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汉赋的起源问题,历来影响之大者莫如赋为古诗之流的说法。
西汉宣帝“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诏王褒作赋,歌颂圣主之得贤臣,并以之待诏金马门,“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
。他认为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具有与《诗经》(宣帝所谓“古诗”当指《诗经》)同样的“仁义风谕”功能和作用,虽只是为其好辞赋作辩护,有点故意提高赋的地位的意思,而且也并没有直说赋源于《诗经》,但已隐然逗引了赋为《诗》之流的观点。
到了东汉,班固便在《两都赋序》中明确地说:
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灭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神雀、五凤、甘露、黄龙之瑞,以为年纪。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
这里的“或曰”,是不是指汉宣帝说的话,我们不必去细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班固之前,已有赋为“古诗之流”的看法,班固不过认可了这种看法而已。汉宣帝认为赋“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班固则以为赋“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他们的赋学批评,都是着眼于《诗经》和赋都可以有或讽喻或揄扬的社会政治功能和作用来讲的,是从经学角度所作的赋学批评。因为二者的社会政治功能相同,所以,赋可以看作是“古诗之流”,是《诗经》之流脉、旁衍。于是,《诗经》俨然成为汉赋的源头。此后,左思作《三都赋》,其序首引《毛诗大序》中的话:“盖诗有六义焉,其二曰赋。扬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班固曰:‘赋者,古诗之流也。’”
显然已接受了赋为《诗》之流的观点。不过,无论是汉宣帝还是班固等人,他们的看法都不具有文体学的意义。从诗到赋,其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沿袭汉人赋为《诗》之流的看法,而从文体特征上对其加以论证的,是晋人挚虞。其《文章流别论》曰:
古之作诗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指,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主,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富而辞无常。文之烦省,辞之险易,盖由于此。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违;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杨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
“以事形为本”,由铺陈其志的《诗》“六义”中的赋,直接进入“言富而辞无常”的“今之赋”(指大赋),赋为《诗》之流的看法,被提升到了理论的层面,具有了文体学上的意义。自挚虞以后,赋源于《诗》的观点,逐渐占据了主流地位,直到现代,仍是汉赋起源问题研究中最主要的观点之一,这里不必赘论。然而,“以事形为本”,虽易于言富辞繁,但从文体和传播方式上看,在可歌的四言之诗与不歌而诵的散体大赋之间,并无必然联系;而从《诗》“六义”之一的铺陈之法,到赋中铺陈之法的极度运用,也缺少中间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