是犯第一忌;此君子必与国家之大事有关系,是犯第二忌;谋大事者必牵涉富贵人,是犯第三忌;其事必为虚构,是犯第四忌;又不能无议论,是犯第五忌。五忌俱犯,而欲求其工,是犹航断港绝潢而至于海也。
曲本、弹词之类,亦摄于小说之中,其实与小说之渊源甚异。小说始见于《汉艺文志》,书虽散佚,以魏、晋间之小说例之,想亦收拾遗文,隐喻托讽,不指一人一事言之,皆子史之支流也。唐人《霍小玉传》《刘无双传》《步非烟传》等篇,始就一人一事,纡徐委备,详其始末,然未有章回也。章回始见于《宣和遗事》,由《宣和遗事》而衍出者为《水浒传》(注:元人曲有《水浒记》二卷,未知与传孰先),由《水浒传》而衍出者为《金瓶梅》,由《金瓶梅》而衍出者为《石头记》,于是六艺附庸,蔚为大国,小说遂为国文之一大支矣。弹词原于乐章,由乐章而有词曲,由词曲而有元、明人诸杂剧,如《元人百种曲》、汲古阁所刊《六十种曲》之类。此种专为演剧而设,然犹病其文理太深,不能普及。至本朝乃有一种,虽用生、旦、净、丑之号,而曲无牌名,仅求顺口,如《珍珠塔》《双珠凤》之类,此等专为唱书而设。再后则略去生、旦、净、丑之名,而其唱专用七字为句,如《玉钏缘》《再生缘》之类。此种因脱去演剧、唱书之范围,可以逍遥不制,故常有数十万言之作,而其用则专以备闺人之潜玩。乐章至此,遂与小说合流,所分者一有韵、一无韵而已。
此种小说,流布深远,无乎不至,其力殆出六艺九流上。而其为书,则尽蹈前所云小说五弊:所写主书之生、旦,必为至好之人,是写君子也;必有平番、救主等事,是写大事也;必中状元、拜相封王,是写富贵也;必有骊山老母、太白金星,是写虚无也;惟议论可无耳。犯此诸病,而仍能如此之普及,非上文所设之例,有时不信也;因此辈文理不深,阅历甚浅,若观佳制,往往难喻,费心则厌,此读书之公例,故遂弃彼而就此。作此等书之人,既欲适神经最简者之目,而又须多其转换,则书中升沉离合之迹,皆成无因之果,不造骊山老母、太白金星以关键之不能,此皆事之不得不然者也。使以粗浅之笔,写真实之理,渐渐引人入胜,彼妇人与下等人,必更爱于平日所读诞妄之书矣。
综而观之,中国人之思想嗜好,本为二派:一则学士大夫,一则妇女与粗人。故中国之小说,亦分二派:一以应学士大夫之用;一以应妇女与粗人之用。体裁各异,而原理则同。今值学界展宽(注:西学流入),士夫正日不暇给之时,不必再以小说耗其目力。惟妇女与粗人,无书可读,欲求输入文化,除小说更无他途。其穷乡僻壤之酬神演剧,北方之打鼓书,江南之唱文书,均与小说同科者。先使小说改良,而后此诸物,一例均改。必使深闺之戏谑,劳侣之耶禺,均与作者之心,入而俱化。而后有妇人以为男子之后劲,有苦力者以助士君子之实力,而不拨乱世致太平者,无是理也。至于小说与社会之关系,诸贤言之详矣,不著于篇。
《绣像小说》第三期(19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