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米万钟勺园及其后续的故事谈起。
勺园及其后续的故事在燕园历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侯仁之先生《燕园史话》云:“北京大学校园本部西南隅的一带地方,面积不大,也比较偏僻,但是从历史上来说,这却是全校开辟最早的一处园林,也就是晚明时期在京郊享有盛名的勺园故址。”
侯先生这里讲了两个要点:一是勺园是全校开辟最早的园林;二是当时“享有盛名”。为什么享有盛名呢?因为它极具中国文人园林的清雅风范。既开辟最早,又彰显了高贵的园品与人品,这就关乎燕园文脉开启的问题,因而意义重大。
勺园后续的故事也值得铭记。
入清以后,康熙皇帝在修畅春园的同时,将勺园旧址改建为“弘雅园”,到嘉庆帝时又改成“集贤院”。正是在这弘雅园和集贤院内,发生过一些与中国近代史有关的大事。因此,当有人说“这偌大一个燕园里,装了一部深沉厚重的中国近代史”的时候,这里书写的就是开篇几页。
明末大造园家计成《园冶》一书认为,园亭兴筑“三分匠、七分主人”。这是说,园景的优劣高下,主要取决于主人(“主人”,指“能主之人”,即园主或聘请的设计者)的人格情操和艺术修养的高低。同一座园子,如果更换了主人,面貌和气质就有可能发生很大的改变。同时,园主人的园居生活亦关乎园林的品格,也值得关注和研究。
米万钟既是勺园的主人,又是勺园的设计者,并有丰富的园居生活,所以,我们在品评勺园时,先要对米万钟其人有一个了解。
勺园勺海亭(《纪念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藏书票》)
米万钟(1570—1628),明代书画家,字仲诏、子愿,号友石、湛园、文石居士、勺海亭长、海淀渔长、研山山长、石隐庵居士等。锦衣卫籍。陕西安化(今甘肃庆阳市庆城县)人,随父徙居北京宛平县,宋代大书画家米芾(南宫)后裔。
其父米玉,曾任昭信校尉锦衣卫百户。其兄米万春,隆庆五年(1571)考中武进士,任分守通州参将;其弟米万方,在锦衣卫任锦衣冠带总旗。
米万钟万历二十二年(1594)中举,翌年考中进士,列三甲164名。其后,分别补任四川铜梁县令、江苏六合县令。万历三十八年(1610)迁户部主事,后又至浙江、江西、山东等地任职。他为人正直,为政清廉,关心民间疾苦,注重文化教育,所到之处,无不称颂,有“水境慈母”之誉。
米万钟对权奸佞臣却刚直不阿,决不同流合污。明神宗死后,朝政混乱,大宦官魏忠贤乘机把持朝政,后又得明熹宗宠信,网罗党羽,阉党爪牙一时遍布朝廷内外,要害部门尽为其把持。许多官员趋炎附势,米万钟则孤松独立,与阉党格格不入。宦官前来求书画,他都一律谢绝,对炙手可热的魏忠贤也不例外。天启五年(1625),终因屡次发表不满阉党专政的言论,遭魏忠贤爪牙倪文焕弹劾诬陷为东林党魁而被削职夺籍。直到崇祯元年(1628),魏忠贤集团溃灭,倪文焕被处死,他才得以复职起用,任太仆寺少卿理光禄寺寺丞事。然而,当时的朝政已陷入极其腐朽黑暗的境地,他忧国忧民,积劳成疾,于是年驾鹤西归,终年59岁。
米万钟为官清正,人格高尚,身前身后都为人敬重。清吴振棫《养吉斋丛录》所载一事可为佐证:“米太仆万钟勺园在畅春园侧,卒即葬焉。迨御园成,其家以逼近故,欲改卜,圣祖知之,命弗迁,仍许岁时上冡。”由此可见,连康熙皇帝也很敬重米万钟。只不过因为诗文书画和园林建造等方面的盛名,反而使后人很少关注他政治方面的表现了。所以,有人说他是一位“书名掩其政名者”。
米万钟自幼勤奋好学,又毕生手不释卷,故博才多艺,不仅诗文翰墨驰誉天下,在书画、石刻、琴瑟、棋艺及造园艺术等方面亦均有很深的造诣。其一生著述丰赡,计有《澄澹堂文集》十二卷,《诗集》十二卷,《易经》十二卷,《石史》十六卷,《象纬兵钤》十二卷,《琴史》八卷,《奕史》四卷,《篆隶考伪》二卷等。
米万钟主要成就在书画方面。时人称其“驰骋翰墨,风雅绝伦”。其书法与董其昌齐名,时谓“南董北米”。亦有人将其与董其昌、邢侗、张瑞图并称为“明末四大书家”。其绘画风雅高古,气势浩瀚。徐沁《明画录》谓“米万钟画山水,细润,精工皴斮,幽秀渲采,备极研洁,自足名家”。
