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实践及由此产生的译诗,令我持续地探索那些最早把我依次带入诗歌、汉诗与汉语的问题。语言的极限在何处?学习另一种语言(尤其是与母语没有关系的语言)的经验能否回答这个问题?在互不相关的语言之间(如中译英)做翻译,我们能学到什么?更确切地说,关于诗歌和诗学,翻译能传授些什么?在多大程度上,诗情可以转携?又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嵌入另一特定文化或语言?一种外语句法有多少可供挪用而不致语义崩解?声音在翻译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笔者将透过曾翻译过的三位中国诗人的作品来探讨以上问题。这三位诗人是:台湾诗人杨牧(1940)、中国大陆诗人翟永明(1955)和王寅(1962)。我与他们相识多年,对他们的诗作别有一番体会——亲睹他们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在被他们称为故乡的城市与之促膝长谈……凡此种种,熏陶出所谓“养训式直觉”(educated intuition)。
翻译是对话、互动批评、类比分析,且高度的个人化。尽管在长久以来的翻译实践中,我都会把自己与诗歌融为一体,戴上翻译对象的面具,但本文亦会聚焦我自身的主体性,或者说我对作品的体验,以及我以翻译——既作为过程又作为结果——的形式对其做出的回应。同时,这种主观的体验仍植根于源文本的内容。努力使“原作”这一概念不再僵化、狭隘,这并没有错;但保持对原作的积极认识,亦义不容辞。笔者进而声明:一个译者必须不断追问他们自己:“我开始于你终止之处”;反过来也是一样,尤其是在译者自己也创作诗歌的情况下。作为诗人,我们各有特性与倾向,有偏好,有惯用的习语的声音。如果我们的翻译具有伦理性,那么清楚边界之所在就变得极为重要。彼此能产生共鸣使我们成为敏感的译者,但我们却受制于自身的知识、经验和偏好。翻译永远需要达到微妙的平衡,尽可能地占据一个取舍与再创相互重叠的临界空间。
对于翻译来说,关注源出与自我的临界非常重要。去年春天,因受自己最开始两次课布置的阅读作业启发,我为旧金山大学的学生设计了一个翻译练习,让他们可以从经验上理解二者的区别。阅读材料是:何丽明的《长干行的当代面孔》(“Contemporary Faces of the River Merchant’s Wife”,2017);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的《创造性翻译的生命》(“The Life of Creative Translation”,2012);蔡顺昌(S-C Kevin Tsai)的《用分叉的舌头翻译中国诗歌》(“Translating Chinese Poetry with a Forked Tongue”,2008);艾略特·温伯格(Eliot Weinberger)与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的《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Nineteen Ways of Looking at Wang Wei,2016)。以上作者皆为诗人。何丽明和蔡顺昌是博士,且用双语写作。何丽明的第一语言是粤语,也用英语写作和出版诗歌。她的《长干行的当代面孔》讨论的是,埃兹拉·庞德在意译李白《长干行》时的种种“应和”(responses)——或如我所称的“即兴创作”(riffs)。何丽明关于这种“自由应和”的取径令人耳目一新,笔者一向欣赏,却难以认同她对翻译本身的理解。如果“即兴翻译”即可获得好诗,那么我们需要为此腾出空间,但我不愿将之称作翻译。当我还是一名创意写作的高中生时,我为王红公(Rexroth)所译的中国古诗和日本俳句所倾倒——以至于我决定上大学时要么学中文要么学日语——但我不认为那是翻译,因为这些译作大大地偏离了原作,更多地在反映王红公的诗学,而非原作的诗学。
何丽明对这些不同“应和”的陈述,帮我理清了自己关于“自由应和”的想法,而蔡顺昌的文章则是着眼于格律诗汉译英的个案研究。蔡顺昌尊重原作那极重节奏与韵律的诗学。作为一位优秀诗人,他在无损内容的情况下,就形式差异的问题提出了创造性的译解方案。包括像是改变诗行数与音步,而个中理由却是经过深思熟虑,颇具说服力。像何丽明和蔡顺昌这样科班出身的学者,提供了对原文的深刻理解,同时亦拥有不过于拘泥字面的自信。
撇开题目不论,加里·斯奈德的演讲,为理解和尊重原作的诗学提供了一个理由
。他年轻时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中文,对原作的诗学产生了深深的敬意。比如唐诗,就要考虑格律与煞尾。斯奈德强烈地表达了对唐诗分行方式的看重,极力反对那种故意无视原文的跨行衔接(enjambments),而通过使用斜韵(slant rhymes)和半押韵(assonance)来处理格律的问题。他有时也发挥创造,比如在一次翻译中引入现代转喻来替代今天读者难以理解的唐代原作。无论读者如何看待这些替换,斯奈德都会向读者尽力展现自己之所见,即初次阅读原作时产生的效果。在他自己的作品中,斯奈德自由使用跨行衔接(他将其称之为“在行间奔跑”),而且并不求押韵。这表明一个拥有成熟声音和文学身份的诗人,仍旧可以在诗学方面超越自我。
我将温伯格与帕斯的书纳入进来,在于这本书对同一首诗提供了许多不同的读法。我的学生多擅长批判性思考,精通中英文,他们在编辑手记中发现了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并持有许多不同的意见。这本身就很有价值。
由此而来的,是一项翻译练习。笔者让学生们以三种不同的方式接近同一首诗[王勃(650-676)的一首唐绝句]:翻译内容,但仍翻成一首诗;翻译形式(选择一种格律、创造或借用某种形式);写一首应和诗(即兴创作),学生—译者既可以自由地翻译,将之移植到当代,也可以找到其他方式来处理材料。第一种版本展现的是理解;第二种要求译者分析、思考韵律和形式;第三种则鼓励个体的表达。当学生们从不同角度来读这首诗时,他们便会对诗的边缘有所体悟,并懂得欣赏个中的差异。他们或许发现自己对某种取向的偏好,但只要他们继续实践下去,他们定将意识到何谓翻译。
