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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巨蠹和珅与他的淑春园

在与北大相关的古园林中,和珅的淑春园应该是最重要的了,因为当年燕京大学开辟的燕园主要就是淑春园的旧址。如今作为北大校园象征的未名湖,以及湖中的小岛、石舫都是淑春园的遗留。

淑春园的主人和珅,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人物。他从一个孤儿,竟然能进到皇宫给乾隆皇帝抬轿子,而在乾隆身边十多年又竟然像火箭一般上升,成为位极人臣的首席内阁大学士。以至于嘉庆初年,乾隆上朝时命他站在金龙宝座旁充当“翻译”,如同摄政的“二皇帝”。然而,乾隆驾崩五天后和珅即被嘉庆逮捕下狱,十天后赐死狱中。“其兴也勃焉,其败也忽焉”,历史给后人留下什么教训?

1.和珅其人

和珅(1750—1799),钮祜禄氏,原名善保,字致斋,自号嘉乐堂、十笏园、绿野亭主人,满族正红旗人,后改隶正黄旗。

由于《宰相刘罗锅》等影视剧的流播,人们对和珅已经不陌生了。不过,和珅其实相貌“俊秀可观”,并不是“戏说历史”中矮矮胖胖、丑陋奸猾的形象。他也颇有才学,甚至那位对中国抱怨甚多的英国使臣马戛尔尼,也对和珅颇有好感。

从无名小辈到“二皇帝”

乾隆十五年(1750),和珅出生在福建副都统常保家中。三岁时母亲因难产而去世,临终时产下弟弟和琳。父亲常保在和珅九岁时亦因病去世,幸得一位老家丁和父亲一位偏房保护,和珅、和琳两兄弟才能免于被赶出家门。后来和珅考上咸安宫,他学习刻苦,得到老师吴省钦、吴省兰的喜爱。成年后,又得到直隶总督冯英廉的赏识。冯说他机敏且善察言观色,相貌白晳而英俊,少有大志,他日前途不可估量,遂将孙女嫁给了他。

和珅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参加科举考试,但名落孙山。经冯英廉推荐,以文生员入宫承袭三等轻车都尉。乾隆三十七年授三等侍卫,并被选为补粘杆处侍卫。翌年做了乾隆的仪仗队侍从。

乾隆四十年十月,和珅擢为乾清门侍卫。十一月再升为御前侍卫,并被任命为正蓝旗满洲副都统。

此后又升任户部尚书、议政大臣、御前大臣,又授领正白旗领侍卫内大臣,充四库全书馆正总裁,兼理藩院尚书事,赐双眼花翎,充国史馆正总裁、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等。

和珅画像

至嘉庆元年时,乾隆帝已经进入垂暮之年。他上朝时命令和珅站在他和嘉庆的旁边,因为只有和珅才能听明白乾隆在说什么。所以每天上朝满朝文武三跪九叩后,和珅就等同摄政。满朝文武上奏什么,他就“听取”乾隆说话,自己下判断,因此清人都称和珅为“二皇帝”。而坐在一旁的嘉庆没有实权,真正握有实权的是乾隆与和珅。

不仅如此,乾隆还把自己最宠爱的十公主(固伦和孝公主)下嫁给他的儿子丰绅殷德,并且把海淀自怡园赐给他。可见乾隆皇帝对他的宠信和倚重之深。

这样,问题就来了:乾隆皇帝并非昏庸之人,乃一代明君,为何被和珅蒙蔽了双眼呢?