米万钟有多幅书画作品传世。除北大珍藏的《勺园修禊图》以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他的《竹菊图》《竹石菊花图》等。其中有一幅书法作品,是他在一块白绫上写的《烂柯山》绝句一首:“双丸阅世怪他忙,为羡仙翁岁未央。假尔片时成异代,人天却比洞天长。”这幅作品写得笔墨飞舞,毫无馆阁气味。苏州博物馆藏有他天启元年(1621)所作《刘景孟八十寿诗》轴,洒金笺,凡5行,共806字;纵171.1厘米,横40.6厘米。评家称其用笔劲健丰润,提按轻重分明,书写时笔锋富有弹性,点画凝重而轻灵活泼,字态多以纵取势,时以拙取巧,俯仰向背之间颇有情姿。全篇布局上密下疏,但整体效果上仍然十分和谐。通观全幅,其书法流利自然,不愧为大家手笔。另外,还有天津艺术博物馆藏《秋山萧寺图》、上海博物馆藏《雨过岩泉图》、苏州博物馆藏《红杏双燕图》、山西博物馆藏《勺园次韵诗》轴、香港虚白斋藏《碧溪垂钓图》、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山水图》等。在民间亦有收藏,如日本私人所藏《峰峦清逸图》,就是一幅很有韵致的佳作。
[明]米万钟《峰峦清逸图》
清李维桢《米仲绍诗序》又称赞其诗文与人品:所谓“将事触景,兴会辐辏,发言为诗,登高作赋,如取如携”,其人则风姿秀拔,谈吐锦绣,“姿仪朗润,玉立霞举,谈谑辩答,拔新领异,四作厌心”。又,清王崇简《米友石先生诗序》称其“以诗文书画名天下”,“虽妇人孺子,无不知其名者”。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米家四奇”。
所谓“米家四奇”,即是指闻名遐迩的米家园、米家灯、米家石和米家童。每一奇,时人都有歌谣传颂之。
这四奇中,闹得动静最大的是“米家石”。
米万钟爱石成癖,其痴迷劲儿一点也不在人称“米癫”的乃祖米南宫之下。故时人目为“石痴”,他亦自号“友石”。据载,他一生走了很多地方,为寻奇石跋山涉水,不畏艰险,收藏了大量奇异怪石。他有一套自己的“相石之法”,对每一块石头都细心观察,认真品评,画貎题赞。收藏在北大图书馆中的《绢本画石长卷》即是他这方面心血的结晶。
其间,还时有故事发生。据说他在六合县令任上,第一次见到雨花石,叹为奇观,于是悬高价收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当地藏家争相割爱献石,一时之间诸多奇石汇聚于米氏之手。自此他公务之余,常于“衙斋孤赏,自品题,终日不倦”。有时也请人前来观赏。每次示宝之前,都要“拭几焚香”,并设宴招待。在众多奇石中,他将其中15枚绝佳的奇石,分别题以“苍松白石”“庐山瀑布”“藻荇纵横”“万斛珠玑”等美名。他还将所藏珍品绘图题咏,这些品题一直流传至今。
清汪启淑《水曹清暇录》曾记载有一个米万钟与房山奇石的轶事:“房山向有玲珑巨石,高约三丈,广几七尺,色青润而洞透。米万钟曾竭力欲运安勺园,行次良乡,石重竟不可致。乾隆年间,取入万寿山之乐寿堂,锡名‘青芝岫’。”这件轶事,后来在民间衍化为“败家石”的传说。说米万钟见到这块天下少有之奇石后,抚摩良久,兴奋得不能自已,于是痴性大发,欲将此石搬到勺园之中。然此石太重,无法起运。出于爱石之心,他不惜花费重金,雇了数百人,先修道挖井,隆冬时井水洒在路面上,冻成厚厚的冰道,然后又雇了44匹骡马,拉了七天,方将此石拉下山,然后又花了五天时间从房山运至良乡。正当他准备一鼓作气,将巨石运到勺园的时候,却不幸遭魏忠贤阉党的迫害而罢官(一说因耗尽家产)而无力继续拖运,只好将巨石弃之路旁。当地乡民由此认为此石不吉利,遂称其为“败家石”,从此无人问津。到了清代,乾隆皇帝赴西陵扫墓路经良乡发现此石,喜出望外,见其“石岩突兀如青芝出岫”,便名之曰“青芝岫”,并下旨将此石运回清漪园(颐和园)。因其巨大,运至“水木自亲”码头后不得不破门而入。这便是今日人们所见乐寿堂前的“青芝岫”。对此,乾隆的母亲很为不满,咒骂此石:“既败米家,又破我门,败家石啊!”
