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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一切始于好奇心。自灵长类中的某一支在大约12万年前走出非洲,窥见了世界的广阔后,人类在空间移动和探索的脚步就再也没有停止过。动机千变万化,方式五花八门,交通工具与时俱进。或因惧怕死亡,徒步穿越大地去寻求永生之道;或为摆脱奴役,整个族群走上流散之途;或怀着发财梦想,扬帆出海,去远方异域拓殖移民;或出于宗教虔诚,一步一拜朝圣转山;或为了挑战自我,跋山涉水;或纯粹为了休闲观光,探幽寻胜;要不索性自拟攻略,呼朋唤友,畅游世界。道路不断延伸,地平线不断扩展,直至边陲沙漠、海角天边……

与此同时,与旅行和旅游有关的历史文献和文学文本也慢慢留存、积淀下来,成为人类拥有的丰厚的精神文化财富。不过,它们的体裁、风格和美学品质参差不齐。有些只是随意、散漫的日记,文字质朴,读来真实可信;有些虽已敷衍成篇,但难辨真伪,令考据学家也束手无策;有些出自专业作家之手,观察细致,文笔讲究,可作为独立欣赏的对象;还有一些文本始终游移在实录和虚构之间,成为饶有意味的文学—文化现象。

要在浩如烟海的文本中爬罗剔抉、理出头绪来,简直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或许,正因为一切皆不可能,一切才皆有可能。在本书中,笔者想做的工作之一就是,邀请读者一起踏上想象的旅途,来完成这场貌似不可能的学术探险。不过,在开始上路之前,罗盘或导航仪还是必需的。让我们先从词源开始,确定大致方向和主要线路。

左图为“中国旅游日”的标识图案,其主体造型的创意源于甲骨文的“旅”字及传统的印鉴艺术。“旅”是个会意字,甲骨文的字形像众人站在旗下。从《说文解字》可知,“旅”是军队的单位,以五百人为一旅。这个词从“军用”转为“民用”之后,泛指在外谋生的人。由“旅”衍生出的词语有旅颜(旅人困顿愁苦的面色)、旅怀(羁旅者的情怀)、旅尘(旅人身上的尘土)、旅愁(羁旅者的愁闷心情)、旅梦(旅人思乡之梦)等。可见,在中国古人心目中,旅行并不是一种享受,而是在履行一项十分艰辛的义务。要不是为生存所迫,谁愿意离乡背井,四处漂泊呢?

现代英语中的travel(旅行)一词,来自中古英语travelen,意为辛苦(toil)或作一次辛苦的旅行,而后者又来自中古法语travaillier,意为劳作,或从事辛苦的体力和脑力活动。同一词根进入现代英语形成的词汇travail,则是“令人精疲力竭的劳作和不幸”之义。可见,在古代西方人心目中,旅行也不是现代人以为的那样是休闲,而是一种充满逆境的、困难和不安的严肃的活动。总之,旅行是一种劳作。

相比之下,旅游则要轻松、快乐得多。甲骨文的“游”字,从水,字形像一人手持旗帜,尾饰飘扬,活脱脱一个现代导游的缩略图。由“游”字引申出的一连串动词,大多与流动性相关,如游览、游玩、优游、遨游等。庄子的逍遥游、道家的云游、李白的梦游、苏轼的神游等,均从此原义衍生而来,它更多指的是一种心态的闲适和境界的弘阔。据查证,最早将“旅”“游”二字连用的记载,出自公元5世纪南朝政治家和诗人沈约写的拟乐府诗《悲哉行》,其中有“旅游媚年春,年春媚游人”一句。这里的“旅游”显然指一种摆脱了生存压力之后,无功利目的的休闲活动,当然,其主体限于当时偏安江南的士族阶层。

现代英语中的tour(旅游)一词,源于拉丁语的tornare和希腊语的tornos,原义为“围绕一个中心点或轴的运动”。17世纪后被用于英国贵族子弟的游学活动。眼下国内一些名牌大学与海外名校合作,互派学生到对方国家去游学,这种教育模式其实是300多年前英国人发明的,原先只限于贵族阶级。1670年,理查德·拉塞尔斯在其《意大利航行》一书中发明了“大陆旅行”(Grand Tour,亦可译为“壮游”)的说法,特指英国贵族阶级中的年轻人在法国和意大利等地的旅行,其目的在于通过“壮游”,克服岛民心理,融入欧洲上流社会,吸收古典传统文化的精华,进而确认自己的精英身份。因此,它实际上是一种社会性的成人仪式,为这些年轻人日后担当领导责任而预作准备。18世纪后,随着中产阶级的兴起,贵族阶层中的大陆旅行从上到下逐渐流行开来。1841年,一位名叫托马斯·库克的英国人看准机会,创办了世界上第一个旅行社,此后大众旅游从无到有慢慢发展起来,最终在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主导下,成为一门庞大的文化产业。