和珅为何得宠

对于这个问题,众说纷纭。有这样几点,大致是可信的。

其一,和珅确有才学,而且善于在关键时刻显露自己的才华。

他一生读书甚多,精通满、汉、藏、蒙四种语言,谙熟四书五经,工诗词,有《嘉乐堂诗集》传世,亦精书法。他还对文史典籍有一定研究,宋刻元椠,一眼即识。其藏书处“致斋”,收藏颇丰,藏书印有“大学士章”“致斋和珅”“子子孙孙永宝之”等。闲时常与文人学士谈文论艺,以“骚人”自居,据说四大古典名著之一曹雪芹的《红楼梦》,还是因为和珅才得以存世。关于和珅与《红楼梦》的关系,有个“版本”是这样说的:《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在文字狱盛行的乾隆时代,起初被列为禁书,只有前八十回本在文人间暗中流传。和珅对此书情有独钟,他自觉与贾宝玉有相似的身世,也非常欣赏其“情种”的风流。和珅在风流方面是一把好手,他赢得芳心的女人中不仅有民间的绝色、皇帝的禁脔,甚至还有西洋美女。他被赐死后,跟随他十多年的当家宠妾长二姑,以及色艺双绝的名妓吴卿怜、豆蔻等或投缳自尽,或坠楼而亡,成为和珅失势后对他最情深义重的人,与墙倒众人推的官场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女性难免让人想起晋代“绿珠坠楼”的典故。因此,和珅对《石头记》前八十回读得如痴如醉,还命文人高鹗续写后四十回,并明令其续写的基调不要过于凄惨,甚至对当朝要有所颂扬。续成后,改名《红楼梦》,然后借惇妃之手荐于乾隆帝。乾隆帝阅后,觉得该书文采斐然,并无违逆之处,便准予刊行。《红楼梦》于是流布天下。

他的这些学问、才华,都在他的仕途升迁中发挥了作用。

还是在当三等侍卫时,有一次乾隆听说犯人跑了,随口吟诵了《论语》中的一段话:“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侍卫们皆莫名其意,唯和珅接茬:爷谓典守者不能辞其责也?乾隆大惊,顿时对他刮目相看,破格提升其为一等侍卫。后来有一次乾隆在看《孟子》,因天色已暗看不清书上的注,就命和珅掌灯。当时和珅就问皇上是哪一句,乾隆告诉他之后,他就把书上的注全背出来了。这让乾隆再次对他刮目相看。还有一次,是在乾隆四十五年,乾隆在承德避暑山庄收到西藏六世达赖的文书,因为没带译官,无人能读懂。乾隆急召和珅。和珅日夜兼程,三天时间赶到承德。译完文书,乾隆非常高兴,决定在承德给六世达赖盖一个喇嘛庙,并把这项工作交给了和珅。和珅亲自设计和监工,乾隆非常满意,最后还亲笔写了题记:又一次给和珅一个满分。

他常常与乾隆帝一起作诗,对乾隆帝诗词风格十分熟悉,所以和唱时很能合乎乾隆的审美趣味。乾隆很多时候就命他即景赋诗以代替自己。在和珅的《嘉乐堂诗集》中,就有不少是奉乾隆之命而作的。乾隆到晚年时,也经常让书法甚佳且风格相近的和珅代笔。所以有人说,现在人们见到的故宫中很多对联,很难分清是乾隆的御笔还是和珅的代笔。同样,和珅之所以能充任四库全书馆正总裁、国史馆正总裁和文渊阁提举诸职,自然也是和他有较高古籍鉴赏水平分不开的。

其二,和珅很有才干,也很会来事。

在政事的处理上,他很老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成功地处理了云南总督李侍尧的案子。乾隆五十八年(1793),他代表清政府与英国马戛尔尼使团周旋,也赢得了不少口碑。马戛尔尼评价他“白皙而英俊,举止潇洒,谈笑风生,真具有大国宰相风度”。副使斯当东亦说:“和中堂的态度和蔼可亲,对问题的认识尖锐深刻,不愧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

他也擅长理财。例如,乾隆三十八年(1773),23岁的和珅任管库,他很快就学会了理财,令他所管的布库存量大增,而前几任都因为管理不善而被罢职。又如,乾隆四十九年(1784),乾隆帝准备进行第六次南巡,和珅利用自己的关系,下令各府进献资金,结果国库未花一分钱便完成了南巡的准备,这使因国库吃紧而愁眉不展的乾隆龙颜大悦。还有,乾隆帝效仿乃祖康熙,办过三次千叟宴。第一次由于老人们等待乾隆略久,导致菜肴凉冷不甚成功。第二次由时任内务府总管的和珅筹措。他改掉旧式个人小火锅,发明使用至今的大火锅加烟囱,热乎乎的宴席让数千位老人吃得眉开眼笑,给乾隆帝挣足了面子。第三次为庆贺嘉庆帝登基举行千叟宴时,乾隆仍命和珅掌管。