诗学问题一直是笔者作为一个翻译实践者的中心问题。我译一首诗,总是从体悟作者的诗学出发。是什么令他们的诗与众不同?实际上,这意味着我试图理解作者的分行、韵律、语汇与意象等背后的目的——以及作者最关心的方面是什么。如果说我对翻译对象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或许那是因为我是通过自己的诗歌写作来靠近中国诗歌的。无论是诗歌、小说还是非虚构,我的文学阅读法在于将自己置身于作者的地位,试图理解作者的所作所为,但要由内而外地理解。这一原则是我翻译工作的基础。
直觉在翻译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尽管应人要求能够解释清楚你的想法会有所助益(我一直这样做)。虽然译者对作者负有责任,但二者的关系主要建基于文本。我相信作者所传达的意义就在诗中,我还相信这首诗便是作者所希望的样子。我并不愿意用太多的问题去困扰原作者——在询问任何问题前,我会先咨询与作者母语一致的读者,看看他们如何理解。(有时他们和我一样困惑。)
只有当初稿完成,并重读其中的片段,对某个词或短语仍不满意时——要么因为它们在英语中听起来不太对劲,要么语义如水银般滑移难定——我才会接触作者。我的疑问通常很具体,促使作者选择此词的动机何在?当一个词含混不清,并且这种含混难以保留在目标语中时,作者愿意选择意义的哪一端?也就是说,我主要根据对原作的阅读,而非依赖作者在文本外的指导来塑造一首英文译诗。翻译始于阅读,如果我不是出色的读者,那么翻译的希望也将变得渺茫。我必须尽全力去理解一首诗,然后由此开始我的翻译。翻译要求我在这样的信念中跳动:既作为一个读者,又作为一个用英文捕获经验的诗歌作者。这把我们带向了道德硬币的另一面:译者对目标语读者的责任。当我翻译一首诗,那么我必须给予读者一首诗。
这也意味着一首英文诗在什么意义上成立。如果某些东西在汉文中不错,在英文中却不怎么样呢?如果一个常见的汉语修辞策略(如复沓、叠词、被字句)在英文中却显得沉闷呢?编辑会希望你让译文紧凑。以汉语之简洁补英文之所缺,但毕竟汉英各自拥有不同的耳朵。我的策略是再造诗歌的效果,这有别于在文法上忠实的那种译法。
译者还需要面对如何令译作听起来有别于译者自己。尽管已经做了如上工作,但这才是根本性的挑战。我们翻译得越自由,就越有可能令译作像译者自己,而不像翻译的对象。我尽可能地内化原作流露出的声音,它会在我进行阅读时浮现于脑海之中。我允许自己持有所钟爱的语言技法,特别是“头韵”与“半谐音”。这些是将诗行连接起来的音乐特质,是将一行之内或不同行之间的语词串联起来的声音线索。如果你细读我的作品,你能发现许多这样的比喻吗?当然。如果你读过译作的原文,你也会发现这些技法吗?是的。汉文里充满了双声和叠韵(双音节词)。这是否影响了我的英文韵律,或者说尾韵和头韵在诗歌里是如此的普遍,以至于这样的问题意义不大,而更关乎押韵的程度?许多我最喜欢的英语诗人都存在大量的头韵和半谐音。难道我之所以喜欢这类诗人的作品,是因为我的品位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汉语的韵律所塑造?还是说汉语的韵律之所以令我欢欣,是因为我可以自如地使用这些技法?二者都有?一个鸡和蛋的问题。
当我对本文中一位汉语诗人的作品进行句法分析时,发现了许多类似特质的例子。此外,我还发现一些很难在英语中复制或模仿的特质:视觉韵律,含有相同部首或其他象形元素的字对。这又在图形和语义的层面上创造出另一种内聚力。但这该怎么翻译?因为英文是一种拼音文字,词的相似性源自发音的相似,所以视觉的韵律几乎只能变为音节上的相似。用听觉手法代以视觉手法是否可行?对此我持肯定的态度。
在此讨论的每一位诗人都有他们自己的诗歌取向。杨牧流畅的句法和关键的断句创造出某种变形的抒情体式,翻译的挑战性与回报相伴;翟永明的意象、强势声音,以及特有的视角,许多年前便引起我的注意直至今天;王寅的抒情情绪和晦涩隐喻(oblique metaphors)与我颇有共鸣。笔者将突出自己对他们诗学的理解如何引导我做出一个译者的裁决
。
杨牧的句法和对跨行衔接的使用引人注目。下面我将讨论在翻译《剑兰的午后》和《自君之出矣》这两首充满戏剧性的作品时的考量
。跨行衔接创造出悬念,杨牧在下面一首诗中对这一技巧的运用十分贴切。
Afternoon of a Gladiolus
I think I’m nostalgic for moments like that
afternoon of a gladiolus.Perhaps it’s lonely upstairs
No voices there, I lean back into memories
Maybe someone is in the courtyard putting away gardening tools
when wind chimes sound, interrupting
the dull bell that leans against the north wall
By now the grape vine should extend to
those mossy steps over there
right by the gnarled red pine, where the thinnest faintest
smoke floats in the air
The neighbors are trying to build a fire in their fireplace
So early in the season and they’re already trying to use their
fireplace?This is what I’m thinking as I stand by the window
letting my eyes wander over the distance.On the desktop
scattered thoughts cover a stack of incomplete
drafts.I think I no longer remember
the subject, but I keep trying to get a hold on
what sort of moment the style belongs to
剑兰的午后
我想我是怀念着那种时刻
剑兰的午后。或者楼上寂寞
没有人声,我斜靠记忆坐
或者人在院子里收拾芟葺的工具
偶尔风铃响,打断
倚北墙上淡漠的钟
葡萄藤应该延伸到
长苔藓的石阶那一边了
也就是赤虬松那边,空气里