从中、英两种文字的词源及其流变过程来看,旅行和旅游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很难给出明确的定义。两者的相似显而易见,出门之前,你都得整理行囊,做好攻略,确保银行卡里有足够的钱。但是两者之间有着一个最根本的区别:旅游一般是绕个圈后返回原地,时间不会太久;而旅行则不一定,也许出门后几年都不回家。旅游,尤其是当下的大众旅游,往往是由别人引导或诱导的。你去的地方不一定是你真正想去的,而是旅游公司认为你应该去的。景点、酒店、导游和交通工具早就如快餐般给你配好打包。旅游公司会用宾至如归式的安排给你安全、舒适的承诺,并保证让你在最佳季节欣赏到最佳景观。导游带你走的往往是惯常路线,让你以惯常的方式去猎获美景,即便是惊奇感也早在预期之中。相比之下,旅行者往往兴之所至,随心所欲,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们可能会在错误的时间来到错误的地点,遇见有意思的人和事,或因迷路而看到了更多的风景。

一个人可以同时既是旅行者又是旅游者,关键是看他以什么方式看待旅行之地,看待自我和世界。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一书的《论游览》一文中,曾对“虚假旅行”和“真实旅行”作过区分。依他之见,凡想通过旅行以求扩展心胸,或找日后谈资,或早早预定旅程者,均为“虚假旅行”。因为这三者功利性太强,心情亦不放松。而真正的旅行则应完全与之相反。“一个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个流浪者,经历着流浪者的快乐、诱惑和探险意念。旅行必须流浪式,否则便不成其为旅行。旅行的要点在于无责任、无定时、无来往信札、无嚅嚅好问的邻人、无来客和无目的地。一个好的旅行家决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道从何处而来。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姓名。”

如何将自己从旅游者转变为旅行者,让虚假旅行变成真实旅行?除了具备放松的心态、流浪的感觉、别样的目光,最好再练就一手写作的本领。因为唯有写作能够拯救灵魂,让它从安适而麻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将足迹转化为文字,将追忆提升为反思,在一笔一画的书写(或一下一下敲打键盘的)过程中,重新认识自我、认识世界,在一个个词语和句子的打磨中,重新发现自己、发现世界。

从旅行进入旅行写作,我们会发现,两者之间的关系似乎纠缠不清。一方面,我们可以说,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所有的旅行文学都是旅行的产物,但另一方面,没有旅行文学,一个伟大的旅行者,一次穿越时空的壮游,又有谁知晓?足迹会被风雨抹去,传说和故事会在口耳相传中变形,唯有写下的文字长存于世,为人诵读并铭记。徐霞客和马可·波罗因旅行而扩展了对世界的认知,更因其写下的游记而名闻天下。拜伦和凯鲁亚克一直在路上,不断扩展着生命体验的广度和深度,他们在各自的诗歌或小说中塑造的自我形象,至今仍被人研究和传颂。

不过,无论从时代、民族、作品风格还是体裁等方面考察,上述四位旅行家、散文家、诗人和小说家之间的差异性要远远高于其相似性,由此给我们带来了定义旅行文学的困难。按说,鲜活的生命之旅不应从定义开始,因为当我们说到旅行的时候,其实我们说的就是人本身。世间万物中,唯有人才有旅行,正如唯有人才能反思一样。“哲学精神多半形成于旅游家经验的思考之中”(艾田蒲语),但一本讲解旅行文学和写作的书只能从定义开始,才不致散漫无边。

那么,旅行文学的边界究竟在哪里?其作品应该如何归类?无疑,《徐霞客游记》和《马可·波罗游记》,从标题到内容,从文字到风格,均可称为旅行文学的经典之作。但哥伦布的航海日志、英国海盗的环球旅行记、莎士比亚的传奇剧《暴风雨》、笛福的长篇小说《鲁滨孙漂流记》等,均可归入旅行文学吗?诸如此类难以定义的文本还有很多,不胜枚举。但既然杂乱无章是旅行生活的必然秩序,那么散漫无边理应成为旅行文学的一大特色。出于不同动机、选择不同方式浪迹天涯的人们写下的各种类型的日记、书信、游记、回忆录和旅行故事,无疑是构成丰富庞杂的旅行文学的主体,它们曾激发过同时代人的生命意识和追寻渴望,也理应成为当下旅行和旅行写作爱好者欣赏的对象、灵感的源泉和摹写的范本。

从这个角度看,与其用一个先入为主的定义来自我划圈、自我限定,不如将旅行文学放到一个更开放和宽泛的领域中,这样才更有意义和价值。在此,笔者先斗胆提出两个简单、实用的工作性定义,作为讨论旅行文学和写作的基本出发点。

