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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的《满江红》不是伪作

岳飞的《满江红》是不是伪作?我前后考虑了多年。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辨证》中提出了这一疑问。我当时只觉得这问题提得很有道理,我虽然不完全同意,却又做不出解答。

岳飞的儿子岳霖和孙子岳珂收集岳飞的文章不遗余力,由岳珂辑成他袓父的集子,即《金佗稡编》的《家集》。可是,尽两代人之力,并没有搜集到这首词。这是第一个疑问。第二个疑问是:宋元人的著述中也没有关于这首词的记载。所以余先生认为这首词是明人所伪托。但是我写《岳飞传》的时候,还是把它认作岳飞所作。因为余先生光是提出这个疑问,并无法证明,也没有说出、找出这首词的作伪者。

1960年代初期,夏承焘先生写了一篇文章。他受了余嘉锡先生的启发,并把上述的理由又加以发挥,最后断定这首词是明朝王越所作。在《月轮山词论集》中收了这篇文章。(去年,《羊城晚报》刊登了王起教授的文章,他说他当初就不同意夏老的意见。)夏老1961年来北京时向我谈到他的这篇文章,我说,现在不适于发表。我当时着重考虑的,还不是此词是否王越所作的问题,而是认为,岳飞和《满江红》在今天已经不可分了,提到岳飞必然想到《满江红》。他作为一个武将,当时的四大名将之一,代表作就是《满江红》。贸贸然加以否定,有些煞风景。可是,夏老认为现在北方少数民族的人对岳飞这首词很反感,如果断定不是岳飞作的,可以解决这一问题。后来,他又跟何其芳同志谈及此文,何的意见与我相同。但当时我们讨论的重点全不在是否王越所作这一问题上。

去年秋,海内外又掀起了讨论这一问题的热潮,香港、台湾地区都发表了文章。许多同志要我发表意见,这使我重新反复做了考虑。考虑的结果,对于余嘉锡先生提出的疑问,我觉得是可以解决的。对于夏老提出的作者是明朝的王越或其幕府文士的意见,我是不能同意的。我的最后结论是:岳飞《满江红》词不是伪作,是出自岳飞之手。

先来回答余嘉锡先生提出的疑点。是不是能够根据岳霖、岳珂两代人没有搜集到这首词,就断定这首词是假的呢?且看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南宋人赵与时编写的《宾退录》中记载了岳飞一首诗,这首诗岳霖、岳珂都未收录(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辨证》里曾提到过这首诗),这首诗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直节报君仇。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最后一句和毛主席《沁园春·长沙》词中的“粪土当年万户侯”相似,不知后者是否从这句诗脱胎而来。)这首诗是岳飞在镇压江西一小股农民起义军的路上写的,刻在一个寺庙里。岳霖、岳珂就没有搜集到。假定说赵与时的《宾退录》失传了,诗是被明朝人抄录、流传下来的,我们是不是也就可以对这首诗产生疑问呢?我想是不行的。既然有岳霖父子遗漏的实证,就不能排除《满江红》是他们当时没有收集到的可能。这首词在宋元人的某一著作中也可能已经收录了,而这一著作又遗失了,才造成了今天的疑案。

从正面来说,包含在《满江红》里的思想,在岳飞的其他的作品中都存在着。就拿上面提到这首诗来看,“誓将直节报君仇”“斩除顽恶还车驾”,这不就是说“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吗?“不问登坛万户侯”,不就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吗?现在又有人说,如认定此词为岳飞所作,则“三十功名尘与土”句便等于是岳飞夸耀自己的功名,还有人以为那就等于是岳飞用自己的事迹做典故,这都得算作误解。其实这句话的本意是,不论功名多么大,都看得很淡薄,并不是说自己的功名有多么了不起;是自述,不是用典。

岳珂所编的《家集》,都是岳飞的作品。其中有几篇题记,是岳飞行军时走在哪里,随时记下来的。估计岳飞这个人投军以前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因为他少年时只是一个佃户,种田的人。投军以后,文化程度提高得非常之快,到哪个地方都喜欢卖弄一下自己的文才,写写题记。《家集》中收的几篇题记,其中所表达的思想,和《满江红》的思想可以说全都相同。第一篇叫《五岳祠盟记》,这篇文章在《云麓漫钞》上也有,文字稍不同。据它说,是题在张渚镇一个大户人家客厅内的屏风上。在内容上跟这篇差不多,只是更详细些,文字也多一些。

题记内容如下:

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夷荒,洗荡巢穴,亦且快国仇之万一。今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城,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不回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待敌。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蹀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地上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

