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最古老的旅行活动可追溯到什么年代?第一个可称为旅行文学的作品产生于什么地方?这两个问题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前者涉及时间与足迹,后者涉及空间与文本。如前所述,没有旅行,何来旅行文学?反过来,我们同样可以说,没有被文本记录的旅行必定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比如,生活在今天黎巴嫩和叙利亚沿海一带的腓尼基人是最早的远洋商人和航海家,他们的航海距离超过了当时已知世界的范围。但是作为商人,他们对于讲述那些他们发现的新事物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腓尼基人的名声就像海浪般喧嚣一时,随即消失于船尾激起的白沫中。
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发现,在现今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冲积平原上(古代称之为美索不达米亚),曾经居住过一个名叫苏美尔人的族群。从出土文物来看,苏美尔人并非当地原住民,可能来自东方。他们发明了人类最早的图画文字符号,并利用两河流域随手可得的淤泥作书写板,芦苇秆作笔,把文字书写(不如说“刻印”)在柔软潮湿的淤泥上,烧制成坚硬的泥板保存下来。这些书写在泥板上的文字由于其线条笔直、形似楔子而被称为楔形文字。
楔形文字很难辨认,直到近代才译读成功,使我们得以知悉,人类创作的最古老的旅行文学作品《吉尔伽美什》,原来产生于两河流域。而在文学史家的眼中,它也是目前已知的世界上最早的一部英雄史诗。据专家考证,至少在古希腊荷马写作或编纂《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之前1000多年,即巴比伦第一王朝时期(约公元前19—前16世纪),《吉尔伽美什》的最初文本就已经用楔形文字刻写在泥板上了。而史诗的基本内容则包括了公元前3000多年苏美尔人创造的神话传说。
我们不知道写下这部史诗的作者是谁,它究竟是民间集体智慧的结晶,还是某个天才的个人创作?抑或二者兼而有之?整部史诗以主人公的名字命名,由12块泥板构成,主要内容大致可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第1—8块泥板)主要写吉尔伽美什对外在武功的追求。根据史诗的叙述,诸神创造吉尔伽美什时给他以完美的身躯。辉煌的太阳神舍马什赋予他美。暴风雨之神阿达德赐给他勇气。伟大的诸神使他优美无比,压过众人,他们使他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他在乌鲁克垒起墙,修起一座巨大的堡垒,盖起有福的印安娜庙供奉天神阿努,也供奉爱之女神伊什妲尔……
吉尔伽美什有着强健的体魄、过人的精力和暴虐的性格。由于他的统治过于残酷,人们祷告,恳求天神阿努来灭掉他。天神造出一个体魄、力气非凡的恩启都来与吉尔伽美什抗衡,决斗的结果是胜负未分,两人结为好友。之后,他们踏上征途,合力猎狮擒狼,征讨杉妖,勇杀天牛,结果得罪了天神阿努。众神会议决定,杀死天牛的英雄中必死一个。此后,恩启都一病不起,12天后死去。
史诗从此进入第二部分(第9—11块泥板)。风格从喜转悲,由高昂变深沉,从英雄业绩的颂歌转变为探索生死之谜的旅行记。挚友的死使吉尔伽美什悲痛不已。他把他的朋友像新娘似的用薄布蒙罩,他就像被夺走幼狮的母狮般高声吼叫,在朋友跟前不停地徘徊,一边把毛发抛弃散掉,一边扯去、摔碎身上佩带的各种珍宝。他百思不得其解,人为什么会死?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感到,自己也逃脱不了同样的命运。于是他怀着对死的恐惧,踏上了追寻生死之谜的征途。