其三,和珅善于揣摩乾隆的心事,擅长投其所好。

在乾隆日益昏聩的老年,越来越听不进忠言,又好大喜功,自诩十全老人,认为自己能够比得上祖父康熙、父亲雍正,而和珅就用此来麻醉乾隆。而且,和珅知道乾隆深深地爱戴他的母亲,所以就竭尽解数来讨好皇太后。表演最成功的一次是在皇太后归天的时候:那时,和珅不是像其他大臣一样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哀悼之词,而是时刻陪在乾隆身边,痛哭流涕,一连几天,茶不思,饭不想,从而赢得了乾隆内心深处的好感。就这样,和珅能根据乾隆的心事办事,并把皇帝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情办。久而久之,乾隆就不知不觉地把和珅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了,信任、重用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和珅录二程集句

其四,和珅开始为官时比较有自知之明,拒绝一切贿赂,在乾隆心中留下了清正廉洁的印象。

另外,据野史和民间传说,和珅相貌酷似因乾隆而被处死的年贵妃,也是他得宠的一个重要原因。

关于乾隆与年贵妃的传说

和珅的得宠和离奇的结局,不仅一直是一个清史研究的话题,也是数百年间野史传说的一桩谈资。乾隆与年贵妃的传说,就是其中颇为传奇的一个。

《清朝野史大观》一书载:

清世宗雍正皇帝有一个妃子(年贵妃),相貌姣艳。太子弘历将成年,一次有事入宫。经过年妃身边时,见其对镜梳理,便从后边用两手去蒙她的双眼,和她闹着玩。年妃不知是太子,大为惊恐,便拿起梳子向后击去,正中弘历前额。弘历悄然离去。第二天,弘历前去拜谒母后,母后见他额上有伤,问明其故后大怒,怀疑是年妃调戏太子,立即赐年妃死。弘历大为惊骇,想为其鸣冤,却又没有勇气。他急切地回到书斋后筹思再三,以手指蘸了朱墨,快步前往年妃住所,在投缳白绫即将咽气的年妃颈上打上指印,并许愿二十年后三生石上再续前缘。

和珅书扇面

后来,和珅当了乾隆帝的仪仗侍卫。乾隆初看和珅,觉得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心中却放不下此事。回宫后,猛然忆起二十年前年贵妃那件旧事,顿觉和珅与年妃相貌极似。因而秘密将和珅召入宫中,俯视其颈,见他当年按在年妃颈上的指印犹在。自此以后,他对和珅就完全另眼相待了。

这则野史传说,当然不能当作史实来看。事实上,那时年贵妃是不可能和乾隆有染的,她身为贵妃,而且已经生病。而乾隆到宫时才15岁。乾隆的生母也并非皇后,只是一名妃子——熹妃钮祜禄氏(后来成为孝圣宪皇后),根本不可能去动高高在上的贵妃。不过,也不是一点影子也没有。有研究者考证,乾隆喜欢年贵妃、和珅长得酷似年贵妃应该是可信的。在北京恭王府(当年和珅的府邸)里有和珅、年贵妃的画像,二人确有几分相似。

年贵妃画像

“其兴也勃焉,其败也忽焉”

小人得志便猖狂。和珅发迹以后,私欲膨胀,有恃无恐,排除异己,结党营私,聚敛钱财,收受贿赂,贪得无厌。他还亲自经营工商业,开设当铺七十五间,设大小银号三百多间,且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广东十三行有商业往来。

就这样,一个巨贪,一个巨蠹,在堂堂天朝的心脏里产生了。他究竟贪了多少财产?说法不一,《清朝野史大观·和珅家财》等野史载,其总财产是“二十亿两”多,薛福成《庸庵笔记》提供的数字是二亿三千万两,而一般资料多称,和珅被下狱后,抄家抄得白银八亿两。就以八亿两这个数字而言,已经非常惊人了,乾隆年间清廷每年的税收不过七千万两,所以时人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多行不义必自毙。嘉庆四年(1799)正月初八太上皇乾隆驾崩,嘉庆帝令和珅总理丧事。五天后,嘉庆帝宣布和珅二十条大罪下旨抄家,并将其囚禁。锒铛入狱的巨蠹,第一次尝到了凄凉、冷清、饥饿、刑罚的滋味,但他仍执迷不悟,在正月十五写的《上元夜狱中对月两首》中,还认为自己是“怀才误此身”:

夜色明如许,嗟令困不伸。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今夕是何夕,元宵又一春。可怜此月夜,分外照愁人。思与更倶永,恩随节共新。圣明幽隐烛,缧绁有孤臣。

正月十八日,嘉庆帝派大臣前往和珅囚禁处“赏赐”他白绫一条。悬梁自尽前,他又提笔作绝命诗一首:“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日水泛含龙日,留取香烟是后身。”

年仅49岁的和珅谢幕了,他留下的这首绝命诗,却耗尽了无数史家特别是附会者的心血。很多人把此诗集中在和珅的前身和后身上,说和珅的前身是乾隆宠爱的妃子马佳氏,而后身便是世所不齿的慈禧太后。其意是和珅为了报仇,而化为女身来惑乱清朝。此说虽属附会,却也反映了人们对和珅与慈禧的痛恨。

当然,和珅留下的还有乾隆皇帝赐给他的城中府邸庆郡王府(即后来恭亲王奕的恭王府)和海淀这边的淑春园。

2.从自怡园到淑春园

据侯仁之先生《未名湖溯源》一文考证,和珅淑春园的前身是康熙重臣纳兰明珠的自怡园:“最初的自怡园,就是日后的淑春园,两者同是一地,只是前后的名称不同而已。”

康熙二十六年(1687)在明代清华园旧址上改建的畅春园落成后,康熙皇帝把畅春园附近的地段分赐给皇子皇室、王公贵族们建造园林别墅,以作为离宫御园的辅翼。这些园林在后来圆明园建成后皆附属于圆明园,从而形成“朱邸连云翼紫宸,屏藩重望属亲臣”(胤禛《世宗御制文集》)的壮观气象。其中,畅春园以东弘雅园以北的自怡园就赐给了纳兰明珠。

纳兰明珠

纳兰明珠(1635—1708),字端范,叶赫纳拉氏,属满洲正黄旗,历任康熙朝内务府总管、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康熙十六年(1677)授武英殿大学士(当朝一品,相当于宰相)、太子太傅等要职。所以自怡园又称明珠相国园。自怡园修建之前,其长子、著名词人纳兰性德已经去世。明珠和二子揆叙两代居自怡园三十多年,康熙帝曾经临幸,不少文人学士也争相游观赋诗,故该园名闻遐迩。康熙四十七年明珠去世后,自怡园传于揆叙。揆叙曾任工部侍郎、左都御史等职。他曾将西城龙华寺整修一新,康熙帝特赐名“瑞应寺”。明珠的三子亦有花园,在离自怡园不远的海淀水磨村。

自怡园:几曲波光连太液

自怡园在畅春园建成的同年开始兴建,今天的未名湖最初即开凿于这一年。由畅春园的总设计师、造园大家叶洮主持设计并建造。

作为叶洮代表作的自怡园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它规模宏大,占地532亩,以水景为主,风格偏于素雅,有一副恬淡的田园意境。园中诸景,颇有文人气息,曾品题分为二十一景:筼筜坞、桐华书屋、苍雪斋、巢山亭、隙光亭、邀月榭、含漪堂、双竹廊、双遂堂、静镜居、朱藤迳、芦港、柳沜、茨汊、野航、钓鱼台、红药栏、南桥、北湖、荷塘、因旷洲等。这种分景品题,明显模仿唐代著名诗人王维的辋川别业二十景。揆叙和他的馆师查慎行、汤右曾、唐孙华等均分别为每景作诗。

明珠在世时,“多在园居少在城”(查慎行《雨中发自怡园再呈院长》诗)。明珠父子园居生活丰富多彩。年初上元节(正月十五)就有璀璨灯会。他们还经常邀请当时的文人名士前来雅集,宾主都留下不少吟诵自怡园的诗词作品。如揆叙《次韵和他山先生题园居诗八首》之五:“波分太液泻如洪,锦石嵯峨上碧空。直讶生成因地势,不知结构费人工。池心深貯弯弯月,峰顶全收面面风。几度辋川图上看,只疑身在此园中。”汤右曾《四月十二日宿恺功都宪别墅,月中放櫂遍游诸胜》:“忽牵野兴到江湖,沿月扁舟入画图。几曲波光连太液,千枝灯影散蓬壶。”查嗣瑮《自怡园看荷》:“移山缩地疑神力,拓径开泉总化工。树拥危亭俄出没,湖吞画舫忽西东。”