漂浮着细微薄薄的烟
邻人在试用他们的壁炉
时间还早他们就试他们的
壁炉?这样想象我站在窗前
朝远处随意看。桌子上
打散的思维覆盖一叠未完成的
草稿。我想我是不记得它的
主题了,但依稀揣摩
风格属于哪种时刻
(Yang 1997,30-31)
这首诗有几处非常奏效的分行,我以下划线标出:
when wind chimes sound, interrupting
the dull bell that leans against the north wall
偶尔风铃响, 打断
倚北墙上淡漠的钟
在“打断”处分行本身就是一种打断,同时还产生了什么被中断的悬念。
By now the grape vine should extend to
those mossy steps over there
葡萄藤应该 延伸到
长苔藓的石阶那一边了
此处的分行强调了葡萄藤生长的持续性,而且还出现了另一个隐含的问题——它延伸至何处?答案在中断的下一行。
这首诗的以下四行由一系列的跨行衔接所标示,这些分行强调了表面的意义。
scattered thoughts cover a stack of incomplete
drafts.I think I no longer remember
the subject, but I keep trying to get a hold on
what sort of moment the style belongs to
打散的思维覆盖 一叠未完成的
草稿。我想我是 不记得它的
主题了,但依稀 揣摩
风格属于哪种时刻
第一行以“未完成的”结尾本身就是一个未完成的思维和未完成的句子,只能由下一行开始的“草稿”一词来作结——从语义上讲,这个词破坏了完成的概念。而这一行则结束于另一个悬念,这一次以说话者“不记得它的”陈述作结。里面隐含的问题仍在下一行得到回答:说话者想不起文稿的主题。最后一次跨行衔接位于倒数第二行的说话者在“揣摩”什么。试图抓住什么,或试图抓住萦绕其中的感觉,对这一身体行动的模仿代替了语词本身的位置,进而勾勒出认识论的潜在主题。全诗自始至终都传达出:技巧映照出内容。
《自君之出矣》以一组鲜活的意象与富有个性的断句开篇:
Since You Went Away
Imagine a symbol in a dream
bringing unbidden and unexpected joy, fine rain
sprinkling newly sprouted melons, and then oblique sunlight
shining on the rapt window where they grow taller day by day
in their sparse arrangement, supported by thin bamboo stakes and spooling ever upwards
Maybe given to a passionate woman who explains it all, a string of profound thoughts
or perhaps empty glances gather in clear autumn waters
seeing through the alternations, layers of classical biology
The full moon wastes away, while indoors
stands a long-neglected loom
自君之出矣
虚拟一种象征为了梦中
不期而遇且惊喜,小雨
轻洒发芽的瓜苗,然后太阳倾斜
照到它在出神的窗口寥落为摆设
逐日抽长,欹靠一节细竹竿盘旋上升
且交给多情的妇人解析,思维深刻
或者,空洞的眼色积着一泓秋水
透视反复,重叠的古典生物学
满月在消瘦,室内供着
一架旷日不理的残机
(Yang 2006,32-33)
我发现前两行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位于第一行的三个主题相连的意象——“虚拟”“象征”和“梦”——以及分行的方式所创造出的一种期待感,即满足于第二行中的“惊喜”,诗的语言随即暗示出这如同小雨落在瓜苗上,以及斜射的阳光。
Imagine a symbol in a dream
bringing unbidden and unexpected joy, fine rain
虚拟 一种象征为了 梦中
不期而遇且惊喜
然而,我遗漏了原文第一行中的“为了”这个词。相当于这一行半会变成这样的散文:“虚拟一种象征给梦带来不期而遇且惊喜”(Imagine a symbol that brings unbidden and unexpected joy to a dream.)或是“虚拟一种象征为梦而带来不期而遇且惊喜”(Imagine a symbol that brings unbidden and unexpected joy for a dream.)。如果我用这种方式翻译这首诗的开头,那么将不得不打破原有的分行,将“梦”移到第二行,这样一来便会削弱原有分行的力量与意象的清晰度。为了词汇的完整性似乎付出了过高的代价。
这一版翻译碰巧被收入一套大型的杨牧诗选。一群经验老到的译者贡献出他们的译作,两名学识颇丰的编辑亦是受人尊敬的学者。两位编辑依次写信给我,指出遗漏之处,询问这一遗漏属于故意还是疏忽。我解释道这是有意为之,我理解诗行的字面意义,但为了推进意象的发展,选择将表面的意义视为次要。来信的编辑把我的解释连同译稿转发给杨牧。我对自己的解读逻辑充满信心——这并非唯一的可能,但却是我的读法——我对编辑要求杨牧做出裁决稍感惊讶。在阅读了译稿及其理由后,杨牧认为这种译法很有说服力,因此保持了这一译法。
此外,编辑还注意到我将“残”译为“neglected”(被忽略的),并想知晓其中的原由。这与潜文本和互文性有关。“自君之出矣”不过是近两千年来诗歌传统中的一首诗。标题取自一首汉乐府诗,即徐干(170-217)的《室思》。后来“自君之出矣”这一行成为一种诗歌模式。杨牧的诗指向了唐代诗人张九龄(678-740)写下的一个更著名的版本:
Composition after“Since You Went Away”
Since you went away,
I haven’t tended my broken loom,
Missing you is like the full moon,
Night after night its clear rays diminish.