颐和园乐寿堂前的“败家石”——青芝岫
米万钟虽遗房山奇石,但曾另有所得。清吴振棫《养吉斋丛录》载:米万钟曾得巨石“青云片”,后被移至他城里的湛园。幸运的是,此石今安置在北京中山公园内。米万钟还在湛园中辟有“古云山房”,专收各种奇石。包括珍贵的“锁云石”“非非石”等。
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得了乃祖宋代大书画家米芾(元章)的嫡传,患了中国文人的“通病”。
中国文人有玩石的传统,白居易、苏东坡等唐宋文人尤爱石成癖。米芾更是嗜石如命,人称“米颠”。他曾自嘲道:“癖在泉石终难医。”他在江苏涟水做官时,经常藏在书屋玩石不出。在安徽无为牧民时,还曾有跪拜“石兄”“石丈”的佳话。费衮《梁溪漫志》载:“米元章守濡须(今安徽无为),闻有怪石在河壖,莫知其所自来,人以为异而不敢取。公命移至州治,为燕游之玩。石至而惊,遽命设席,拜于庭下曰:‘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叶梦得《石林燕语》亦载:“知无为军,初入州廨,见立石颇秀,喜曰:‘此足以当吾拜。’遂命左右取袍笏拜之。每呼曰‘石丈’。”
石兄,石丈,意即石夫子、石先生,皆俨然一人也。
米芾在长时间与石为友的亲昵中,还总结出四字相石经:瘦、漏、透、皱。此相石经已然成为后世相石的经典,无论是以清、丑、顽、拙评之,还是谓之苍、雄、秀、深等,皆是脱胎于此。
中国的文人雅士们如此嗜石是有其深刻的文化原因的。
他们爱石,不是猎奇,不是无聊,更不是炫富,而是一种美的享受,一种精神的渴求。诚如朱良志《顽石的风流》一书所言,那默默无言的顽石,寄托了中国文化太多的感情,帮助他们认识了生命的真谛和宇宙的秘密,“中国人玩石,与其说是品石,倒不如说是品人,通过石来品味人生,品味生命”。
米万钟爱石,还与钟爱文人园林有关。这一点,也是得自乃祖米芾的真传。
[明]陈洪绶《米芾拜石图》
朱良志在上引书中还指出,所谓文人园林,并非特指具有较高文化水准的文人士大夫所创造的园林。这里的“文人”非指身份,而是指一种与重技术、重体量、重外在气势的园林相对的一种园林范式。它重视诗意境界的创造,而不是外在的形式铺排;重视心灵的体验,而不是外在技术性的追求。
中国园林发展中“文人园林”的萌芽始于唐代,到明代中期即蔚为大观。其间,北宋是其生长发育的一个重要阶段,米万钟的先祖米芾则是这种园林范式的极力推阐者和实践者。他所做“研山园”,就是以文人的雅趣作为重要的追求,并获得了成功。而在文人园林的构筑中,“石”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计成《园冶》说:“片山多致”“寸石生情”“伟石迎人,别有一壶天地”。正是在这一拳石、一勺水的精神构筑中,伸展了人的心灵,极尽了大千意味。有的顽石还可成为园林的灵魂,如苏州留园的冠云峰就是一个范例。据冯多福《研山园记》载,米芾所做研山园中,石就起有重要作用:“以一拳石之多,而易数亩之园,其细大若不侔,然己大而物小,泰山之重,可使轻于鸿毛,齐万物于一指,则晤言一室之内,仰观宇宙之大,其致一也。”
米万钟对文人园林情有独钟,自对奇石更为痴情。他在勺园主体建筑勺海堂置有奇石(今立于鸣鹤园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院中,为勺园唯一实物遗存)。此石为“米友石”,也有人称“败家石”为“大青”,此石为“小青”。青者,青芝岫之谓也。青睐“小青”,就显示了他独到的眼光,未尝不可将其视为勺园之灵魂和园主独立人格的表征。当年勺园中还置有不少奇石。明人咏勺园诗中就有不少是赞其叠石之美的,如“垒石诧巉岩”“岩姿奇向七支藏”等。
今置于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院中的勺海堂奇石
“米家四奇”中,艺术含量最高的是“米家园”。米万钟出任河南、四川、江苏三个县县令的十五年时间里,深受南方山水园林的熏染,对我国南方的水乡秀色和文人园林建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加之乃祖米芾嗜园的基因以及试图在京师喧嚣政治环境中安置自己心灵的内在驱动,他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入京师供职后,便先后建造了三个园林:其寓所附近的“湛园”“漫园”和海淀的“勺园”。其中的勺园最为有名。都中人士无不为之耳目一新,交口称赞。当时京城有这样一首诗:
一奇奇是米家园,
不比人间墅与村。
天与山川共赏会,
人将鱼鸟共寒温。
莫非地转昆仑圃,
定是池非阿耨源。
试想主人游涉日,
仙耶佛耶任评论。
米万钟自己对勺园也格外珍爱,以“勺海(勺园中一个主要景观)亭长”“海淀渔长”等自号并将此二号刻成印章,钤于书画作品之上。他还饶有兴致地把勺园景色描绘在花灯上,灯上园景“丘壑亭台,纤悉具备”(明蒋一葵《长安客话》),于是又有了走红京城、因画而贵的“米家灯”。当时有文士为米家灯题诗:“天工暂许人工借,山色遥从夜色翻。”其实,他画米家灯,深层意味并不在夸耀勺园景色之美,而是如《长安客话》所说“仲诏念园在郊关,不能日涉”,所以只能学学南朝画家宗炳了:《宋书·宗炳传》说宗炳好山林之趣,遍游名山大川,晚年因足疾,不能外出游览,遂将所历名山大川图于四壁,然后面壁弹琴。他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这时,山水对他表现为一个音乐的境界,于是,可以拿音乐的心灵去领悟宇宙,领悟“道”,这就是中国美学史上有名的“澄怀观道,卧以游之”。