这些诗中,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几处提到“太液”,这是将康熙御园的湖水比作“太液池”,自怡园能分享到,说明离得很近,并得到康熙的恩泽。二是提到“扁舟”和“画舫”,说明当年有船行于湖中。侯仁之《燕园史话》一书认为:这一切又都“难免使人联想到淑春园中的湖泊与湖上景色”,所以也是淑春园前身为自怡园的一个佐证。

可惜好景不长。康熙五十六年(1717),揆叙卒。雍正二年追发其依附胤禩之罪,自怡园被籍没。乾隆四十八年(1783),和珅升任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三年后又授文华殿大学士。大概就是在此期间,乾隆皇帝把自怡园赐给了这位宠臣。

和珅在自怡园旧址上营建了不少建筑,搞得非常豪华,但是基本山水格局并未有多大变化。后来,燕京大学开辟燕园时,对以未名湖为中心的淑春园园林格局也基本沿袭。因此,我们可以说,今日燕园的绝佳风景,离不开造园大师叶洮的智慧结晶。应当向这位前贤致敬!

淑春园:“壮丽楼台拟上林”

据清昭梿《啸亭杂录》记载,和珅受赐自怡园后,曾将园子取名“十笏园”。其意可能是比喻园林空间的狭小,也可能暗示着此园的某种政治含义。笏是古时大臣上朝时拿着的狭长形手板。至于该园的“淑春园”或“舒春园”之名究竟始于何时已无考。根据现有的资料,我们只知道道光以后的样式雷将此园注为“淑春园”,同治年间蔚秀园园主醇亲王奕譞在《中秋后二日游舒春园四律》诗中,仍称此园为“舒春园”。

晚清淑春园平面图(采自贾珺《北京私家园林志》)

1.东门2.南门3.石舫4.慈济寺

和珅得到淑春园后,曾在自怡园山水体系的基础上,大事经营。据查抄其家产的清单,可知园中共有楼台64座,四角楼更楼12座,更夫120名。又据故宫博物院《史料旬刊》第十四期载查抄奏章称:全园房屋1003间,游廊楼亭357间。可见当时的淑春园多么富丽豪华。所以,后人斌良有《游故相园感题》诗云:“爱蓄名花歌玉树,曾移奇石等黄金。缤纷珂繖驰中禁,壮丽楼台拟上林。”斌良这是在将和珅淑春园的“壮丽楼台”比作汉代上林苑。

上林苑,古代名园。始于秦,盛于汉。据《汉书》《关中记》记载:汉武帝时的上林苑规模十分宏伟,地跨今长安区、鄠邑区、咸阳、周至、蓝田五区县境,有渭、泾、涝、潏、滈、浐、灞八水出入其中。苑内有御宿苑、宜春苑等36苑,建章宫、储元宫等12宫,阳德观、三爵观等21观。苑中还有昆明池、太液池等数十个池沼。司马相如《上林赋》、扬雄《羽猎赋》、班固《西都赋》等华丽名篇,都是歌颂汉武帝的上林苑的。斌良认为,和珅淑春园自然没有上林苑宏伟,但楼台的“壮丽”却有相似之处。

可惜,淑春园究竟如何“壮丽”,现今已难以知晓了。让人很难想象的是,淑春园面积并不是很大,而且以水面为主,哪里能够容纳那么多“壮丽楼台”呢?《清朝野史大观》记载的和珅姬妾故事中,有名妓吴卿怜在和珅自尽后所作绝句八章和后人作的小注,或可以从中寻得一些消息。诗中有云:“晓妆惊落玉搔头(正月初八日晓起理发,惊闻籍没),宛在湖边十二楼(王中丞抚浙时起楼阁饰以宝玉,传谓迷楼,和相池馆,皆仿王苑)。魂定暗伤楼外景,湖边无水不东流。”