(Lingenfelter 2014,62)
赋得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
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
夜夜减清辉
(Gao 1973,752)
张九龄的此诗,以及一长串文本上彼此相连的诗,皆属“闺怨”题材,即以弃妇怀想不在身边的丈夫或情人的诗。这类意象突出了女人被忽视的状态,并且掺入了她对修理破损织布机的忽视。她想念“你”,她日渐消瘦,就如残月一般。
杨牧诗歌的这几行显然在回应张九龄所选择的意象甚至语词:
The full moon wastes away, while indoors
stands a long- neglected loom
满月 在消瘦,室内供着
一架旷日 不理 的 残机
直译的话就像这样:“The full moon becomes emaciated,(while)indoors stands/a broken loom that hasn’t been fixed(or tended to)for a long time.”[满月在消瘦,(而)室内供着/一架旷日未修理(或注意)的残机。]月亮渐瘦,就像张九龄诗中所写,织机长久无人修理或未被注意。那么译者(这里就是我)为何要违背这个表面的意思呢?答案就在字里行间:它与“闺怨诗”的传统语境有关。原作读者或许带有关于这首诗所在之传统的知识。而敏锐的读者无论在什么语言中都会察觉到女性与残月和残机(一个女性的象征,因为纺织在传统中皆是“女性的工作”)之间的隐含所指,而一个受过汉学训练的读者则会想到张九龄的诗与“闺怨诗”的整个传统。但是我们如何为不太熟悉中国文学史的英语读者提供或暗示出这一丰富的背景呢?选择“neglected”而非字面的“broken”,由此来为读者尝试再造缺失的语境。这履行了我作为一名译者对读者的道德义务,而同时保持了对原作的忠实。编辑又一次征询杨牧,杨牧再次对我的译本感到满意。
最后,杨牧审阅了我为这本诗选所做的翻译,我只能假定他审阅了选集里其他译者的作品。诗人评价自己作品的翻译,不见得切中肯綮,但杨牧确实做到了。(他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博士学位,并在华盛顿大学任教数十年,我就读该校时,他曾教过我。)我相信,正是因为他对英语诗歌的了解,以及他作为一个诗人的身份,使他能够对我的翻译采取放手的态度。在少数时候,他会提醒我误解了某个词或忽略了某个意思,我便会做出修正。当出于美学考虑而做出一些选择时,也能获得他在艺术上的认可。
有时,一首诗的个人化语境,足以令读者错过某些含义。加之汉语天然所带的模糊性(尽管这是汉语作为诗歌媒介在美学与认识论上的优势之一),个人语境线索的缺失尤其会让译者误入歧途。杨牧诗作《象征》
那看似简单的开头几句就是一个例子:
After my car crosses that long bridge
I nod
车过大桥
我点头
逐字对译第一行:“Car/s-crosses/crossed-big-bridge.”(车/过/大/桥。)要做出相当多的解释才能转到“在我的车跨过一座长桥之后……”(After my car crosses the long bridge……)首先,英语语法需要冠词和时态,译者必须做出判断,才能继续译下去。尽管“车”(car, vehicle)可以表示复数,但我把它视作单数;并且把事件的展开设想为现在时。再加上冠词,以及多音节的“crosses”对应于单音节的“过”,诗行变长了,节奏也变了。为了保持诗行简短适度,与原文相称——因为我(错误地)认为杨牧用“大”(big, large)字多是出于节奏的目的——最初的译稿省略了这个形容词。我还设想场景中的说话者正从一个制高点观察车子从桥的一边驶向另一边,于是译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A car crosses a bridge
I nod
杨牧审阅了译稿,并回应如下:
我想说的是,我驾车正穿过花莲县山麓边一座桥。对我来说,这座桥显得宏伟、庄严,这是我写下“大桥”(big bridge)的原因。
杨牧不仅把说话者设定为驾驶者(因此是“我的车”,而非“一辆”车),“大”字对表达其意图至关重要,并非只为节奏。与此同时,杨牧的节奏感和洗练的诗句使得他不计较可有可无(但能消除歧义)的小品词“了”(除了一连串平实的汉语口语语法形式,散文作品也会这么用)。“大”字承载了说话者对桥的重要感受,杨牧与我讨论了对“大”的译法,使之在英文中能够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big”太幼稚和含混;“grand”(宏伟)或“stately”(庄严)又显得太过。杨牧解释道,跨过这座桥标志着进入花莲县这个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我问他这座桥是否拥有很长的跨度,他说没错,所以我提出“long”(长)这个词,通过强调从一边到另一边的距离,来暗示这条通道的某种重要意义,他喜欢这一选择。现在,我理解了说话者在此诗中的时空位置,以及这座桥的非凡意义,我将这两句调整为:“After my car crosses the long bridge/I nod”。
这里再举出杨牧另一首与花莲有关的诗:
Zuocang:Sakor
When the moon is round, elephant ear plants jostle like the waters of the ocean
green ghosts tread the hollows, sparking successive
flames on my body in the gloom, spiraling upward, until every
tumescent rootstalk rushes in, and I look up
Affirming that narrow patch of sky still overhead, our
collective memory, afloat with bits of indigo and lime
clumping, pressing—When the moon is round
I see human shapes drifting through wild lands where bamboo shoots
and mimosas open and close, their shadows trailing
wind and dust, and the echoing of Spirit Creek.