至于“米家童”,一般说是米万钟家风肃然,善于教子,其二子一女皆清秀俊雅,知书达理。尤其是长子米寿都(吉土),能诗善文,入清后曾任江苏沭阳知县,有《吉土诗集》传世。贾珺《北京私家园林志》一书则认为,从时人“四奇奇是米家童,不在娇喉与娈容”“天教速变男儿相,人莫还猜儿女唇”的诗句看,这些男孩当是“专门蓄养的优童”,他们“具有女性般的美貌和歌喉”,由此推断园中应同时设有观戏场所。
勺园,又称“风烟里”。其外园柴扉门上的题额即是“风烟里”这三个大字。
据侯仁之先生《燕园史话》考证,“勺园不仅是我校校园开辟最早的一块地方,同时也是海淀园林开辟的先驱”。
幽燕之都北京水资源并不丰沛,但勺园所在的海淀却得天独厚。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云:“水所聚曰淀。”约在七千年以前,古永定河流出西山,在石景山一带折向东北,再由今西苑、清河镇北部汇入温榆河。今海淀镇以西直至玉泉山、万寿山等均在该河河道的波动区域之内。距今四五千年前,永定河改道向东南,原来的河道变为低地,常年聚水便成“海淀”,并使这里拥有玉泉山水系和万泉河水系。后来,农人在这里蓻稻植荷,至元明时期便呈现出一派碧波荡漾、红荷接日、稻花香里话丰年的江南风光,吸引了一些京城的文人雅士前来泛舟唱和,“输君马匹西城去,十里荷花海淀还”,此地便因此获得“丹稜沜”的美名。不少文人名士都在这里留下足迹和诗句。如明文徴明有“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的佳构,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亦有“雁被西风驱遣,人被西山留恋”的吟咏。
同时,海淀又临近西山,有逶迤环列、如屏如障的峰峦远景作园亭空间的拓展,亦成为造园的天然优越条件。因此,这里很早就成为皇室贵戚修建离宫别院的理想之地。玉泉山下,辽建有行宫,金代建有离宫芙蓉殿,元代建有昭化寺。从明代开始,一些达宫显宦和文人学士也开始在这里营造自己的私家园林。及至明中叶,北京西郊园林日益增多,其间最负盛名的即是清华园和勺园。清宋起凤《稗说》即言:“京师园囿之胜,无如李戚畹之海淀、米太仆友石之勺园二者为最。”
那时,私园多以园主之姓为名,故清华园又名李园,勺园又名米园。
勺园与李园相邻,一在东一在西。两园虽然仅有一墙之隔,旨趣、规模和气象却不大一样。李园“绮艳绝世”,是“雄拓以富丽胜”的明代京城贵戚勋臣园的代表,勺园则是崇尚山林之风、迷恋江南风光的文人园之代表。
李园的主人李戚畹,过去一般都认为是官封武清侯的李伟,他是万历皇帝的外祖父。但经研究者考证,李园的主人应是嗣祖父之爵的李伟之孙李诚铭。据清于敏中等编撰《日下旧闻考》引《譻詝》载,李园落成之时,曾请“邻居”大书法家米万钟为其“颜之曰‘清华’”,亦即题写园名。由此可见勺园成于李园之前。勺园建成时间是万历四十二年(1614),那时李伟已去世31年。
还需说明的是,此李园并非今清华大学校内的清华园。据苗新《熙春园·清华园考》,清华的清华园最初是康熙第三子胤祉赐园熙春园东半部,始建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乾隆三十二年(1767)附归圆明园。道光二年(1822)一分为二,东称涵德园,西称春泽园。咸丰帝即位后改涵德园为清华园,并御题园额,是为清华园得名之始。
明代李氏清华园是当时北京最著名的一座豪门园林。其规模巨大,方圆十里,广达数百亩。《日下旧闻考》引《明水轩日记》云:“清华园,前后重湖,一望漾渺,在都下为名园第一。若以水论,江淮以北,亦当第一也。”园中建筑设施也豪华钜丽:“侯门矜壮丽,别墅也雕甍”(《帝京景物略》引《集李戚畹园》);“雁翎桧覆虎纹墙,夹道雕栏织画梁。锦石三千成翡翠,珠楼十二绕鸳鸯”(洪业主编《勺园图录考》引《珂雪斋集选》)。
[明]仇英《清华园》
相形之下,米万钟勺园就要“寒俭”多了。清孙承泽《春明梦余录》云:“海淀米太仆园,园仅百亩。”明代大书法家王铎《米氏勺园》更是说,勺园造型朴素,整体风貌颇似江浙村落:“郊外幽闲处,委蛇似浙村。”
因此,明薛冈《天爵堂文集笔余》云:“都人皆极羡贵戚李园绮艳绝世,而以勺园为寒俭不足观。”不过,据《春明梦余录》云,京城不少文人雅士却不这么看,他们心仪的还是勺园:“旁为李戚畹园,钜丽之甚,然游者必称米园焉。”
那么,京城文人雅士何以钟情米园呢?主要原因就在于,在江南文人园林幽野自然风尚的影响下,达官贵人崇尚的“巨丽”已不入明清文人园林欣赏者之眼了。所以,《天爵堂文集笔余》云:“米氏海淀勺园,一洗繁华。蒿径板桥,带以水石,亩宫之内,曲折备藏,有幽人野客之致,所以为佳。”《帝京景物略》载:明末朝中清流的代表人物、宰辅叶向高亦曾如此评价二园——“李园壮丽,米园曲折;米园不俗,李园不酸。”清宋起凤《稗说》亦云:“米园具思致,以幽窅胜。李园雄拓,以富丽胜。”
确实,从时人关于勺园的诗词、游记和米万钟自己绘制的《勺园修禊图》、好友吴彬的《勺园祓禊图》看,勺园无论是在园林布局还是在园林建筑等方面,都是匠心独运,非常不俗。
据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一书云:在园林设计方面,“米仲诏进士园,事事模效江南,几如桓温之于刘琨,无所不似”。米万钟自己也说:“先生亦动莼鲈思,得句宁无赋小山。”这种模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明末著名文学家王思任《题米仲诏勺园》就云:“梦到江南真已到,吴儿歌板放秋舩。”