它的大概意思是:我从军以来打了二百余战,虽然没有扫荡到敌人巢穴中去,但总算是报了一点仇。现在来到宜兴,恢复了建康(今南京),一鼓作气,打败了敌虏,恨的是没能把他们斩尽杀绝,使他匹马不回。下面说,以后的目标,是打到漠北,“蹀血虏廷,尽屠夷种”。这不和“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是一样的意思吗!“迎二圣归京阙”,这和“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又有什么两样呢?另一篇《永州祁阳县大营驿题记》中也有这样的话:“他日扫清胡虏,复归故国,迎两宫还朝,宽天子宵旰之忧,此所志也。”不也和《满江红》词意相同吗?总观四篇题记,都包含着这种思想;把这种思想用韵文的形式,用词的形式写出来,不就正是《满江红》吗?

现在就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岳飞能不能填词,会不会填词?这个问题很明显,他孙子搜集的集子里就有《小重山》词嘛!而且他还能作诗。一来有这种思想,二来又有作诗填词的本事,为什么写不出《满江红》呢?他已经用诗的形式写出来了,为什么不能用词的形式写出来呢?

夏老的意见说,《满江红》词与当时的地理形势不符,如“踏破贺兰山阙”,贺兰山属西夏,并不属金;岳飞是著名将领,对此应该熟悉。如果是岳飞写的,不会写贺兰山阙,因为当时的目标是东北。这种意见是值得商榷的。岳飞在这里是泛写,不是实指,“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如果是实写,应该写“女真肉”“金人血”才对呵。既然写的是匈奴血,就是泛写,是指广义的敌人。既然是写匈奴,他还可以写再往西一点的山,可以写祁连山。汉朝与匈奴作战,祁连山就曾是争夺的对象。汉朝占领祁连山,使匈奴吃了大亏。祁连山在甘肃。岳飞没有用祁连山,而用了贺兰山。我想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果认为敌人在东北,就只能写女真,那不就过于拘泥粘滞了吗?

夏老还提出:《满江红》词的作者是明朝的王越。因为把这首词刻在杭州岳庙中的时候正是明朝打败鞑靼五六年之后,而这次战争的指挥者是王越,而王越又是一个进士及第、能作诗填词、颇富文采的一个人;而且,只有明朝王越统领军队的那个时候,才有争夺贺兰山的事实。因此他说《满江红》的作者最大的可能是王越。我对这个判断有疑问,为什么呢?既然王越填词夸耀自己的战功,为什么嫁名给岳飞呢?那时候作《满江红》这首词决不会犯什么忌讳,要写自己的战功,完全不必借用岳飞的名字。

第二点,如果王越是在实写,那么,“踏破贺兰山阙”句前边的“靖康耻,犹未雪”句竟可以是泛写的吗?亡国是何等重大事件,词人岂能泛用?而且,如果泛用,则其所影射的究竟是明朝的什么事体呢?何况此句之后还有“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一句,又将如何解释?这一句,也只是符合岳飞当时的情况,南宋当时连淮水以北的土地都没有了,岳飞才有“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责任感。明朝的鞑靼只活跃在河套以北的地区,“旧山河”都在明朝手里,为什么竟要“从头收拾”呢?和当时的情况极不相符。所以,如果把《满江红》词后半阕全部文句进行通贯的理解,而不仅仅纠缠在“贺兰山阙”这四个字上,则由明朝人王越或其幕府文人所作的这种说法就很难讲通了。

至于说“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这两句词兄弟民族很反感的问题,我认为这是历史上的事情,而历史应与现实严格地分开来。在历史上用这些话本是很平常的。凭着一时的仇恨感,即使是邻居也可以闹翻了脸,来个你死我活,甚至于兄弟之间闹了别扭也是如此,要置于死地而后快。现实的情况,在党的领导下,兄弟民族之间讲团结,讲友好,不该成天算旧账。这就是现在所说的向前看,中华民族的各族人民应该团结起来向前看。

现在我们之所以重视对《满江红》的讨论,是为了发扬爱国主义精神,把这个属于全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而不是继承岳飞的那种做法;不是为了对北方的女真族或是其他少数民族如何如何,而是要各民族团结起来,同仇敌忾,共同对付妄图侵略我国,亡我之心不死的人。这才是现在研究这首词的思想意义所在。

(原载《文史知识》1981年第3期) yZqWaAP+SiadVH1VXabiQfsbpEH7BgZ6aJeP4h7LqsP9Ie9WZ/BUDY/ekhCWkv3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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