值得注意的是诗注中提到的“和相池馆,皆仿王苑”,王苑即是指南朝御史中丞王思远之“迷楼”。吴卿怜深为和珅所宠,诗中所言之身居和府“宛在湖边十二楼”,当非虚言,但和珅所仿王苑迷楼的建筑群究竟是什么样,今已难考。或许类似后世隋炀帝之迷楼?刘斧《青琐高议》所录佚名艳情小说《迷楼记》,对扬州隋炀帝迷楼有所描绘:“千门万户,复道连绵;幽房雅室,曲屋自通”;步入迷楼,“意夺神飞,不知所在。有误入者,终日而不能出”,“使真仙游此,亦当自迷”。又有说,隋炀帝在迷楼藏嫔妃娇女一百名,每日宠幸其一。和珅“壮丽楼台”这个密匝拥塞的空间,是否亦是如此?民国间夏敬观《学山诗话》有一个说法或可参考:“和珅多内嬖……园中一楼,贮自鸣钟甚巨,晨鸣则群姬理妆。”据说此楼为富春楼。

和珅籍没,嘉庆帝给自己的妹妹固伦和孝公主留了面子,将城里和府东路和淑春园西部留给了她和被革职的额附丰绅殷德。待二人陆续故去后,重新收归内务府。后来同治年间修圆明园、慈禧修颐和园等都曾从淑春园拆取材料。如原淑春园富春楼前曾有两块来自房山的巨型湖石,一立一卧,成亲王永瑆亲笔题为“永通丈人”,瑞郡王奕志为之作《永通丈人歌》(并序),赞美备至。其中的立石就在光绪年间重修颐和园时被移至仁寿殿前,至今尚存。

至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又一次给这里造成严重破坏。到光绪年间,园中建筑也就只剩下石舫的基座、慈济寺山门和一座临风待月楼了。所以,光绪七年蔚秀园主人奕譞徘徊篓兜桥上,隔墙眺望淑春园中旧迹时,只能有“不堪一抹颓墙外,偏见临风待月楼”的慨叹了。而到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再次劫掠圆明园及附近诸园后,临风待月楼亦被毁。此后燕京大学在其遗址上建了校长司徒雷登居住的临湖轩。

淑春园大型湖石(现存颐和园)

和珅“僭侈逾制”考

值得注意的是,斌良《游故相园感题》诗中有这样的注语:“园中楼阁均仿圆明园内规模建造。”这正是嘉庆宣布的和珅二十大罪状中第十三条大罪中所谓“其园寓点缀,竟与圆明园蓬岛瑶台无异”的“僭侈逾制”。

在“园寓”淑春园中,和珅的“僭侈逾制”是明显的。据金勋先生《北京西郊成府村志》考证,园中确有多处模仿圆明园,不但湖中有岛类似蓬岛瑶台,还有如南岸慈济寺像广育宫,北岸似君子轩,东岸似接秀山房。北京市海淀区文物管理所所长焦雄先生也认为:对比福海和淑春园的地形图可以发现,虽然尺度迥异,淑春园湖区南侧的地形与福海的广育宫、夹镜鸣琴、南屏晚钟一带确有几分相似,西北角的水口布置则可以理解为仿自福海的平湖秋月区。四面合围的土山将福海与圆明园的其他景区隔离开来,淑春园周遭的土山也将它与东部、西部的诸园相分隔。不过,也有研究者认为,淑春园这种山水格局也有可能是叶洮营造自怡园时所为。要不怎么可能至今从遗迹上仍可辨别出弯折、进退、开阖、曲直等不同形态?这是多么高超的手法!而那时,圆明园作为康熙给胤禛的赐园也才开始营造呢。

其中最犯忌的,无疑是湖中相似于圆明园“蓬岛瑶台”的湖心岛。就在第十三条罪状中,不仅说和珅这样做是“逾制”,甚至还上纲到“不知是何肺肠”的高度,意即他似乎有谋逆篡位之野心。

清人绘圆明园蓬岛瑶台

“蓬岛瑶台”这种追摹海外仙山的“一池三山”的园林模式,源自先秦时期的神话。传说渤海中有蓬莱、方丈、瀛州三座神山,有仙人居住,并有长生不死之药。横扫六合、威震华夏的秦皇和汉武都曾痴迷于入海求仙,并在自家的官苑中模仿营造海上仙山:清顾炎武《历代宅京记》载,秦始皇修兰池,“引渭水为池,筑为蓬、瀛,刻石为鲸,长二百丈”;汉司马迁《史记·孝武本纪》载,汉武帝造建章宫,凿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州,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其后,“一池三山”定型为一种园林格局,并逐渐成为帝王的专利。如北魏洛阳华林园的蓬莱山,隋洛阳西苑的方丈、蓬莱、瀛洲,唐大明宫太液池的蓬莱山,宋艮岳的蓬壶,金中都蓬瀛,元御苑的瀛洲。至清代,西苑三海、颐和园昆明湖和承德避暑山庄等园林中也都有类似景观。圆明园“福海”,更是取“徐福海中求”之意,设岛三座,作为圆明园四十景之一,乾隆帝亲自将其命名为“蓬岛瑶台”。