His senses finely tuned, he moves between
the stillness of the living and the stirrings of the dead, the lush greenery unchanged
Even when the body, warm the first half of the night, suddenly grows cold and
turns to dew, and constellations both glorious and humble, each in their own quadrants, are
toppled in succession and retreat, like no longer remembered
legends of the great flood:his tone of voice constant, its hues unaltered
Lingering by an underwater cave with flashing white stones, and even the
weeds bloom for him, concealing both late-comers and early
arrivals—look, he has a bow and arrows slung over his shoulder
and freshly picked soapwort, solitary spirit
spreading rumors bred of rumors, borne aloft by whirlwinds, and then let fall, singing
a song of hunting and fishing
Thus, more keenly than most, you miss that different kind of time
When the new moon, hesitating like a frosty brow at the distant edge of the predawn
Sky, explains in a whisper that metaphors are predetermined,
born of the imagination, coalescing and dissolving
catching you unawares, scratching a sketch behind your ear and the
eyes of solitary stars, wings of the wind, the frozen rays of light
The swift blade slices stroke by stroke, incrementally shifting from life to death
Sakor, facing the end of samsara:
The repleteness of the concrete
is the collapse of the abstract
佐仓:萨孤肋
月圆的时候有姑婆叶竞生如海水
绿色精灵蹑蹀洼地陆续在身上
点火于暗微旋飞,直到所有
充血的根茎都急于涉足,仰首
确认狭窄的天光在上,我们的
共同记忆,浮着染靛和石灰
簇拥,推挤——月圆的时候
我看到有重复的人形飘过箭笋
和含羞草启阖的野地,影子遗落
多风和尘土,多回音的祖灵溪
他的感觉细致无比,出入
生者静与死者动间不改其蓊郁
甚至当上半夜的体温刚才冷却
为露珠,辉煌与简陋的星座各据一方
相续倾斜,溃散,如不复记忆的
洪水传说;他的声调不变而音色如一
逡巡于白石闪光的水窟,甚至
芒草也为他开花遮掩迟来和早到
的个体,看他身上背着弓箭
和新采的洗发草,孤独的魂
以讹传讹,飙举,攸降,吟唱
一首有关狩猎和捕鱼的歌
于是你就格外思念另外一种时候
当新月谨慎若寒眉在遥远未曙
天边细声解说隐喻怎样应运而生
自幻想,集合继之以解散
出其不意在你耳后划一道血痕以及
孤星的眼,风的翅膀,寒光凛凛的
快刀将它一一芟刈,递嬗死生
萨孤肋,朝向轮回的终点:
凡具象圆满
即抽象亏损之机
(Yang 2006,96-99)
几度易稿之后,出现了一个较为满意的译本,我有几个问题问杨牧:
·你更喜欢“Tso-ts’ang”还是“Zuocang”?[我一般不会向作者提此类问题,但杨牧过去非常喜欢威妥玛(Wade-Giles)拼写系统。]
·你知道“Sakura”(sakor?)源自哪一种土著部落语言?如果有可
能的话,我想做一个脚注。
·在第一节的第三行,有这样一句:……陆续在身上……在谁身上?无名战士?植物?还是说话者?
·祖灵溪:这是一个地名吗?我无法用谷歌查到。
·洗发草:我也找不到这种植物。你能告诉我更多的信息吗?
杨牧在回复中解释道,这首诗标题的前半部分“佐仓”是一个地名,日语发音听起来像“sakura”(与日语中的“樱花”谐音)——或转写为冒号后的“萨孤肋”(sa-gu-le)。这一巧合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还告诉我,佐仓曾是原住民阿美人与日本占领者发生战斗的地点,这帮助我了解了一些历史背景。我自己也做了进一步的研究,了解到sa-gu-le对应于阿美语单词“sakor”——一种曾大量生长于现在称作佐仓这个地方的树。
杨牧对后两个问题的回答,尽管确实解释了我为何没能找到它们的出处,但还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两个词都是自造的。“祖灵溪”和“洗发草”都是他想象的产物。“祖灵溪”令他想起过去在这里倒下的战士;而“洗发草”则仅仅出于他对这个词发音的喜爱。由于两词出于自造,我也获准尽情享受在英文中编造相应词语的过程
。最终,我选择将“Ancestral Spirits Creek”(祖灵溪)当中的“Ancestral”(祖)去掉,因为太多音节会令这个词显得笨重。“Hair washing grass”(洗发草)同样需要一些舒展,以便令它在英文中出彩。因为这一虚构的植物暗示了它所使用的时段乃是古老传统的一部分,所以我倾向于选择一个听起来像是古英语的词来翻译。“Soap”(肥皂)是一个坚实的选择,“wort”(草本植物)让人联想到欧洲药草的意象,二者都根源于古英语,对杨牧的诗来说是一个合适的调子。
《戏为六绝句》向我提出了双重的挑战:如何展现标题里的“戏”(sport, play),并且如何处理第一节中的分行。我又一次征询了杨牧。就像《佐仓:萨孤肋》过了很久才出现在我的桌前,《戏为六绝句》也完善于其他译作完成之后;由于之前我们已经就一组诗进行了交流,我知道他并不会介意我对不同语词的澄清,或为他的某些片段写下替代的版本。
将标题直译为“Six Quatrains in Play”(戏剧中的六绝句)或“Six Quatrains in Sport”(游戏中的六绝句)都显得很成问题。前者听上去不够成熟,与间接提到的诗作者——才华横溢、倍受推崇的唐代诗人杜甫(712-770)孰不相称;而后者听上去颇为做作,对于当代美国人来说有些过时(我不敢代表其他英语国家)。二者感觉都不太符合习惯。因而我提出了两种译法,对原作的精神进行了意译:“Six Quatrains in Fun”(六首妙趣横生的绝句)和“Six Lighthearted Quatrains”(六首轻松的绝句)。杨牧更喜欢第一个,因为他觉得那更符合他的本意。
六首绝句中的第一首困扰着我。删削成近似杨牧的句法和分行,我的第一版是这样:
But maybe after autumn sets in we’ll
