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元5世纪开始,西方进入中古的“黑暗时代”。一波又一波异族的入侵,宣告了以古希腊罗马为代表的古典文明的终结。之后是“黑死病”(鼠疫)的袭击,使欧洲人口锐减了三分之一。教堂丧钟日日敲响,教皇和教士惊呼世界末日已然来临。差不多与此同时,遥远的东方中国在经历了汉末社会大动乱、魏晋南北朝的分裂后,正在享受江山重新一统后的太平盛世。如果你能穿越时空返回到盛唐,行走于浙江东部的绿水青山之间,十有八九会遇到一群闻名遐迩的诗人,他们或许正在山间徒步,亭中休憩,或许正在品茗饮酒,联唱赋诗。如果你的运气足够好,其中的几位可能会上前一一来向你作自我介绍:李白、杜甫、贺知章、元稹、皎然、孟浩然……这就是浙东唐诗之路,一条与庄子、列子的神游,郦道元、谢灵运的壮游并存的,中国古代旅行文学的诗意线路。
唐诗之路的起点在哪里?终点在何方?途中有哪些名山大川,风物景观?这些问题恐怕是现代旅行者最关心的。大诗人李白似乎早就料到这一点,在《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一诗中给后世列出了一条清晰的路线图。具体说来如下:由杭州渡钱塘江,至西陵(今西兴),入浙东运河至越州(今绍兴);过若耶溪(今平水江),泛舟镜湖(又名鉴湖)后,再经曹娥江,入剡溪(今嵊州),上天台;历游赤城、华顶、石梁、国清寺后,再入丰溪,至临海;转入灵江,经黄岩,历温峤,至永嘉,访孤屿;再沿瓯江上溯,观青田石门,再溯好溪,至缙云;然后,由梅花桥翻山,入双溪,下武义江,至金华;上八咏楼后,入兰溪江,至新安江口,转入富春江,诣严光濑;最后顺流而下,再入钱塘江,前往吴都。绕了一个大圈,全在浙东范围内,其山水形胜,饱览无余。
据专家考证,唐代有约450位诗人曾徜徉于这条“黄金旅游线”上,留下了1500多首诗歌。他们或从西安、洛阳舟车南下,或自岷江、峨眉山沿江东流,前来览胜探幽,登临怀古,吟咏风物,流连忘返。唐代初、盛、中、晚的每个时期,镜湖、若耶溪、禹陵、越王台、剡溪、沃洲,以及会稽、天姥、四明、天台诸山,处处留下了诗人们的足迹和诗篇,形成蔚为大观的人文气象。
浙东唐诗之路示意图(来源:《钱江晚报》)
为什么是在浙东?为什么在如此长的时间段,相对有限的空间中,能汇集那么多的诗人前来寻访探幽,行吟歌咏?这里既有历史的偶然性,特殊地理、地貌的吸引力,也有文人之间同气相求、互相应和的传统。已故唐诗专家吴熊和先生认为,西晋沦亡之后,南渡的中原大族纷纷定居浙东。丞相谢安就以高卧于上虞驰名。孙绰、王羲之、支遁、谢灵运等名流,也先后会聚浙东,形成一种和煦浓厚的人文氛围。浙东一带的地理向来以山川钟秀、水网纵横交错为其特色。出门可见江、河、湖、溪、塘、浜,触目皆是丘、石、陵、岩、峰、峦。还有不可胜数的桥梁、水榭、凉亭、楼阁、寺庙、道观。水行可弄棹,可泛舟,可扬帆;陆行可徒步,可坐轿,可骑驴。大自然蕴藏的山水之美,正和当时从战乱中恢复过来的人们企求回归自然,超越污浊社会的心态相契合。《世说新语·言语》记王子敬语:“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大画家顾恺之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恺之答:“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更使文人墨客感兴趣的是浙东一带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秦始皇曾在秦望山上驻足远眺,李斯亲书的碑文隐约可见;越王勾践曾在会稽山中卧薪尝胆,越王台上剑气尚存;西施美女在此浣纱,她与范蠡功成身退、遁入太湖的传说一直在民间流传。诸如此类的历史文化遗迹随处可见,信步可求,诗人来此寻访探幽,既可凭吊思古,登临抒怀,也可遁入山林,吟咏风月。有兴趣的还可隐入寺院,与道士或上人切磋玄学、探讨佛理。于是,就有了李白的这首《送友人寻越中山水》:
闻道稽山去,偏宜谢客才。