勺园以水取胜。《春明梦余录》云:“一望尽水,长堤大桥,幽亭曲榭。路穷则舟,舟穷则廊,高柳掩之,一望弥际。”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袁中道《七夕集米友石勺园》诗云:“到门惟见水,入室尽疑舟”“看山真是近,得水最为多”。确实,米万钟将自己创作书画的体验应用到造园之中,让水真正成为园子的主角和灵魂:如同作山水画一般,以碧波荡漾的水面为画布,点以堤桥、岗、阜及定舫、曲廊等水上建筑分隔水面,从而在有限的空间里创造出清流萦回、曲径通幽、烟水迷离的无限景致和广阔意趣。
勺园平面图(采自贾珺《北京私家园林志》)
1.风烟里(园门)2.牌坊3.缨云桥4.雀浜(照壁)5.文水陂6.小院7.定舫8.松风水月9.逶迤梁10.勺海堂11.湖石12.泉亭13.濯月池14.燕云楼15.太乙叶16.水榭17.林于澨18.翠葆楼19.松坨20.茅亭水榭21.槎枒渡22.水榭23.石台楼阁24.半圆石合25.假山26.后堂
贾珺《北京私家园林志》根据古人的史料,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绘制了一幅《勺园复原平面图》。现在,我们就以这幅图为向导,参照米万钟自己的《勺园修禊图》、吴彬的《勺园祓禊图》以及陈从周、蒋启霆编《园综》收录的明孙国光《游勺园记》,去勺园探胜求宝——
勺园用垣墙分为内外两园:东部为外园;西部为内园。外园园门朝东,为一简易柴扉,上书“风烟里”。入门为长堤,沿长堤西转南折,过一道牌坊,有“危桥之耸”,形似垂虹,桥名“缨云”,桥下通舟。站在桥上可以眺望内园景致,游园之前可如《游勺园记》所指出的:“先令人窥园以内之胜,若稍以尝游人之馋想者”。方拥主编的《藏山蕴海:北大建筑与园林》一书认为,这种布置很是独特,“古典园林的出场通常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避免游客一入园就看到所有景色,到游园结束时,才设一座高楼,登楼一望,全园尽收眼底,有豁然开朗之感。这座大桥是勺园的独创,站在桥上眺望似乎对勺园已了然于心,但入园后才发现并非如此”,这样无疑会大大增加游园的乐趣。
今日勺园水景
缨云桥下有一艘长方形的船在水中游弋,这便是可供游人泛舟水上的“海桴”。明蒋一葵《长安客话》引黄建《荡舟》诗云:“偶为乘凉坐海桴,一湾流水澹鸥凫。”
过桥后迎面屏墙(照壁)一堵,墙上嵌有巨石,上刻“雀浜”二字,由此沿着长堤转180度,方到达内园。内园园门上悬“文水陂”额。院内,有书斋“定舫”跨于水上,外观似桥,又似船。西边有土山临水,松桧蟠然,有额曰“松风水月”。再前行,土山突然为水所断,以九曲桥相通,其形宛若盘龙,桥名“逶迤梁”。逾梁而北,为勺园正堂勺海堂。“堂前怪石蹲焉,括子松倚之。”(《游勺园记》)其右为曲廊,有屋如舫,似浮水仙舟,名“太乙叶”。夏秋时节,周边水池中白莲盛开,芳香袭人。东南皆竹,有碑名“林于澨”。竹林中有高楼浮现,名“翠葆楼”,亦称“翠葆榭”,《游勺园记》认为这里是园中观赏园景和西山秀色的最佳处:“登斯楼也,如写一园之照,俯看池中田田,令人作九品莲台想,更从树隙望西山爽气,尽足供柱笏云。”
从楼下往东,有土岗临水,其上有数棵松树枝干遒劲,高大参天,名曰“松坨”。坨之东为“茅亭水榭”,以茅草苫顶,朴素可人。
自翠葆楼绕园西南岸北行,有石笋林立,怪石嶙峋,极尽峻峭峥嵘之势,大有林壑深秀之态。园之西侧,水旁以古树根充作渡桥,名为“槎枒渡”。再北有一榭临水,后接一石台,台上有高阁,名为“色空天”,内供观音大土像。从此处再通过曲廊与“最后一堂”相接。入堂开北窗则“稻畦千顷”。园外西北方向略远处,还可见一座大型石拱桥,此即海淀名胜娄兜桥(也叫篓斗桥),桥旁依稀有农舍小院。在造园艺术上,是绝妙的“借景”。
由此再返回勺海堂,经水榭,有一小亭,亭中有一泓奇特泉眼,似藏莲花于其中。从亭折而南,有“濯月池”,池在屋中,池形与窗楞皆如偃月。池南为浴室“蒸云楼”。
经如此一游,勺园之“曲”已略可领会。然而,勺园的妙处更在于“迷”。米万钟把勺园变成了一个迷宫。他的布景原则是,“水之,使不得径也;栈而阁道之,使不得舟也”。即是说,景致之间用水隔开,使路无法直通,同时又以桥、屋为界,使船不能穿行。因此,常常景致已近在眼前,却隔有水流,不能直达,如《游勺园记》所云:茅亭水榭“正与定舫直,而不相通”;最后一堂“堂前与勺海堂直,仍是莲花水隔之,相望咫尺不得通”;蒸云楼“仍与定舫直,而不相通”。如此曲折辗转,门移户换,使得游人“卒不得入,即入也不解何出”,以致有人“再三游赏仍迷惑,园记虽成数改删”(《帝京景物略》引公鼒《勺园》诗)。何以如此?王思任《米太仆家传》云:此乃园主人故意为之,“客方闷迷,公乃快”。正是这种“迷”使游人和主人都得到一番难得的乐趣。
米园在品题定名方面也极有特色。园名“风烟里”,谦称其小而简陋,亦描绘了园子周边的环境风光,颇富文人清雅高洁之气。匾额则用典古奥,且与景色合宜,特有文化气息。如正堂名“勺海堂”隐含“取海淀之一勺”的立意;画舫名“太乙叶”以道教太乙真人莲叶舟典故暗示周围的水池莲花,有飘然若仙之意;拱桥“缨云”则借自佛经中“缨络云色”的典故。据《中国古代服饰大观》载,“缨络”又作“璎珞”,原为古代印度佛像颈间的一种装饰,后随佛教传入中国,唐代时被爱美求新的女性模仿和改进而为项链,加之其形制较大,于项饰中最显华贵。米万钟此处借用,应是着眼于桥与水面倒影相合所成的圆环状。其他像“逶迤梁”“雀浜”“文水陡”“林于澨”“槎枒渡”“蒸云楼”等命名也都形象、生动而富有情趣,俱颇切所题对象之形态或气质。故明蒋一葵《长安客话》赞其“种种会心,品题不尽”。更为难得的是,园中匾额或集自前贤名帖,或由自己动手,或请当时大书家书丹,如“缨云桥”取自苏东坡,“雀浜”取自黄庭坚,“文水陂”取自吕洞宾;“定舫”“松风水月”“逶迤梁”等自书;“勺海堂”由当时书家吴文仲篆,“太乙叶”“林于澨”“翠葆楼”由当时书家邹迪光书。贾珺《北京私家园林志》认为,这些题额或篆或楷或隶或行,“典雅已达极致,几成绝唱”。