Grow accustomed bit by bit to such melodies as this
There are tiny insects in a clearing in the woods
Reciting quatrains in slanting sunlight
但或许入秋以后我们
就渐渐熟悉这样的旋律
有细微的蚊蝇在林间空地
斜照的阳光里背诵四行诗
(Yang 1997,42-44)
我不太满意第三行到第四行的流动;第三行对我来说听上去不够轻快——节奏拖沓。如果我能更自由地翻译这一节,我就可以磨利句子,改善节奏。这取决于你如何看,要么如上分成两句,要么如下看成一句,后两行看作两个片段:
But maybe after autumn sets in we'll
Grow accustomed bit by bit to such melodies as these
Tiny insects in a clearing in the woods
Reciting quatrains in slanting sunlight
我对第二版更满意,因为杨牧的句法具有显著的灵活性,而且他大量地使用跨行连句,这与他的诗学相一致。尽管如此,出于礼貌(并确保我的诗学直觉没有让我陷入无益的困境),我还是请杨牧审阅了一遍,但我并未暗示我对其中一版的强烈偏好。我很高兴他也喜欢更简洁的这一版。
另一个像杨牧一样经常与中国文学和艺术史对话的诗人是翟永明。《重阳登高》
开篇即是王维(699-759)一首诗的名句:“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诗同样是为重阳节而作。每年秋天的农历九月初九这个节日,人们都会登高望远、赏菊、饮菊花酒,最赏心悦事不外乎与亲朋好友相聚相伴。按照传统,还会头戴一种特别的花,以求好运。在这个节日,人们会异常思念不在身边的亲人。
以下两小节是全诗的一个代表。说话者重九登高,山顶饮酒;她独自一人,没有亲朋陪伴。这首诗变成了对节日的理想状态与说话者的孤独境况之反差间进行沉思,这唤醒了我对晋代山水诗人谢灵运(385-433)的记忆,他对山水的狂热歌咏常常伴随着哀叹,很多时候他一个人独自登高,无人与之共享眼前的景象。下面是翟永明作品的一部分:
Today I raise a cup alone while River and mountains change color
The green months of spring depleted me
This figure,“Nine Nine”is once again
Reborn in my veins
Faraway peaks above and below
Plunge naked into my heart
It’s useless but all I can do is
Enjoy the glorious sunshine
Longing is miserable Being drunk is miserable too
How many sighs in the soughing of the wind?Who will answer my echo?
(Zhai 2011,127-29)
今朝我一人把盏江山变色
青色三春消耗了我
九九这个数字如今又要
轮回我的血脉
远处一俯一仰的山峰
赤裸着跳入我怀中
我将只有毫无用处地
享受艳阳
思伤脾醉也伤脾
飒飒风声几万?呼应谁来临?
(Zhai 2002,97-98)
翻译这首诗的最大挑战在于找到一种方法来为读者提供重阳节这一重要的文化背景,而不打断诗行。西风出版社(Zephyr Press)的编辑克里斯托弗·马蒂森(Christopher Mattison)和我均认为不可能将这一背景硬塞入诗中,所以在末尾添加一个长注脚将会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前朝遗信》包含了翟永明两首相互关联的诗,我对这组诗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基于我们俩人的对话。当时翟永明带我游览了成都的一些著名景点,如“杜甫草堂”,还有与唐代诗人薛涛(768-831)有着非常关联的地方“望江楼”,以及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56年,且至今仍在运行的复杂灌溉系统“都江堰”。在我们聊天时,她表达了对女性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看法,她有关唐代女诗人鱼玄机(844-868或869)的作品为我提供了阅读此诗的信息:
Letter from a Past Dynasty(Poem Sequence)
Letter from a Past Dynasty
—letter from a woman poet, Qiu Yanxue, of whom nothing is known
Setting aside the ever unfinished task of housework
I write a letter to a scholar in a future dynasty
After teardrops have speckled the rice paper
it becomes a painting Then, touched with ink
it paints bold bamboo broken branches and plantain leaves
Left over ink grows rank in the inkstone my family berates me
When given leisure, my languid footsteps follow my mood
After setting aside the ever unfinished task of housework
I write a letter to a scholar in a future dynasty
Writing on fans writing on white silk
writing on rice paper writing on white silk handkerchiefs
Writing, it becomes so precious
The breath of each stroke moves in my body
What will the next dynasty be like?I do not know
What will paper be like in the next dynasty?I don’t know that either
Writing will no longer be precious in the next dynasty I do know that
It has to do with the national mood
It has to do with dynastic progress
It has to do with the body politic
Setting aside the ever unfinished task of housework
I write a letter to a scholar in a future dynasty
I want you to remember the writing of an obscure woman poet……
My family name is Qiu, my given name Yanxue
My name will not be passed down
