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鹤园在原淑春园以北,与镜春园相邻。两园以今北大第一体育馆西的南北大道为界,东为镜春园,西为鸣鹤园。所以,在探究鸣鹤园的时候,有必要先谈到镜春园,以厘清昔日变迁中的复杂关系。
关于镜春园与鸣鹤园之关系,说法不尽相同,其中有两种说法比较有代表性。
一说认为两园本是同一座园林,道光年间“样式雷”地盘画样图上显示当时镜春园外墙范围很大,包含后来的鸣鹤园在内。乾隆年间为傅恒之子福长安的赐园。傅恒,大学士,谥“文忠”。醇亲王奕譞《九思堂诗稿续编》中一首咏鸣鹤园诗的诗注称“是园初为傅文忠公第宅”。永瑆《仲春园居作》题注也称此园为“傅文忠公赐园也”。此园后赐给成亲王永瑆。国家图书馆藏有道光初年《圆明园外围大墙图》《圆明园外围水道图》两幅样式雷地盘画样。在这两幅画样上,这个地方都标注为“仪亲王园”。贾珺《北京私家园林志》据此推断:嘉庆四年(1799)和珅淑春园东部改赐成亲王永瑆时,很可能永瑆这座旧园被赐予新封仪亲王的亁隆帝第八子永璇,并定园名为“镜春园”。道光八年(1828)镜春园西部被划出来赐给惠亲王绵愉,后改名鸣鹤园,俗称“老五爷园”。东部则在道光二十一年(1841)赐给道光帝第四女寿安公主,仍沿用镜春园旧名,又称“四公主园”。
另一说认为乾隆四十七年(1782),曾将淑春园北部划分为“春熙园”,为圆明园附属园林之一,后赐予和珅,成为淑春园的一部分。嘉庆七年(1802),嘉庆帝将春熙园分作东西两部,东部较小园区赐给第四女庄静公主,改称镜春园,而西部较大园区则赐给绵愉。
后一说曾遭质疑。据岳升阳、王雪梅《样式雷图上的春熙院》考证,春熙院实于长春园之北,前身名为淑春园。清《钦定总管内务府现行则例》载:“乾隆四十七年正月,奉旨淑春园改为春熙院。”改名后正式成为圆明园四座附园之一。和珅的十笏园后来亦名“淑(舒)春园”,与春熙院原名相同(或音同),因此二者长期被混为一处,但实际上两园分居南北,并无关联。因此,上述将淑春园北部划分为“春熙园”一说似难成立。
这里,我们暂从第一说。另外,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现在有的书说,嘉庆七年嘉庆帝将春熙园分作东西两部后,东部赐给庄静公主,西部赐给绵愉。这是不对的,嘉庆七年时,绵愉还没有出生呢。
限于历史的资料匮乏,昔日镜春园的容貌已难以洞见。仅据金勋先生所存《鸣鹤园镜春园地盘画样全图》所示,可知到赐给道光帝第四女寿安公主时,镜春园已是后来与燕园有关的几座古园林中最小的一个,然而却也“袖珍”得有些特色:园门偏在东南,全园由两处建筑群组成,以中部建筑为主体,紧凑而有致。园中曲径通幽,松柏盘曲如盖,飞楼俯映,柳影婆娑,颇具闺阁秀丽之美。其四周原有碧水环绕,略成圆形,状如明镜,“镜春园”或由此得名。据金勋《北京西郊成府村志》稿本载,光绪二十二年(1896)镜春园又并于鸣鹤园内。因此侯仁之《燕园史话》一书认为:校园中现在的镜春园,实在应该叫作鸣鹤园才对。“庚申之变”中鸣鹤园、镜春园皆受损,后为民国总统徐世昌以很少的钱购得。他将此园与鸣鹤园一并称为淀北园。直到新中国成立后镜春园才得以归属北大,北部校园也才得以连成一片。
今日镜春园水景
现在,镜春园中清代建筑已无存,只有西侧的水池保留下来。北大迁入燕园后,这里成了材料厂,后来又组建了北大建筑公司。2011年,由香港著名爱国实业家、恒基集团主席李兆基先生捐资在镜春园修建了北京大学李兆基人文学苑,成为文史哲三系的办公教学之所。
绵愉(1814—1864),嘉庆帝第五子,道光帝之弟;母为恭顺皇贵妃钮祜禄氏。
嘉庆二十五年(1820)道光帝即位时封绵愉为惠郡王,道光十九年(1839)晋爵惠亲王。1814年绵愉出生时,他父亲嘉庆帝已经稳固了自己的政权。嘉庆给自己这第五个儿子取名很费了一番心思:皇族这一代子嗣是“绵”字辈,绵寄寓的是大清基业绵延不绝的希冀;而“愉”,则是“欢乐”与“满足”。
绵愉小时候既遵循皇族延续下来的传统,又遵循儒家修身养性、乐天知命的教诲,所以深得父亲的欢心。