[清]吴彬《勺园祓禊图》(采自贾珺《北京私家园林志》)
米园不仅在视觉景观、意境的创造方面极有造诣,在声境的创造方面,也显示了不凡的功力。声境的创造是中国古典园林的题中之意,江南园林中就曾有听雨轩、听橹楼等佳构。声境可以创造,也可以借,《园冶》云:“焚音到耳,萧寺可以卜邻”,即是借临近寺院的鼓磬诵经之声。勺园中的声境十分优美。如《游勺园记》就几次提及:“未入园,先闻响屧声”,“此中听布谷鸟声与农歌相答”“黄鹂声未曙来枕上,迄夕不停歇”“午后再雨,同西臣饭太乙叶中,听莲叶上溅珠声,快甚”等。水流声、鸟鸣、农歌、雨打荷叶声在这里汇成一曲优美的田园牧歌和静谧的园林小夜曲。
私家园林的品位,不仅表现在园林布局和景致风格上,也直接表现在环境氛围和具体的园居活动中。
李园的主人是皇亲国戚,他造园林,为的是彰显皇家气派,贪图奢华享乐。明梁清标《李园行》曾描绘过李园的游宴盛况:“戚畹生当全盛世,张筵招客多贵游。十五妖姬侍后阁,千金騕褭罗前头。朱履称觞金凿落,牙樯载酒木兰舟。胜赏四时欢不改,花落花开春常在。”
米万钟则不然,他筑勺园,只是为取“海淀一勺”,有一个暂时躲避肮脏的权力中心、“悠然把酒对西山”的所在:
幽居卜筑藕花间,
半掩柴扉日日闲。
新竹移来宜作径,
长松老去好成关。
绕堤尽是苍烟护,
傍舍都将碧水环。
更喜高楼明月夜,
悠然把酒对西山。
(《海淀勺园》)
1625年,因得罪权臣被削职夺籍后,他果然就蜗居在这里“疗伤”。
而平时的园居生活中,他们更多的是夏赏花、秋观叶、冬踏雪的闲适和应时的文人雅集。例如,立春、二月十二日花朝、三月初三上巳这几个重要的春日前后,往往都要在园中聚会赏花、临水宴饮。尤其是常于三月三日举行的修禊活动。修禊,意在祓除岁秽,获取新生,后来逐渐演变为文人雅集的盛会。王羲之《兰亭集序》云:“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那天,文人雅士们曲水流觞,“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偃仰啸歌,一古今而渺宇宙,是一次心灵的大解放。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米万钟勺园刚成之际,即效法书圣王羲之,修禊于勺园,并请好友吴彬作《勺园祓禊图》,以志新园甫成。两年后,米万钟又依其为蓝本仿作《勺园修禊图》,于是便有了这两幅宝贵的勺园图像。其他像七月初七七夕节、七月十五中元节、八月十五中秋节、九月九重阳节等,也往往有聚会宴集、啸歌咏诗。著名诗人袁中道就留有《七夕集米仲诏勺园》诗。
如是观之,勺园“幽居之乐”,几可直追陶渊明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
殊为可惜的是,米万钟如此钟情的“风烟里”,早已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清初顺治年间,王崇简应米万钟之孙米紫来之请写《米友石先生诗序》时,勺园已破败不堪。
好在《勺园祓禊图》和《勺园修禊图》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图像”资料。《勺园修禊图》是一幅手卷长轴,高仅30厘米,长却近3米,读时自右向左,随着手卷的徐徐展开,昔日勺园的风景一一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1992年,学校复制《勺园修禊图》以广流传,又适逢北大《国学研究》创刊,侯仁之先生应约为该刊作专文《记米万钟<;勺园修禊图>;》,而这一年正是他来燕园的第六十个年头。
侯仁之先生在这篇专文中谈到,《勺园修禊图》乃是他的业师燕大教授洪业先生当年所得。洪先生将其珍藏在校图书馆,又尽收所及见之文献,作《勺园图录考》。这是燕大最早研究勺园和燕园古园林的著述。侯先生文章对《勺园修禊图》的复归极为欣慰:“今昔量物悬殊”“图中所见,几乎尽近虚幻缥缈之中”“然则考其地望、辨其源流、追踪其来龙去脉,虽已时移势易,而昔日勺园风貌,犹可再现于今日校园之中,是米氏写实旧作之弥足珍贵者”,若以孙国光《游勺园记》及孙国敉《燕都游览志》等史料作披览《勺园修禊图》之参考,“俾得心领神会而意境无穷矣”。
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学校又根据侯仁之先生的建议,在美国学者欧迪安女士的资助下,将《勺园修禊图》精心复制,并作为珍贵的校礼,赠送给捐资修建北大图书馆新馆的李嘉诚先生和来华访问并到北大讲演的美国总统克林顿等贵宾。
侯仁之夫妇与筹资复制《勺园修禊图》的美国朋友欧迪安(左二)夫妇合影。
吴彬所作《勺园祓禊图》原收藏于清末重臣翁同龢家中,其后人翁万戈先生于2010年9月将此画赠予北大,由时任校长周其凤接受,现亦收藏于北大图书馆中。
就这样,四百多年前的勺园风貌又得以“再现于今日校园之中”。北大作为中国最高学府之一,校园里曾经有过这样的风景,实在是一件幸事!