首先,我们不妨说,旅行是旅行者从现实世界到可能世界的空间移动。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生活中,我们经常徘徊在现实性与可能性之间。借用一个著名的诗性隐喻,我们的身体类似向日葵的枝干,扎根于污浊的大地上,灵魂却像向日葵的圆盘般随着太阳的脚步转动,向往着不可企及的光明之境。但人比植物有利的一点是,只要愿意,他或她随时可以将向往变成行动,从其栖居的地方挪移(哪怕是暂时的)到另一个可能的空间中。这个可能的世界或许是一艘豪华游轮,或一辆老式绿皮火车,或一幢爬满常青藤的乡村民居,也可以是沙漠中的一个绿洲、大洋对面的一个陌生国度,或星光下一片宁静的海滩。但吊诡的是,现实世界和可能世界总是互相转换的。你当下厌倦的生活极有可能就是别人眼中的美丽风景;反过来,别人的庸常现实十有八九是你心目中“诗意的栖居”。更吊诡的是,大多数情况下,一旦现实世界向可能世界的移动成功,一旦曾经陌生的变成熟悉的,未知的变成已知的,我们灵魂中那头不安分的小鹿就又开始骚动了,于是新一轮的追寻又不得不重新开始,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求和寻觅、向往与失落构成了现实世界与可能世界的无穷转换;一次又一次自我与他者的换位、移情和互相艳羡,使人的性格变得更加平和,境界更加开阔,思想更加多元,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认知和理解也更加深刻。而我们中的每个人,你、我、他或她,都是现实世界和可能世界转换的亲历者、见证者、体验者和书写者,无论是过去、现在,抑或是将来。

其次,从旅行文学角度看,写作也是一个从现实世界到文字建构的可能世界的移动。旅行的书写总是在真实与虚构、真理与谎言(有意或无意的)之间不断滑动。我们总想把旅途中见到的最美好的一面、最触及自己灵魂的一面记录下来,分享给亲朋好友,而把那些不尽如人意的、琐碎无趣的一面隐瞒或掩饰起来。这本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况且,我们所运用的语言本身,其抽象性和概括性早已注定我们无法将一切见闻全都记录下来,那既没必要,也无可能。不可名状的感触只能心领神会,难以捉摸的思绪往往溢出语言的边界,真正壮美的景观总会让我们患暂时的“失语症”。语言总想抓住现实,现实总想逃逸语言的囚禁。“原汁原味”的游记只存在于血肉肌理中,真实的旅行与文本的记述永远有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正是旅行作家大显身手的可能性空间。一个优秀的旅行文学作家往往有喜欢探索的大脑,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哲学,以及将这种哲学付诸实践的勇气、转换为文字的才情。用诺曼·道格拉斯的话说,他必须既天真又深刻,既是孩子又是哲人。一部理想的旅行文学作品,总会给读者提供三个探索的机会,带领我们同时进入三个世界:外部世界,作者的内心世界,以及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本书将按照上述定义和标准来选择旅行作家和旅行作品,作为欣赏的对象、讨论的起点和模仿的范本。

为结构简明起见,本书对旅行文学和写作的讨论将分为两部分。上篇从历史的大视野出发,采取以点带面的方式,描述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国度、地区和民族的旅行文学作家,在从现实世界向可能世界移动的过程中写下的不同类型、文体和风格的典范之作。下篇从创意写作的角度展开,以叙事结构、时空模式、写作策略为主题,分析不同类型和风格的旅行文学作家,是如何通过各种可能的手段,将旅行中遇见的真实世界挪移到文本的可能世界中的。笔者希望通过这两个部分的讨论,带领读者重访曾被不同时空的人们追寻过的可能世界的面貌,进而窥探旅行者的普遍动机和特殊心理,以及值得借鉴的写作和修辞技巧。

不过,要提醒读者的是,任何定义或标准、历史分期或主题分类等都是权宜之计,最好把它们看作建筑工人搭建的脚手架,主要是为了架构的方便。读者关注的重点不应放在脚手架上,而应放在它后面的建筑物及相关的细节上。实际的旅行生活往往是庞杂琐碎的,是一些表面上看来互不相干的人物、风景和事件的混合,以及各种历史横断面的交叠和彼此挤压。从这些杂七杂八的印象中,抽绎出相对重要的事件,在它们之间建立某种连接,再加上一些背景描述,只是为了使脉络更加清楚。在此过程中,顾此失彼在所难免,挂一漏万时常发生,就像我们在旅行中经常丢三落四、迷路失途一样,只希望我们迷失的不是正道,丢失的不是护照或身份证。

另外,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尽管这是一本导论性的图书,但笔者并不打算把它写成正儿八经的高头讲章、面目狰狞的真理说教。笔者始终认为,求知的过程不应该是枯燥乏味、刻板痛苦的,而应该像一次真正的旅行那样快乐、有趣,引人入胜,当然有时免不了“烧脑”,但总会有“小确幸”作为补偿。许多情况下笔者不提供现成结论,意在留下一些思考的空间,希望读者自己用心领会,举一反三,以保持对知识的谦卑和敬畏。读者也不要奢望读完本书,立马就成为一个写作高手,上传美文,获点赞无数。像做任何别的事情一样,常识、理性和基本训练永远是第一位的。先从学理上了解一下旅行文学的历史和现状,在脑海中形成概要的路线图;再在必要的叙事理论指导下,从不同主题和视角切入,细读和分析若干经典的旅行文本,并辅之以一些必要的写作技巧指点,这样,你或许就能略窥门径,识其堂奥;进而登堂入室,心动手痒,不觉打开手机、电脑或日记本,键入或写下你的第一篇游记的第一个词语。果真如此,本书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vT28su6B+gLRa7eFyuqYO1MhQC3V1/7pBtUkrgT6fhdCqdMCOCaBCOqU9EniFO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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