千岩泉洒落,万壑树萦回。
东海横秦望,西陵绕越台。
湖清霜镜晓,涛白雪山来。
八月枚乘笔,三吴张翰杯。
此中多逸兴,早晚向天台。
此诗的亮点在“寻”,诗人写此诗的初衷是撩拨友人前来越中一游,故没有花太多笔墨作详细介绍,而像一个聪明的导游,将“驴友”带到景点门口,稍加点拨,即任其自由寻访。首句点出了越地与谢灵运的因缘。谢氏生于会稽,因幼年被送入钱塘一道家寄养,故名谢客。诗人以此暗示友人有着与谢氏同样的诗才,理当来越地展示一番。接下来几句,虚实结合,对仗工整,点出了越中山水人文的精华。最后两句引经据典,诚邀友人放弃世俗功名心,赶紧前来与自己同游。全诗写得既简洁流畅,又情深意切,不失青莲居士本色。
相比于李白的奔放与热情,杜甫《壮游》诗中写浙东山水的诗句略显沉郁与顿挫。此诗大约作于大历元年(766),其时杜甫卧病在夔州。这是一首自传性的叙事诗,从幼年学诗写起,历叙漫游齐赵,失第洛阳,滞留长安十年,经安史之乱到流落巴蜀的生活。其中提到浙东山水的诗句正好十句。
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
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
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
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
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
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
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
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
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
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
诗题“壮游”点明了主旨,略带自嘲色彩。这是一篇诗体的《追忆似水年华》,写的是怀古题材,追溯的是自己的青春岁月。有遗憾、惋惜、泪痕和惆怅。从旅行文学的角度看,前引李白送友人诗中既写了自然风光,也点到了名胜古迹,目的是邀约;而杜甫此诗以历史典故写成,越地风景基本一笔带过(“剡溪蕴秀异”),诗的重心在自我观照和反思。令人讶异的是,诗中出现了与暴力和性相关的意象(戈、剑、匕首、越女)。诗人想借助这些历史典故和记忆残片,释放一下青春时代无法满足的渴望吗?
除了上述非常个人化的记游诗外,浙东唐诗之路上也有诗人与诗友之间,与当地官员、僧人、名流之间的应和之作,还有群体性的宴集酬唱与诗歌盛会。这与东晋以来浙东地区经济的繁荣和庄园经济的长足发展有着密切关系。当时世家大族往往在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之地兴建庄园,不时召集同好品茶饮酒,吟咏山水。唐代宗大历四年(769),浙东曾有过一次大型联唱活动,联句唱和诗计49首,参加者达57人,联唱地点有鲍防宅、兰亭、法华寺、镜湖、严氏园林、若耶溪、云门寺、花严寺等八处。当时就编定《大历年浙东联唱集》。集中有一首《征镜湖故事》,全诗十六句,每人两句,每句探求一件历史旧事,要求围绕镜湖而作,且必须用同韵。可以想见当年这群“戴着脚镣跳舞”的才子,是如何的风流蕴藉,他们品茗饮酒、摇头晃脑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让现代观光客艳羡不已。
总之,浙东唐诗之路是一条繁忙而又宁静,脱俗而又入世,充满离情别绪,渴望高山流水,诗意盎然、情趣别致的旅行之路。在这条路上产生的山水记游诗在世界旅行文学史上理应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