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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曼德维尔爵士的东方朝圣

伊本·白图泰口述的旅行记被整理成文后一年,西方出现了一本著名的游记作品《曼德维尔游记》。这是欧洲中世纪后期影响最大的朝圣文本。该书据称为英国爵士约翰·曼德维尔所写,出版后影响了包括哥伦布在内的文艺复兴后几代欧洲冒险家,并激发了莎士比亚、斯威夫特、笛福和柯勒律治等近代英国作家的灵感。据有关专家统计,《曼德维尔游记》自写成并出版以来,先后被翻译为10余种不同的文字(捷克语、丹麦语、荷兰语、英语、法语、德语、爱尔兰语、意大利语、拉丁语、西班牙语、中文等),现存的各种抄本和译本共有275种之多。

几个世纪以来,西方世界对《曼德维尔游记》的评判差异颇多。它曾被15世纪的航海家哥伦布引为环球旅行的证据;其作者既被17世纪著名的游记探险作品编纂者塞缪尔·珀切斯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亚洲旅行家”,又被18世纪的文坛领袖约翰逊博士誉为“英国散文之父”;该书在19世纪也曾被讥讽为剽窃之作;20世纪中后期,又重新被定位为“幻想文学”。

无论《曼德维尔游记》作者的身份真伪如何,文本中想象、实录与抄袭的成分各占多少,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即曼德维尔的东方朝圣,既是一次寻根之旅,也是一次异域探险。从该书的序言来看,作者的意图主要是去耶路撒冷朝圣,全书差不多有一半的篇幅追踪了从欧洲到耶路撒冷这个东方圣城不同的朝圣路线,同时描述了一路上见到的名胜古迹,为后世的读者展现了当时欧洲人眼中的世界图景和想象的地理学。说到这里,先了解一下朝圣的来龙去脉。

基督教的朝圣始于公元4世纪。肇始者是君士坦丁大帝的母亲海伦娜,她从圣地带回一些圣物,引发了一批又一批的虔信者前往圣地耶路撒冷。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不时有异教徒和马帮、盗贼的袭击,许多踏上行程的人根本就没能抵达圣城,或死于战场,或死于疾病,或死于饥饿,或成了俘虏。当最终来到耶路撒冷城墙边的时候,朝圣香客和将士一起流下了幸福和解脱的泪水。到了11世纪,君士坦丁堡城中收藏的珍品数量已经蔚为大观,包括钉过耶稣的圣钉、圣荆棘冠、支离破碎的圣袍、残缺不全的真十字架,还有圣母马利亚的头发和施洗约翰的头颅。与此同时,记载朝圣的旅行文学也渐渐发展成熟。对于那些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家乡的欧洲人来说,从远征中获得的体验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在返回欧洲的时候,他们不仅带回了很多新的玩意(如风车,后来经过荷兰人改进后变成水车),而且也带回了关于陌生地区和陌生民族的令人兴奋的故事,极大地刺激了西方人的异域空间想象。

在曼德维尔出游并撰写其游记的那个时代,欧洲人的地理空间概念基本上还局限于《圣经·旧约》描述的范围内。他们相信,世界的中心是圣城耶路撒冷。出了圣城之后,大地被从天庭乐园流出的四条河流分割。位于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两条河流之间的是美索不达米亚、迦勒底王国和阿拉伯帝国。位于尼罗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间的是米堤亚王国和波斯帝国。位于幼发拉底河和地中海之间的是叙利亚王国、巴勒斯坦和腓尼基。地中海从摩洛哥连接至西班牙海并直通大海。此外,就是欧洲人所未知的远方异域了。

曼德维尔的地理知识基本上建构于这些古老的观念之上,在某些段落中他表现出对地球形状的准确概念。他能通过观察北极星确定自己所在的纬度;他知道地球上存在着对跖地 ;他确信船只如果一直向东航行,环球一周后最终还是会返回自己的出发点。他不断重申耶路撒冷是“世界的中心”的信念,坚持认为春秋昼夜平分点(春分或秋分)的正午,在耶路撒冷立下一支长矛,不会在地上投下影子,这就证明地球是圆的,而圣城则位于赤道正中,等等。此外,他还与时俱进地引用或抄袭了当时一些刚从东方返回欧洲的传教士和商人撰写的游记中的有关资料,从而将他的地理空间概念扩展到了亚洲内陆腹地和众多的沿海岛屿,包括印度、爪哇、锡兰(今斯里兰卡)、中国北方的“契丹”和南方的“蛮子”,甚至还扩展到了契丹之外的黑暗之国、里海的犹太之国,直至传说中信奉基督教的东方统治者祭司王约翰的国度——非洲的埃塞俄比亚。

据西方学者的研究考证确认,曼德维尔所讲的故事,其资料来源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马可·波罗的游记、博韦的文森特的《世界镜鉴》、柏朗嘉宾的《蒙古行纪》、鄂多立克的《东游记》、海敦亲王的《东方史鉴》,以及流传甚广而实系他人伪造的祭司王约翰的书信。曼德维尔的创造性在于,他在引用和抄袭上述材料的基础上,又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用他的生花妙笔讲述了(或者不如说杜撰了)不少关于远方异域的动植物、矿产资源,以及不同族群的外貌、语言、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等的细节,给当时的欧洲读者展现了一个无比奇妙、令人惊叹的未知世界。