他漫步流浪,翻山越岭,渡海过河,历尽艰辛,终于在生命之河边找到了人类的始祖乌特那庇什提牟,向他询问生死之奥秘。乌特那庇什提牟向他讲述了一个类似《圣经》中挪亚方舟的故事:天神发洪水毁灭人类,唯有他受到特赦,按神之命造了一只大船,将自己和活物的物种载入其中,幸免于难。至此,吉尔伽美什方才明白,除了人类始祖以外,世上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死亡。乌特那庇什提牟用了一连串反问句,来回答他的困惑:世间本无永生,修造之房屋能永世屹立乎?签订之合约能恒定遵守乎?兄弟拆产能永不反悔乎?潮汛泛滥能久而不退乎?蜻蜓稚虫蜕衣方能一见中天之煌日。亘古至今从无永生。睡者死者有何异耶?均艳妆之死亡也……
尽管如此,乌特那庇什提牟还是被吉尔伽美什的执着所打动。他告诉后者,虽然人之必死由神决定,但海底有一棵生命之草可使人长生不老。吉尔伽美什入水取得生命草,但还不等他吞食,生命草就被一条蛇叼走了。他懊丧之至,只能失望而归。当他看见他的城市、他的努力、他的劳动成果、他颁布的法令、他审阅过的奏章时,他再次绝望了。他“爬上乌鲁克的城墙,查看地基,检查砌砖”,“看看是不是用烧过的砖砌成的,那七位贤人是否打下了地基”。史诗的最后部分(第12块泥板,有学者认为是后人所加)是吉尔伽美什与死去的好友恩启都的对话。恩启都的灵魂从阴间地洞中逃出,向吉尔伽美什描述了地下世界的阴惨景象,哀求吉尔伽美什不要违抗“世界的命运”。
这就是吉尔伽美什,人类第一位有记载的国王的旅行之途。他贵为国王,自以为拥有了一切,却无法逃脱死神之手。他游历了世界,穿越了两界,似乎参透了生死奥秘。他返回后把整个故事刻在了泥板上,留给后人。在后世经典的旅行文学文本中,我们仿佛都能听到《吉尔伽美什》第10块泥板中那凄美的歌声:
吉尔伽美什哟,你要流浪到哪里?
你所探求的生命将无处寻觅。
自从诸神把人创造,
就把死给人派定无疑,
生命就在人们自己的手里!
(赵乐甡 译)
从黑格尔到海德格尔,近现代西方哲学家一致认为,从根本上说,死亡意识与自我意识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正是对无法避免的“终有一死”心怀恐惧,人才意识到“我是他事物无法取代的一种存在”,从而形成了最初的自我意识。《吉尔伽美什》正是通过主人公对死的恐惧和对永生的追寻,显示了人类自我意识的朦胧觉醒。从旅行文学角度看,史诗中的“英雄历险”“洪水神话”“穿越”“奇遇”等原型—母题,影响了以《圣经》神话、荷马史诗、《贝奥武甫》《天方夜谭》等为主体的东西方旅行文学经典的创作。吉尔伽美什对人类死亡之谜的执着探索也为后世作家的精神历险提供了最初的范例。它表明,人类对自身之谜和未知世界的探索,自古以来就是旅行文学表现的一个永恒主题。
与《吉尔伽美什》相映成趣的另一部涉及旅行主题的古代东方文学作品,是诞生于尼罗河畔的《亡灵书》,其代表了古埃及人试图穿越生死两界的执着尝试。埃及学学者相信,《亡灵书》中的许多内容早在公元前3700年左右即被广泛应用,直到公元1世纪仍享有很高的声誉。它们不断地被缩写,转抄,再转抄,前后历经5000年之久。虔诚的埃及人,无论是法老还是农夫,王后还是女佣,都是读着这本书长大的。他们在学校里阅读,在临死时参阅,他们相信幸福和永生来自那些赞歌、祷文和咒语。对他们来说,这本书不是枯燥的教材,而是永生的最美好的向导。古埃及人用象形文字将它抄写在纸草卷上,或镌刻在金字塔内壁上供死者(一般是法老之类的大人物)阅读。穷人没有能力购置《亡灵书》,只好托人抄一些片段或要点带给死者,以应付冥路上的磨难和冥王的审判。
在古埃及神话中,冥王奥西里斯是死亡与复活之神,大自然一年一度伟大变化的化身,古埃及人每年都要以悲哀和欢乐相交替的心情纪念这位大神。据说奥西里斯在世上称王治国时,曾开化了野蛮状态的埃及人,给他们法律,教他们播种小麦、葡萄,并使他们学会了酿酒和供奉诸神;死后又在阴间做了死人的国王。每一个虔诚的埃及人都希望自己的肉身死去后,亡灵能进入奥西里斯的灵魂之国。