从贾珺《北京私家园林志》的晚清淑春园平面图中可见,和珅的确在湖中筑有三岛,后来燕园开辟时填平二岛,留下最小的一岛,即今日所见之湖心岛。“逾制”自然要受到惩罚。所以,同治十年(1871)醇亲王奕譞凭吊淑春园时有《孤屿》诗叹息其遭遇:

杰阁凌云久渺茫,
邱墟宛峙水中央。

敝垣胜础踪犹认,
斩棘披榛兴亦狂。

未觌蓬瀛仙万里,
已成缧绁法三章。

从来蜃气惊涛幻,
每断风帆过客肠。

不过,“一池三山”格局在园林中也还有美学上的效果,诚如方拥主编《藏山蕴海:北大建筑与园林》一书所云:中国古人讲究含蓄,着意朦胧,欣赏距离之美;而产生距离最好的方法,就是“隔”。“雾失楼台”,隔以雾;“竹外疏花”,隔以竹;“烟中列岫青无数”,隔以烟;“细雨梦回鸡塞远”,隔以雨;其他隔以霭、以帘、以树,不胜枚举。有雾、竹、烟、雨作隔,楼、花、山、塞就显得遥远而朦胧,迷离之中想象生矣。池中三山以水为隔,追求的也是同一种意境:有水为隔,则岛为仙岛;有山为隔,则人为仙人。所以,“一池三山”也被江南的私家园林所广泛采用。如拙政园中部大水池中横置有三岛,留园中部水池中有水岛“小蓬莱”,与西北小岛、东南濠濮亭鼎足而三。和珅在淑春园中“点缀”三岛,“很可能也是出于这一审美追求。他虽然飞扬跋扈,但说其有篡位野心不免有些深文周纳”。

关于湖心岛东侧的石舫,我们后面再分析。

未名湖小岛:和珅理想中的“蓬岛瑶台”

3.从“墨尔根园”到“燕园”

和珅淑春园没官后,固伦和孝公主与和珅之子丰绅殷德留住在西部,东部则赐给乾隆十一子成亲王永瑆。永瑆是嘉庆帝的哥哥,嘉庆初年曾任军机大臣。他书画俱佳,与刘墉、铁保、翁方纲一起被誉为乾嘉四大书家。清昭梿《啸亭杂录》称其“诗文精洁,书法遒劲,为海内所共推”。成亲王影响至今可寻:侯仁之《燕园史话》曾指出,现在我校东门外有个小村子名叫“成府”,或许即是因为成亲王的园寓而得名的。

道光三年(1823),永瑆与和孝公主先后去世,淑春园收归内务府管理。从此时起,淑春园就逐渐走向衰败了。大致是在道光末年,淑春园旧址又赏给了清初摄政王多尔衮的后代睿亲王仁寿。“睿”字满语为“墨尔根”,所以,当地老百姓又称睿王园为“墨尔根园”。此名一直延续到1921年燕京大学购得此地为止。

成亲王永瑆绘画

此后,淑春园的沧桑还在继续。睿亲王的后代中有个叫德七的继承了这座园子,他不仅拆房卖林,还招徕佃户耕种园田,以收地租为生。民国初年,曾任陕西督军的陈树藩以两万银圆把未名湖到燕南园一带从德七手中买下,改称“肄勤农园”。这时,淑春园里除了石舫基座和慈济寺山门以外,所有建筑已荡然无存。

最后,燕京大学辟校时从陈树藩手中买下了这块土地。正是这块土地,后来成为燕园的核心地带。 7V8quAcX4WjKBQF7cP9FdC4A4nRBTdgugHMqjdk5s2OIgp8V4ZwL46t9DBj1tD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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