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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川传》自序

翻开南宋的历史,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屈辱到令人气短的画图。

人们惯于把南宋和东晋相提并论,然而,就所迁的地点论,南宋离开中原更远,在御侮的精神方面,南宋也更为不振:渡江击楫和新亭对泣等等的故事,在南宋的士大夫间是不曾有过的。

当宋高宗赵构嗣位之初,确曾屡次和金人作过战,但那是为了意欲建立一个小朝廷而不可得的缘故;及至小朝廷的规模既已在临安安排粗定,他便深怕再因稍拂金人之意而致其以兵戎来临,于是,不唯忍受着百般的耻辱,而且像孝子之于尊亲一样,先意承志,任凭金人之予取予求,以苟延岁月。

生在那个时代的人群,江南的土著以及由中原流亡到江南的士庶,由于高宗的委屈求和,虽得免于直接遭受异族的侵陵、压榨,而异族的威势,却依然通过了这小朝廷的当轴者,照样,或且更加甚地,使他们受着侮慢、掠夺和迫害,而过着痛楚艰难的日子。

按道理,这些受着折磨的人群,是应当能从这些灾难当中受到一些教益而反转来使这时代改观的,不幸他们竟毫无所得:没曾激发起他们的坚韧的抗拒力和悲愤的同仇敌忾之心,甚至连一分敏锐的感受性和观察力也都没有磨砺成功。在最应该警觉清醒的时候大家却都沉沉入睡了。

对这现象负有最大责任的,是自北宋开国以来历世承用的那份“家法”。宋太祖、太宗鉴于唐末五代连续发生的篡夺之祸和割据离乱之局,对于文武大臣和州军长吏,均存有猜忌防闲之心,遂将地方上财赋兵政诸大权均收归朝廷,又且勤加更调,武将郡守乃不得不拱手以听朝廷的约束。对于京朝臣僚,一方面既分其事权,密其法文,使其不得邀功生事,甚且不得以一事自专,一方面则又厚其廪禄,施以笼络,以使其安分循规,不生他念。这种政策推行的结果,便造成了一种头重脚轻的局面,在外则给予异族以可乘之机,在内则形成了习常蹈故、萎靡阘茸的风气,而行政上乃毫无积极效率之可言。南渡之后,中原全陷,大仇待复,亟应改弦易辙,作新气势,以共图恢复大业,而高宗孝宗却还在牢守着那防微杜渐的旧轨而不肯稍有违失。

于是,居于上层社会的学士大夫们,体会着皇家的意旨,便都率先去寻觅并制造各自的醉梦境界,远远地避开现实的一切。他们,在朝的虽则名义上操持着军政大权,却是在其位不谋其政,听任军政诸大端之日趋隳败,终日只迷恋于官僚政客的放纵生活,用其心计于固位取宠之术,把精力施散在骄奢淫逸方面,借贪污僭取以补充其用度的不足,过此以往,非所关怀。在野的则用着更漂亮的借口而摆脱开所应负的时代使命:国事之日非,并非他们所致使;政治道德之窳败,本也为他们所非议;而且为了挽救这危亡的时局和世道,他们还提出了最根本的从正心、诚意作起的主张;因而,不唯对于实际政治表现出一副若将浼焉的态度而不屑参与,在学问方面,对于礼、乐、兵、刑、射、御、书、数等,也鄙为形下之事而不肯肄习。就这样,对于那时代所付与的严重任务,便都被这些人轻轻地放弃了。

当大多数人被危急存亡的关头所震撼,感到无可措手的苦闷,甚或因以灰心绝望的时候,另一方面,不论在数量上是如何少,却终于有人认为还可有望,而在竭尽其心力以谋挽救。陈同甫,这本书所传述的主人公,便是其中主要的一个。

陈氏生于当时浙江东路的永康县,身丁时艰,目所见,耳所闻,都好像芒刺在身一般,使他放不开,忘不掉,忧心忡忡,唯求所以解救的途术。那时的浙东,恰正产生了郑伯熊、薛季宣一辈人物,辈分稍长于陈氏,陈氏却均得与之上下其议论,熏染了他们的为学宗旨,专就典章、经制、史事和世事上去理会一切,先则观其会通,继则加以切实的体验。在他是,凡足以开物成务、治国家、平天下的,莫不兼举并包,不分其为内外精粗,也不问其为王霸本末。

以其所学,救其心所为危的局势,在陈氏的意念中,便逐渐有了这样的一种责任感。当他看到对内则拘守成规,对外则屈己求和的高宗和孝宗的一贯作风,看到终日拱手闭眼,把当世兴丧视若无睹的道学家们,看到陷溺其身心于利禄之途,但务浮华不理世务的一般从政者们时,他禁不住气愤填膺,加以谏正,加以非难,而最终的目的却是,要从根本处加以改革。他曾因此而六达帝庭上书,两讥宰相无能。

天下非有豪猾不可制之奸,虏人非有方兴未艾之势,而何必用此哉!

对于孝宗,他这样针砭着。

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

今世之才臣,自以为得富国强兵之术者,皆狂惑以肆叫呼之人也。不以暇时讲究立国之本末,而方扬眉伸气以论富强,不知何者谓之富强乎!