更为重要的是,应该看到,勺园的珍贵之处还在于,米万钟以其高洁的人格和绚丽的文采为燕园开创了独具特色的文脉。其后,从绵愉栖居鸣鹤园到司徒雷登开辟燕园,都曾受过它的滋养。因此,要将这份精神遗产和《勺园修禊图》一起予以承传和弘扬。
侯仁之先生《燕园史话》还不止一次提及米万钟及其家族与海淀、勺园这一带的渊源问题。该书提到,1929年夏,曾在燕南园迤西坡中,掘得米万钟父米玉(崑泉)的墓志铭二石,1954年学校新建“六院”时,又得知米万钟与其子米吉土之墓葬于其地。这两处都距勺园旧址不远。其实,关于米家祖坟,史料中亦有涉及。如孙国光《游勺园记》载:“策马出西直门,行万绿阴中……无几何,抵仲诏先生明农处。又无几何,抵先生封树先大夫处,同西臣谒墓。距墓数武而西,为勺园。”这里清楚说明,米万钟父亲之墓就在勺园附近。待饱览勺园景致之后,孙国光又感悟到米万钟所以在此筑园的真正用意,对其“庐于墓”的孝心大为赞赏:“大抵园之堂,若楼、若亭、若榭、若斋舫,虑无不若岛屿之在大海水者,无廊不响屧,无室不浮玉,无径不泛槎,将海淀中固宜有勺园耶?园以内,水无非莲;园以外,西山亦复如岳莲亶其胜。闻先生之为勺园,以补先大夫墓傍沙形也。然则先生居园,犹庐于墓也,今而后真当赋《遂初》哉!”清顺治年间,王崇简在其应米万钟之孙紫来之约所写的《米友石先生诗序》中也谈到,米万钟与吉土父子之墓东去已衰败的勺园故址不远:“徘徊霜凄风紧之际,东望土高数尺,则先生之墓在焉。而吉土之冢复立其旁。”
正因为如此,侯先生十分肯定地说:“于此可见,米家之与海淀是早在构筑勺园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关系的。”侯先生多次谈及米氏墓、米家坟,是有深意的。米万钟这个名字已经和燕园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慎终追远”是每一个后辈应有的情怀,难怪1954年新建“六院”发现米氏父子墓时,他“肆后予闻其事,急欲求其故址”,然而“已不可得,是不无遗憾者耳”!
清朝定鼎北京以后,海淀一带的土地园林皆收归皇室。深谙“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之”这一道理的新统治者,开始了对这块土地的“文治”与归化。
康熙皇帝在明清华园遗址上修建了清代第一座皇家御园“畅春园”,并常在园中理政。为了听政方便,又在周边改造和新辟了一些附属园林,赏赐给他的儿子们居住。在勺园旧址重建的弘雅园即是其中的一处。
弘雅园建成之后,康熙亲题了匾额。乾隆年间,此园一度作过郑恭亲王积哈纳的府第。乾隆四十九年(1784)积哈纳去世,园子收归内务府,后供六部官员们上朝后退值休息。嘉庆六年,改称集贤院。
马戛尔尼
就在这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弘雅园中发生过一件影响近代中国历史走向的事情。
乾隆五十八年(1793),号称“日不落帝国”的英王乔治三世派遣特使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率团出使中国。马戛尔尼此次访华,名义上是为乾隆皇帝祝寿,实际意图是想修改通商章程和在北京派驻全权大使,以取得以往西方各国尚未能以武力或计谋获取的商业利益与外交特权,同时还谋求在宁波、天津等处互市。
马戛尔尼一行带着乔治三世给乾隆皇帝的亲笔信,乘坐英国当时最先进的军舰“狮子号”,于8月22日来到北京。此时适值乾隆帝避暑热河行宫,就被清政府安排在弘雅园小歇。弘雅园离乾隆听政的圆明园很近,便于在那里等候朝觐。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等候乾隆皇帝接见期间发生了一场至今仍令人感慨唏嘘的“礼仪之争”。事情是这样的:
清政府要求马戛尔尼使团成员朝觐中国皇帝时要行三跪九叩大礼,而马戛尔尼却坚持用觐见英王的行单腿下跪的吻手礼。正是这场“礼仪之争”使英方通过谈判方式建立中英贸易关系的尝试搁了浅。
当马戛尔尼终于得以在圆明园朝觐乾隆帝时,他此行的目的遭乾隆一口拒绝。理由即是乾隆后来在给英王的书信中所说的:“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天朝所产茶叶、瓷器、丝觔为西洋各国及尔国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在澳门开设洋行,俾得日用资并沾余润。”言下之意即是,我天朝什么都有,不需要从你英国进口什么,只因你们离不开我们的茶叶、瓷器、丝绸等,才在澳门设洋行特许经营。在信中,乾隆还警告英人不要再到浙江、天津等地贸易,否则必遭“驱逐出洋”。