1820年嘉庆帝驾崩后,由他的皇叔监督这个六岁的孩童继续学习。新继位的道光皇帝——他的二哥,也发现了这个弟弟的才学和美德。1839年,绵愉被道光帝擢升为一等亲王,封号为“惠”。1840年,那是与英国开战的前夜,一项重任首次落在这个年轻王爷的肩上:主持爱新觉罗皇族在天坛和地坛举行的大祭祀活动。这个活动,仪式庄严,意义重大,负有赋予清朝正统并示天下仁爱的神圣使命。舒衡哲《鸣鹤园》一书分析,绵愉之所以成为主持礼仪大典的人,一则是因为皇族子嗣不多,此外可能是因为道光相信绵愉具有“男子气概”——“在清王朝由于鸦片战争和农民起义日渐衰落的时候,愈发需要具有‘男子气概’的人才。”
鸣鹤园雅亭(采自《纪念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藏书票》)
绵愉的确具有清王朝渴求的“男子气概”。1853年,太平天国军队北伐至北京近郊,绵愉被咸丰帝——他的侄子,任命为奉命大将军,颁锐捷刀,统领健锐、火器、前锋、护军、巡捕诸营,及察哈尔兵和哲里木、卓索图、昭乌达东三盟蒙古兵,与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一起督办防剿。最终击败了来犯之敌,保卫了京师。而此时,他的侄子咸丰皇帝奕詝却在圆明园里和他的宠妃玩乐。这个妃子就是日后载入中国史册的慈禧。
可惜的是,绵愉后来并未能有机会再施展自己的抱负。1860年,这位鸣鹤园的主人比坐在皇位上的侄子更清楚天朝的岌岌可危,可是他不是皇帝,他无法挽回乾坤。咸丰避难热河时,命他这位叔叔随行,他只好远离危难的北京。
同治二年(1863),穆宗典学,太后以绵愉“行辈最尊,品行端正”而命他在弘德殿专司督责,并令其子奕详、奕询伴读。一直到去世之前,他目睹了外国军队入侵圆明园以及他钟爱的鸣鹤园的被毁,却毫无办法。
同治三年(1864),绵愉去世。同治帝亲临奠祭,赐银五千治丧,谥曰“端”。后世即尊称其为惠端亲王。
绵愉著有《爱日斋集》,那里汇集了他的诗文。“爱日斋”是一个书房的名字,也是绵愉在历史画面中投射的自己的形象。他具有满族人的血性又有儒家的修养。但他发现身边几乎所有的满族贵族子弟每天都浑浑噩噩,因此他的诗文带有忧伤的笔调。绵愉的两个侄子为这部书作了序,一个是清华园(清华大学)的主人奕誴。他在序中忧伤地回忆起他当初坐在书房听叔父训诫满族贵族子弟时的场景:“他柔和的声音和坚定的道德信念今天仍萦绕在我耳边。”他最后写道,叔父一心想提醒皇家子孙要记住他们的重要使命,然而却无人回应。另一个是蔚秀园的主人奕譞,他对叔父的感恩之情溢于言表,称颂绵愉像孤高的松树一样抵御风雪,令后代子孙高山仰止,可惜却无法在朝廷发挥全部的才能。因而,《爱日斋集》也就像他的鸣鹤园一样,成为一座纪念碑,纪念那个消失的世界。
1835年,道光皇帝把鸣鹤园赐给绵愉时,他21岁。
那时,他首先想到的是皇子们读书的上书房里那根特别的柱子上挂着的皇爷爷乾隆亲自画的松鹤图。松是坚贞的象征:“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而其姿态,又傲如游龙。他后来写过一首《咏自种小松》自励,也是希望他所教育的皇子们能像飞龙一样支撑起王朝的荣耀:
小松初种细如针,
数岁栽培日月深。
苍翠龙鳞新坼甲,
婆娑虬翰渐成荫。
未堪巨栋长梁质,
已有凌云傲雪心。
分寸光阴须爱惜,
聊因励志一长吟。
鹤则是高尚、纯洁,奋发有为的贤人君子和对寂寞与孤独有着巨大忍耐力的隐德之士的象征。《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鸣鹤在阴,虎啸山丘”。《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至汉代,又常将那些远离朝野纷争,在“阴”处施展才华、报效国家的人比喻为“鸣鹤之士”。正因为如此,鹤在中国文人的心目中始终占有着重要的位置。