曼德维尔讲述的奇迹的确令人惊叹。他说他见到了身高30英尺(约9.1米)、不吃面食只吃生肉的巨人,眼睛长在肩膀上的无头人,脸孔扁平、没有鼻子和嘴巴的怪人,不会说话、只会通过手势互相交流思想感情的侏儒族,以及靠闻苹果的气味生活的人群。有些岛屿上居住着一些脚上长着马蹄的人,还有一些岛屿被眼中有宝石的邪恶女人占据,她们像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一样,只要朝人望一眼就能立刻夺走人命。他还讲到了中国的大汗,他的宏伟的宫殿中装饰了无数的珠宝和奇石,他举办的宴席奢侈而豪华。他经常坐在四头大象拉着的华丽马车中,在众多国王和大臣的前呼后拥下,巡视他的辽阔的国度,等等。

《曼德维尔游记》中提到的这些地方和风土人情,想象的成分远远多于实录的成分。正如《曼德维尔游记》的英译本译者正确地指出的:“他[曼德维尔]所遨游的世界,并非真实的历史和地理世界,而是存在于人们心灵和时代心灵中那充满神秘和令人遐想的天地。”但由于这些描述超越了《圣经·旧约》中描述过的东方的地理范围,对于那些渴望通过朝圣见证神迹的欧洲读者来说,无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这也是《曼德维尔游记》出版后受人欢迎的主要原因。

如前所述,作为一个基督徒,曼德维尔踏上朝圣之路,目的是追寻基督教的东方源头,寻觅和见证《圣经》中提到的上帝创造的奇迹。他从熟悉的西方出发,来到陌生的、传说中的东方,不可避免地将本族或本文化的观点和立场强加在异域事物身上。为了让西方读者理解东方,曼德维尔在《曼德维尔游记》中首先运用了“归化”(domestication)的叙事策略,即用已知的比附未知的,用熟悉的事物比附陌生的事物。比如,在讲到埃及著名的凤凰传说时,曼德维尔牵强附会,将每隔五百年自焚而死、又死而复生的凤凰与上帝和基督相提并论。又如,作者提到埃及园林中有一种长形的苹果,被称作乐园里的苹果,很甜,味道很美。“你尽可以将其切成无数小片,不管横切竖切,都会见到中间有一个我主耶稣的圣十字架形状。”不过,《曼德维尔游记》的作者对于陌生事物的牵强附会的解释和对于异域风情的一厢情愿的比对,并不是出自“西方中心主义”的立场,而是符合跨文化交往和沟通的一般规律和做法。对于这一点,维柯早就在其《新科学》中指出过,“每逢人们对远的未知的事物不能形成观念时,他们就根据近的习见的事物去对它们进行判断”。这是人类认识陌生事物的第一规律。

除了通过“归化”的手法来描述他所不熟悉的异域风情之外,作者还通过引入“他者性”,借助他者视角造成的“异化”(defamiliarization,一译陌生化)效果,来达到更新自我认知的目的。在第五章《众多岛屿》中,曼德维尔描述了一个侏儒国。那里的人身材矮小,长度不到三拃(span,手伸开时大拇指到小指的距离)。这个矮小民族的人寿命很短,他们在半岁的时候就结婚生子,最多能活六七年,如果有人能活到八岁,就算是长寿老人了。这一段描述基本上完全取自鄂多立克的《东游记》,但曼德维尔加了一句,说“这个矮小民族并不在土地上耕耘,也不在葡萄园中劳作。原来他们有像我们这种身高的人替他们干活”。并特别指出:“矮人瞧不起正常身高的人,就像我们对巨人或侏儒的态度一样。”如此一来,作者就从描述他者转为反观自身,体现了一种清醒的“自反”(self-reflection)意识。18世纪的斯威夫特正是在《曼德维尔游记》的影响下,采用同样的“异化”手法,在其《格列佛游记》中让主人公游历了小人国和大人国,通过引入他者视角反观自身,嘲弄和讽刺了英国社会及欧洲文明的缺陷。

在第二章《圣地》中,曼德维尔虚构了一场苏丹王与作者之间进行的交谈。作者先写到苏丹王向他询问欧洲国家内基督徒自身治理的情况如何。作者回答他说:“感谢上帝,很好!”但苏丹王马上反驳他说:“根本不是!”接着,曼德维尔借助这个虚构的东方“他者”之口,对基督徒的不道德行为进行了强烈的谴责。作者叹道:“呜呼!那些不守戒律的民众转而来责备我们,并数说我们的罪孽,这对我们的信仰和我们的戒律岂非是莫大的侮辱。”与此同时,作者还对当时被西方人视为“异教徒”的穆斯林进行了赞美,认为他们“安分虔诚”,“笃信《古兰经》中的律条”。在这段虚构的对话中,伊斯兰世界又成了基督徒反观自己世界的一面镜子。

综观《曼德维尔游记》,作者的视野是开放的,心胸是开阔的。对于不同于基督教的其他宗教,他采取了包容和宽容的态度;对于他所不能理解的异风殊俗,他并未显示出某种鄙夷的心态,而是尽可能以欧洲人熟悉的事物来描述之或归化之,使之成为基督教世界的镜鉴,以达到不同文化间互相沟通和交流的目的。当代美国学者希金斯说,“《曼德维尔游记》的力量在于它扰乱了确定性,因为它创造了一个文本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关于世界的各种不同观点是可以互相贯通的”,点出了产生于14世纪的《曼德维尔游记》对于生活在全球化时代的读者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MZp2izbjOYMb0HXSI/qV201D7at0xoruUMETRt0yb2eJy7Bqjryf+9fKiL1O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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