and I want you to know me
as you have never known anyone else before
This is our secret sign
My heart beats and so does yours
I am alone just as you, when you are reading
are also alone
Writing and reading
The power of two players
Setting aside the ever unfinished task of housework
I write a letter to a scholar in a future dynasty
Silkworms spin their cocoons just as I spit threads into thoughts
When there is cloth there will be poetry
When brushes and ink are swept away by autumn winds
there will be tiny Chinese characters I use them
knowing that hundreds of years from now you too will use them
I control them, creating a sense of euphoria in your brain
Like an orb of blue light it draws your
attention a psychedelic cloud
propelling you endlessly forward and closer
Viewed from the vantage point of eternity
you begin to know me, know my dynasty
its water and soil its climate
its clear and mild landscapes
its cool and quiet books of poetry
its wars and beacon towers
It perished due to the climate perished due to the soil
Perished because the people rose up
前朝遗信(组诗)
前朝遗信
——无考女诗人邱砚雪信札
放下做不完的家务事
我给后朝的书生写信
米做成的纸滴上眼泪后
就变成图画用墨点染后
就写意为竹子折枝和芭蕉
宿墨久臭又遭致家人喝斥
闲来久踱而如思
放下做不完的家务事之后
我给后朝的书生写信
在扇子上写字也在白娟上写
在宣纸上写字也在罗帕上写
写,变得如此贵重
一笔一划的气息在身体中呼吸
后朝怎样我不知道
后朝的纸怎样我也不知道
后朝的写将不再贵重我却知道
与它的国情有关
与它的进步有关
与它的身体有关
放下做不完的家务事
我给后朝的书生写信
我要你记住无考女诗人的写……
我姓邱,名砚雪
我的名字不会流传下去
我要你认识我
就像你从未认识过别人
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符号
我心跳你也心跳
我单独一人正像你阅读时
也单独一人
写和读
二人博弈的力量
放下做不完的家务事
我给后朝的书生写信
桑蚕作茧犹如我吐丝成思
有帛就有诗
毛笔和水墨随秋风扫过
就有了小小的方块字我使用它
知道几百年后你们还是用它
我控制它,制作你大脑的欣快感
如同一团蓝光引起你注意
它一团迷幻雾气
使你无限向前靠近
从永恒的透视点里往外看
你开始认识我,认识我的朝代
它的水土它的气候
它的淡而清的山水
它的冷而静的诗书
它的战争和烽火台
它亡于气候亡于土壤
亡于人民起义
(Zhai 2013,26-30)
这首长诗有许多值得讨论之处,尤其是翟永明对那些被诋毁或被遗忘的古代女作家的持续研究与深深欣赏;但这个讨论超出了本文的范围。可以说,这首诗同时体现了翟永明对历史和对传统的性别角色如何束缚女性这两方面的深厚意识。翟永明对这些主题的处理在文本中清晰可见,但我确信,在文本之外,包括我们的对话、她的其他文章和诗歌之外的信息,为我阅读这首诗时所获得的紧实感发挥了作用,从而引导了我翻译的基调。
文字游戏或许是最难译的(仅次于基于文字游戏的笑话,尽管二者可能是一回事)。我非常满意翟永明《烟花的寂寞》(“Fireworks and Working Girls”)的终译稿[直译作“the loneliness of fireworks”,也可以解释为“the loneliness of prostitutes(妓女的寂寞)]
。我绞尽脑汁地搜集了“妓女”从书面语到口语的各种英文表达。但没有一个能传递“烟花”这个意思,“fireworks”(烟花)是唯一能表示那些创造奇观和噪音的爆炸装置的词。然而有一个例外,就是“working girls”(上班女郎)中的“works”(上班)为“fireworks”的一部分。我唯一的担忧在于这个词可能有点老旧,一些读者不一定知道这个意思。然而,我非常喜欢这首诗,并想把它放进我正在编译的翟永明诗选中,最终如愿以偿。
标题里还有另一个要解决的问题:如何处理“寂寞”(loneliness)一词?汉语的标题由一个次要的“的”连接起两个主要的词,读者可以理解无碍。我选择创造一种新的文字游戏来展现这一双关语,将中文“烟花”译为两个英文单词,即“fireworks”和“working girls”。如果要完整地翻译标题,那么应该是:“The Loneliness of Fireworks and Working Girls”。这种翻译显得臃肿,因为英文文法必须添加“the”和“of”的成分,却使之成为一个笨拙的短语,所有冗余的词汇模糊了双关语这一焦点,失去了翟永明原标题的冲击力。必须舍弃一些东西,因为双关语才是重点,所以我让“孤独”靠了边。我认为“烟花”的双关意味比“寂寞”的哀婉更重要,诗本身也传达了这一点。这是一个基于我自己的阅读所做出的判断,当我们就《更衣室》的译稿交换意见时,翟永明亦非常重视标题的双重含义,并希望翻译能传递这一点。
最近,我开始着手重新编译一部王寅的诗集。和他相识并翻译他的作品已有十年了。最近译出的作品中有一首叫《突然》:
Suddenly
this afternoon
a gigantic seagull
dive-bombed a pedestrian street
while fish exiled to the library for their crimes
were eating fruit
an accident victim carried a stretcher
down the road
when snow on the mountains drifts off to sleep
we will still be awake
this afternoon
a summer of reprisals drew to a close
突然
今天下午
巨大 的海鸥
俯冲飞入步行街
发配到图书馆里的鱼
吃着水果
受伤的人 抬着担架
走过街道
山坡上的雪入睡的时候
我们还醒着
今天下午
剿匪
的夏天过去了
这首诗虽然表面上很短,但目前这一稿也经过了七次改动。当时我和王寅同处一个翻译工作坊,他的工作室就在我隔壁,我可以直接问他。这加快了翻译的过程及修改:电子邮件很伟大,但还是比不上面对面的交流。我已将原作中需要澄清的部分用下划线标出。
巨大(enormous, gigantic, massive):海鸥仅仅只是体格肥壮,还是真的巨大无比?换言之,这指向超现实吗?答案是肯定的,所以海鸥变得“gigantic”。