古埃及人把奥西里斯的复活看作是他们自己在坟墓以外永生的保证。他们相信人死后灵魂还在阴间游荡。只要死者的亲人把尸体保存好,像诸神保管奥西里斯的身体那样,每个人都有可能在另一世界永生。不过,复活的道路异常艰险。亡灵必须经过图阿特(太阳西沉后夜间经过的地方)的12个国家,沿途经受种种磨难,才能到达真理的殿堂(公平殿),接受奥西里斯的审判。古埃及人相信,冥王高坐在殿堂正中,他面前放着一架天平。天平一端放着象征公平的羽毛,另一端放着死者的心脏。两侧有42位陪审官轮流发问,他们提出的问题基本上是关于亡灵生前的善恶行为的,最后决定亡灵的命运,或判其升天国,或判其喂鳄鱼。为了帮助亡灵通过这种种磨难和审问,法老的祭司和神职人员给亡灵写了一本下界的“旅行指南”,其中记载种种相关知识,掺杂着大量神话传说,对神的颂歌、应答,祈祷经文和护身咒语,等等,供死者应用。
需要说明的是,“亡灵书”(又名“死者之书”和“白昼通行书”)这个标题是19世纪的埃及学学者起的,他们在金字塔内发现了许多抄有祭文、经文、颂诗和咒语的纸草卷,将其归于同一名下,但实际上,这些文本并非写于同一时代,其风格和特征也千差万别。现藏于大英博物馆中的《亡灵书》善本《阿尼的纸草》据信成书于公元前1450—前1400年间,是一位名叫阿尼的王室抄录员用黑色墨水抄写在纸草上的,书法精美并附有彩色插图。
无疑,对死亡的否定和反抗是《亡灵书》中反复出现的主题。考古学家们发现,“死亡”这个词在金字塔经文中从未出现过,除非是用在否定的意义上或用在敌人身上。《亡灵书》一遍又一遍强调的是一种不屈不挠的信念:死人活着。古埃及人相信永生是存在的,而心脏则是人的生命本质所在和灵魂的载体,只要保护好心脏,灵魂返回时就能找到它曾经生活于其中的“老家”。在一首题为“他保卫了他的心,抵抗破坏者”的颂诗中,一个已经通过冥王审判的亡灵,确信现在再也没有人能把心脏从自己身边带走。他相信自己是“幼小的植物和花朵的基本”“永远开花的灌木花丛”,能够像奥西里斯那样获得复活和永生。另一首题为“牢记本名,勿昧前因”的颂诗则要求死者牢记自己的本名,认识到人的名字与自我认同之间的关系。在《亡灵书》中,困扰现代人的三大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何处去?)得到了一个十分素朴而实用的答案:
《亡灵书》善本《阿尼的纸草》残片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
在清点年岁的暗夜里,
在清算岁月的暗夜里,
但愿还我我的本名!
当东方天阶上的神圣
赐我静坐在他身旁,
当诸神一一自报大名,
愿我也记起我的本名!
(飞白 译)
埃及人对“名”的执着追忆,使我们想起了中国最古老的哲学著作之一《道德经》。在该书的第一章中,老子,一位比孔子更早的哲学家开宗明义就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的确,无论对于认识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还是认识我们自己的生命来说,“名”都是最重要的。婴儿时,我们从父母那里得到自己的名字;成人后,我们将自己的名字登入社会话语体系;死后,我们的名字将被刻写在墓碑上,最终被人遗忘。旅行往往会催醒人的生命意识和身份意识,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和尼罗河畔的古埃及人都已朦胧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只不过他们不约而同地走了一条逆向的追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