绵愉获得这块园林的时候,巨贪和珅贪污腐败案的巨大阴影和人们对道德败坏的恐惧依然笼罩和弥漫在淑春园这一带的大地上。绵愉决心走先祖康熙、乾隆和父亲嘉庆的道路,与被和珅玷污了的淑春园划清界限,于是给自己的园子取了一个全新的名字:鸣鹤园。他还特地在园中建了一组特殊的院落——鹤巢,在那里养了许多只鹤。
根据金勋先生所藏《鸣鹤园镜春园地盘画样全图》可知,这两处园林和淑春园旧址,原有一条东西夹道相隔。淑春园的北墙,原来就在现今未名湖北岸、原健斋的后身,鸣鹤园与镜春园的南墙,则正当原全斋的前方。而从第一体育馆通向朗润园的大路正是昔日二园的分界线。此线迤东是镜春园,迤西是鸣鹤园。
绵愉鸣鹤园相当清新,他的侄子、瑞亲王绵忻之子瑞郡王奕志于同治年间所作《鸣鹤园记》对该园风格有过评述:“斯园也,曾为予伯祖仪亲王赐第,居之数年颇有损益。叔父寓此,不加修饰,任其朴素,止于洒扫静洁,审容膝之安而已。故风景皆由于自然,有非刻画所及也。”
对于园子的布局和建筑,绵愉也有自己的追求和坚守。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循着贾珺《北京私家园林志》所绘《鸣鹤园平面图》的指引,并参考《鸣鹤园镜春园地盘画样全图》和侯仁之先生《燕园史话》中关于鸣鹤园的考证,去故址寻觅和体味。
鸣鹤园的正门,在全园的东南隅,旧址正当一体北端今镜春园的入口处。门前原有东西并列上马石二。其内有“二宫门”。进了二宫门,有影壁一座,转而向西,就是原镜春园75号王瑶先生旧居前面架在河上的白石桥。过石桥,就是75号住宅所在处,这是当时园中主要建筑区“东所”。
东所分中、东、西三部分,有游廊互相通连。中部两进,入门处为“含清斋”,前院正房为“和春堂”,75号院的正房就是和春堂改建的。后院正房为“退省斋”。东部在75号住宅东墙以外,当时有一座戏台,面对戏台坐北朝南的大厅,额曰“洗心观妙”。西部在75号住宅西墙之外,南北两端,各有建筑一所,南为“槐荫轩”,北为“怀新书屋”(燕京大学时曾为考古陈列室)。东所之西有一个独立的院落,从小门进入,北有矮屋三间,前庭植松,后檐临水,名曰“澄碧堂”,为园中宴集之处。奕志《乐循理斋诗稿》中有诗吟咏当年澄碧堂宴集的景况:“堂上开筵酒正酣,欲欣佳节近传柑。”西部院落另有一座叫“平台房”的西门。出门面临西边小湖的一座建筑为“溪月松风”,其故址约在原78号中院西房所在处。
鸣鹤园平面图(采自贾珺《北京私家园林志》)
1.宫门2.东所3.戏台4.观戏厅5.澄碧堂6.丽景门7.翼然亭8.西所9.华清榭10.碧韵轩11.崇善书室12.悟心室13.山水清音馆14.临流亭15.花神庙16.龙王亭
鸣鹤园“中所”,就在原79号住宅所在之处,春熙园是中所的主要建筑,三个毗邻的院落,那是客人的居所,也是春天赏花的地方。如今唯余春熙园的垂花门,其他遗迹已荡然无存。
还有“西所”,在今“红湖”西南岸。这里最突出的建筑物为“翼然亭”,燕京大学开辟“燕园”后改为校景亭。
从翼然亭循蹬道曲折下山,原有“迭落游廊”。下游廊为“华清榭”(其地北大入驻后曾为养蜂房)。华清榭与游廊之西为鱼池,方形,白石砌岸,今尚完好。鱼池正南数十米为宫门,宫门迤外之东的叠石假山之间,原有“洋式门”,今只存门两旁精雕的石座残余。宫门迤北正厅曰“蔼然静云”,池西有“悟新室”。池正北有两层楼阁,名“延流真赏”。楼西有小轩六楹,名“颐养天和”。惜皆无存,唯有颐养天和还残存一段修砌精巧的花砖墙和建筑基础。华清榭东向,有石阶临湖,再北为“钓鱼台”,石岸遗址今依稀可见。沿湖北岸有花神庙与龙王亭。今庙已无存,六角形亭犹在。从翼然亭一直往西北一个葫芦形的湖中,有两个绵愉最喜欢去的小岛——福岛和禄岛。
原鸣鹤园二宫门白石桥
全盛时期的鸣鹤园与自怡园、自得园、澄怀园、熙春园一起,被并称为“京西五大邸园”。
其实,鸣鹤园与其他那些名园是有很大不同的。舒衡哲《鸣鹤园》一书有着精到的解读。书中说,“园子里每一处名字,每一个亭子都捕捉到了‘澄碧’的部分含义。”“怀新”和“澄碧”不是刻板的概念,它们表达了绵愉对权力和文化的真实想法。同时,“鸣鹤”的概念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绵愉豢养仙鹤的院落叫作鹤巢。在仙鹤繁殖的季节,确有仙鹤在这里筑巢。那时,这里将举行庆祝活动,象征性地表达人们对高尚品格的欣赏。书中还指出,从福岛、禄岛往南走,便是鸣鹤园内特意设计的供人沉思之处。据说建于乾隆初年的翼然亭屹立于此,为的就是等待愿意放慢脚步的人们。“翼然亭指引来访者走入内心的世界。”由此可见,“虽然绵愉当时有很大的特权,但是他却把鸣鹤园建成一个证明沉思具有永恒魅力的地方”,而“园子的西南角更能体现园主的精神世界”。