向着一般大臣和儒士,他这样呵责着。

在陈氏看来,既然生为那时代的国民之一员,那国家民族的兴亡休戚便息息与之相关,正如同舟共济的一群人,中途倘遇险恶风涛,单为救自身的性命之计,大家也应当各尽其力以谋挽救。这是己分内事,是无可旁贷的责任。

然而,当群情失掉了常态,相率而走入放辟邪侈的路径之后,善恶是非的标准便也都随之而颠倒错乱。这时候,最狡狯和最少廉耻的,将最有用武之地,占取社会上一切的荣华富贵,受到全社会的奉承与喝彩;一个特立独行,操心危、虑患深的人,也便成了注定要遭殃的人。所以在这本传记中,将只看到对于天才人的迫害,对于正义感的摧残,使一个最清醒热烈的人,却因其清醒和热烈而受到最残忍最冷酷的侮弄和惩罚,困顿蹉跌以至于死。

这是一幕惨痛的悲剧!

然而更不幸是这悲剧并不专属于陈氏一己,“不幸而吾言中,不听则国必亡”。和陈氏这幕悲剧紧相联系着的,是那个小朝廷的命运更被牵引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成了整个时代整个民族的悲剧。

陈氏的旺盛的活动欲,要挺身而出独当救亡大任的热烈怀抱,到今天还以雷霆万钧之力震烁着我们的心,读着他的“天下大势之所趋,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这样的文句,不由便激动起我们的慷慨奋发之情。也就是因为受到这样的激励,我才执笔来传述陈氏的生平。当述写之际,我仔细体会着陈氏所处的那一个时代的氛围,也设身处地地寻觅着陈氏一己的心理、思想、行为等等和那个时代交织着的错综关联。当我体认出那个时代确实需要陈氏那样一个人,而也确实将陈氏作育成能负荷那时代使命的人,而却终于又由那时代的毒手将陈氏残害了,这使我有时不胜其昂奋,有时起无限的怜悯,有时又不自觉地满怀气愤或为之悲戚。

然而我绝对不曾忘记这里所需要的一份冷静和客观,我绝不滥用我的同情,致使其对于事实真相有所蒙蔽。我只是努力把搜集到的一些资料,施以融铸贯串之力,借以表现陈氏的活泼明朗的全部人格,不使其像天光照耀下的云影,只成为模糊灰暗的一个轮廓。

像奔驰在旷原里的野马,像倾泻在悬崖上的飞湍,到了用之驾辕或引以灌溉的时候,说是必不会偾事或冲决,确实是未必然的。对于陈氏,一向便有一些人怀着这等疑虑。即如对陈氏深致其同情的全谢山氏,也竟说道:

若同甫,则当其壮时原不过为大言以动众,苟用之,亦未必有成。

似这般设为不必有的事以减削古人的评价,是极欠公允的。倘使朱子等一般理学家们能得大用,谁可保证其定能成功呢?然而在这本书中,我并没有举出全氏等人的意见而稍加驳诘。

陈氏的思想,一向被综括为“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八字,而也一向受着正统思想家们的非议。成长在浙东经制事功学术空气中的陈氏,在其早年就曾揭橥了“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我相信其确为不诬,然而当朱子规劝陈氏黜去此说之时,陈氏的回信当中却明明有一段说:

诸儒自处者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曰利曰霸,一头自如此说,一头自如彼做,说得虽甚好,做得亦不恶,如此却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如亮之说,却是直上直下,只有一个头颅做得成耳。

这不但完全否认自己有这样的主张,而且派定对方的议论才真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论。这究竟是陈氏的诡辩呢,还是陈氏的思想前后有所不同呢?对此,我没有找到最好的凭证以资论断,因而也只将双方的议论平等胪陈,并不站在陈氏的立场上而特别有所申说。即对于后来人非难陈氏的种种议论,也一概置而不辩。

陈氏的才学干略,我固已尽量大笔特写,而对于他的某些缺陷,却也并不曾曲为回护。

所以我想,在保持冷静和客观两事上,我总算已经尽了我的能事了。

在这本书中,我不曾有意地牵引任何一事使其和我们这一时代的现实事件相比附,然而,如果我们这时代还多多少少有些和南宋相似之处,那么,这本书多多少少也还该发生一些警惕作用的吧。

这传记的正文部分,我是完全采用的纯然叙述的体裁,不羼杂些许考证或议论的成分在内。然而凡是多少有些问题的事件,例如陈氏到江西去会晤辛稼轩的年月,以及和朱子辩论王霸义利各书札的先后次第等,则于铺叙之前,全都作过一番详审的考订工作,收在书后作为附录的,便是关系较为重大的几篇。在这几篇之外,本还作有“朱(熹)唐(仲友)交讧中之陈龙川”等三数篇,战前均曾在报端刊布过。在此流亡期间,一时却均无法觅得附入了。

1943年8月写于重庆南岸海棠溪
(见《陈龙川传》,重庆独立出版社,1944年) 13iSJmnIXDbjumtovVsGDRKxkvNfWgKDLQdFOpiuf0WF25O+aP/8xJuwmCHw3Pw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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