受伤的人(injured person):这一联环绕在这种戏剧性的讽喻之中:某人受伤了,应该躺在担架上,抬着担架沿街走去。但这种直译对我来说有点问题,“An injured person carried a stretcher down the street.”(受伤的人抬着担架走过街道)听上去很怪;我认为“accident victim”(事故受难者)会更有力也更经济。王寅对这一替换表示同意。
剿匪(bandit suppression):这是最棘手的部分。我不太确定这个词在诗中是何意。作何用处?是否协调?事实上这个选择依赖的是未经考虑的直觉。正如王寅解释道,这是一个旧口号:1949年共产党在解放战争中获胜后开始扫除和消灭(剿,suppression)国民党的顽固分子。但他很快补充道,他并未意指于此,这只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鼓励我把这个词译得尽可能松活一些。他绝不希望这首诗仅仅倒向和历史有关的一面,我也如此认为。我不认为这首诗的英文译本会因为加入了20世纪50-70年代板结的政治语言而显得更好。一觉过后,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重读我的草稿时,“reprisals”(报复)一词便浮现出来。它和“剿匪”(暴力冲突,报复屠杀)属于同一个语义范围,但听上不并不像1955年官方使用的语汇。
我希望诗集中收入的另一首诗题为《物非物》[字面为“A Thing(Yet)Not a Thing”,
牵涉白居易一首以“花非花,雾非雾”开头的诗
。王寅的题目与白居易这一句的后半部分谐音,“物”和“雾”同音双关。但如何翻译一个与另一首诗双关的题目,特别是它如此家喻户晓并承载了那么多的历史?不仅“物”和“雾”相互重叠,而且古诗调动了更多的内容,还有属于自己的阅读传统。这是仍未解决的难题,但我期待着集思广益带来的可能性,看看是否能从中获得些许乐趣。
这首诗的正文更直接,尽管同样含有文字游戏,就像第一节(中文有下划线)那样:
(When)A Thing Isn’t a Thing
at first, what drew me in was a certain quality
neither blankness nor blackness
but a thing whose name I can’t call to mind
物非物
起初,吸引我的某种物质
不是 空白 也不是 黑暗
而是回忆不起它的名字
包含了“白”(white)的“空白”(blankness),与包含了“黑”(black)的“黑暗”(darkness)并列。巧妙的文字游戏会在直译中丧失[比如,“blankness”(空白)和“darkness”(黑暗)];尽管把“黑暗”译为“blackness”(黑色)并无延展,但将“空白”译为“whiteness”却显得过度,极大地改变了诗句的原意。尽管如此,这种意义上的对立会将它们串在一起,就像带有相反电极的磁铁。
幸运的是,一个解决方案立马出现:将“blankness”和“blackness”对置。我放弃了语义上黑/白的比喻,代之以听觉和视觉上的对比,维持了诗句两端之间的联系。
第一节是这首短诗唯一完成的部分。其余部分包含暂时搁置的仍显粗糙的标题。为了避免这篇论文成为一份自我喝彩的列表——并且冒着使完成的翻译成为从A直接走向B的必然结果的风险——我将为这种错误的印象提供解药,同时留给读者去考虑这首诗该如何结束。
接下来是我翻译的最后一节,目前还未完成。我期望第一行的翻译毫不费力;但我却打算给后两行足够的时间,因为它们提出了挑战或问题,就像下象棋时的处境那样:
I’ve sidestepped the gloomy parts/depressing parts but still fell/slipped/blundered/sank/plunged/tripped into
the pure beauty of the cold/the purity of cold days/pure beauty of the cold/pristine beauty
the rot of a mild climate/the blight of mild climates
我回避着阴郁的部分却陷入了
低温下的美
恒温下的罪
这便是它对我产生作用的方式。翻译是一个过程,以上所见便是我的所思所想,先用手写,接着输入笔记本电脑里。译初稿时,我会留给自己多种选择——除非某个词或短语显而易见。通常在第二遍时译稿会变得愈加清晰,尤其是将译稿搁置一段时间后。以下便是初稿背后的考虑:
回避着:“I’ve sidestepped……but still fell……”(我回避着……却陷入了)我查了“回避”一词,抛弃英语中显得抽象的对应词(elude, evade)。文学翻译的一个步骤便是查寻某个你已经熟知的词,以确保没有遗漏任何可能敞开广阔空间的意义窗口。如果按照字面意思,将会是“Sidestepping……I’ve fallen……”(回避……我陷入了……)但这也使得这一节将不会以“I”开头。或许之后我会选择以“sidestepping”开头,但现在,我更倾向于用第一人称叙述者来打开局面。
阴郁的部分:如何处理“阴郁”一词?是在暗淡与隐蔽意义上的忧郁?还是在悲伤的心理意义上的一种精神恐惧?我能像王寅笔下的汉语那样二者皆含吗?还有什么听上去更好的词?如果译为:“I’ve skipped the depressing parts”(我跳过了抑郁的部分),那么听上去就像说话者正在看一本感伤小说或一部电影,而不断地点击快进按钮。何为字面义?何为抽象义?诗歌常常将二者混合或并置一处,而这一点正使得一首诗变得丰富。我想将这一品质融入我的翻译。我倾向使用“sidestepping”来描述某人摆脱伤害的方式,并暗示出某种精神上的机敏。
陷入了:“fallen into a trap”。“陷入”强烈地暗示出某人滑入泥沼、陷阱或深坑的景象。英语中目前并没有这样一个栩栩如生的对应词,但过度翻译的危险并没有消失,这也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低温下的美
恒温下的罪
The beauty in[times of]low temperatures
The crime in[times of]even/steady/stable temperatures
这些句子就字面译出来听似平淡无奇,并没有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组合,也没有传达足够的深意。因此,过于拘泥原作的断句并非解决之道。(偶有逐字译出,但却决不过度翻译。)
起初,我对最后一联困惑不已。分别来读,倒数第二行非常清楚,但与节奏文法皆相似的末行配合读之,这一行便有缠绕之感。我发现末一行相当模糊,这反过来令第二行变得复杂,所以我问王寅写下这些句子时在想些什么。
王寅告诉我,他的语词选择由韵律引领,他试图表达低温的清新之“美”(clarity)与高温引发的问题,即温暖会令事物腐败——“罪”(crime)之间的对立。我该如何处理,将种种至少是关键的意涵尽可能地浓缩为一对简洁的平行诗行,既富有韵律又内涵相合?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答案。但我预计我将会因此度过一段有趣的时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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