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鸣鹤园也几乎在这一劫难中化为废墟,只有几处残留的建筑在那里为绵愉,也是为清王朝唱着哀怨的挽歌。这是鸣鹤园的第一次厄运。
徐世昌
同治三年(1864),绵愉去世,鸣鹤园仍为两个儿子奕详和奕谟所有。后来,由于时局动荡,鸣鹤园又几易其主,一度还被租赁给一位朝鲜的奶品商人,连名字都被改为“高丽园”。
由于长期无力修葺,园子日渐荒落。光绪六年(1880),绵愉的侄子蔚秀园园主醇亲王奕譞曾有咏鸣鹤园诗云:
鹤去园存怅逝波,
翼然亭畔访烟萝。
百年池馆繁华尽,
匝径松阴雀噪多。
然而,灾难还没有完结。民国初年,民国总统徐世昌以四百元的极低价格向当时的紫禁城小朝廷租下此园,然后把园中幸存建筑的上好木料拆下运回老家,使鸣鹤园又遭一劫。不久,园子又转入陕西督军陈树藩手中,他在这里建有夏令别墅和祠堂。后来燕京大学建校园时,就是从他手里购得的鸣鹤园。
正是这次易主,带来了鸣鹤园的重生。
校长司徒雷登的教学理念和设计师墨菲的天才设计,创造了一个与传统紧密相连的地方:燕京大学的第一座楼——宗教学院“宁德楼”(今民主楼)就建在鸣鹤园的旧址上。
改革开放以后,由于美国赛克勒博士的高瞻远瞩和解囊相助,北大考古文博学院苏秉奇、宿白等考古学家的全力支持,以及一些社会上有识之士的鼎力相助,鸣鹤园旧址上又诞生了一座新型的博物馆——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和艺术博物馆。在这个过程中,吉尔·赛克勒(JillSackler)女士还代表美国赛克勒艺术、科技和人文基金会与北大签署了一个附加条款:资助建立赛克勒博物馆的扩展工程,修复博物馆附近长期荒废的鸣鹤园。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复,虽未能恢复原来面目,却也别有一番天地。其点睛之笔,即是在馆前右侧新建了一座雅亭(水榭)。亭侧立有巨石,石上“鸣鹤园”三个大字是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的墨宝。
启功先生手书鸣鹤园立石
这个雅亭,这块立石,这个博物馆,以及博物馆的两件前朝遗物(立于博物馆大门外的汉白玉日晷,是乾隆第四女和嘉公主府物品,原立于老北大二院荷花池中央;博物馆院落中心那块巨型太湖石,则是米万钟勺园勺海堂的物品)共同产生了新的令人惊警的文化意义。
鸣鹤园其他残存建筑,有标牌为镜春园75号大院和79号原春熙园垂花门以及77号院内的“怀新书屋”等。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标为镜春园号牌的建筑,其实都属于鸣鹤园。
原鸣鹤园怀新书屋
75号院曾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开拓者王瑶先生的故居,现为北大校友教育基金会所在。
79号院曾为著名经济学家陈岱孙故居,现改建为“怀宁园”,连同院西原“禄岛”上的三合院一起成为北大建筑研究中心的办公场所。
怀新书屋曾在1924年由燕大教授裴文中开设为历史系考古陈列室。北大迁燕园多年后,考古学独立成系,并扩展为考古文博学院,不仅拥有了赛克勒博物馆,而且在翼然亭北新建了A、B两座气宇轩昂的新教学楼。
怀新书屋所在的77号院和相邻的78号院,现一并重建为“怀新园”,并连同81号,82号甲、乙、丙及全斋,均为“北京国际数学研究中心”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