马戛尔尼此行带来了英王给乾隆的贵重礼物,但乾隆并不在意,倒是对使团副使斯当东12岁的儿子小斯当东颇感兴趣。这个蓝眼黄发的小斯当东是使团的见习侍童,会讲汉语,那天在殿前能和乾隆随意交谈。乾隆一时龙颜大悦,拉着他的小手在龙膝上抚摩一番之后,欣然从腰带上解下一个槟榔荷包和一块翡翠赏赐给了他。意犹未尽的乾隆后来又送给他许多礼物。
然而,让乾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成人后当了英国下院议员的小斯当东后来竟然是极力主张对中国发动罪恶鸦片战争的重要人物。
其实在马戛尔尼使团之前,英国曾经有过一次来华经历。这是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在1986年第一次来中国时讲的故事:“约390年前,我的祖先伊丽莎白一世曾写信给中国万历皇帝,表示希望贵国皇帝考虑发展中英贸易。不过,特使在出使时发生了不幸,船在开往贵国的路上遇到了风暴,这封信始终没有送到。”
那封沉入大西洋海底的信件于1978年被打捞上来,后来由英国贸易大臣亲手交给了中国的外贸部长。
乾隆皇帝会见马戛尔尼使团时与小斯当东交谈(马戛尔尼使团随团画家绘)
尽管中英两国在历史上曾有这样一桩未能成功的交集,马戛尔尼使团还是作为历史上西方国家首次正式派遣的使团载入史册。作为他们落脚的弘雅园也就打下了历史的烙印。
马戛尔尼本人的日记和副使斯当东的回忆文字都谈到了弘雅园。从他们的描述看,园内“园径蜿蜒,小溪环一岛”,或仍有一点勺园的遗韵,而“堂厢环对,各为庭院”的建筑布局则已面目全非了。
马戛尔尼使团住宿弘雅园,似属小事,但在深谙北大校史的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看来,就“此中有深意”了。他在《燕园史话·弘雅园》一文中说:“回顾校园的过去,竟然在中外关系史上有这样一段插话,似乎是出人意料的,然而这只不过是个开端,更严重的事端还在后面。”
侯先生这里所说的“更严重的事端”,即是后来在集贤院里所发生的和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相关的事。
自乾隆以来,清帝常在圆明园设朝听政。为了方便从城里赶来的六部官员上朝,邻近圆明园的弘雅园便作为这些官员的退值休息之所。
嘉庆六年,取王羲之《兰亭集序》“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之意,由嘉庆帝亲自题写匾额,正式将弘雅园改名为集贤院。何以易名?唐克扬《从废园到燕园》一书认为,一是“因园名是乾隆皇帝御题,现在换了皇帝,则需要避弘字讳(乾隆名弘历),二是既然改了用途名字也跟着改换”。
清咸丰十年(1860)八月,英法联军在北塘登陆后,连陷天津、通州,进逼京郊。十月五日,绕过城北,直扑海淀,六日占领圆明园。这时咸丰皇帝已从圆明园逃往热河。此后十天内,这群外国强盗,不但对圆明园进行了贪婪的抢劫,而且还放火焚烧,使这座举世无双的名园几乎化为灰烬。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有名的充满耻辱的“庚申之变”。
而在这场大灾难中,集贤院有脱不了的干系。美国学者舒衡哲《鸣鹤园》一书,以翔实的史料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英军统帅额尔金
当时英法联军的英军统帅詹姆斯·额尔金(James Bruce)勋爵,“完全清楚”英国正在对中国“这个历史更悠久的文明古国实施‘野蛮’的武力征服计划”,但是开始时“他没有打算烧毁圆明园,也没有想推翻清政府,他只是要求清政府做出让步”,然而,当他在10月16日,从中国人那里接回了随军记者托马斯·威廉·鲍尔比(Thomas Bowlby)伤痕累累的尸体之后,他的“看法和计划改变”了。
英法联军在辨认被清军杀害的鲍尔比等人的尸体
43岁的托马斯·鲍尔比是伦敦《泰晤士报》的记者,同时还是律师、铁路投资商和皇家炮兵队的上尉。
他到过中国很多地方,写过关于中国的长篇文章。1860年10月16日,一批棺材到达英军的营地,里面有一具就是鲍尔比的尸体。原来,守卫京城的清军将领僧格林沁下令以“叛逆罪名”逮捕英方主要的谈判代表巴夏礼以及鲍尔比等26名英国随行人员和13名法国随行人员。这些人被囚禁在集贤院里,受尽了折磨。最后,鲍尔比等13名英国人和7名法国人被虐待致死。运达时有些尸体已经腐烂。这个事件改变了世界。“鲍尔比的死不是火烧圆明园的主要或是唯一的原因。但此时却成了点燃复仇火焰的火星。”就这样,“地狱之火很快吞噬了圆明园的木制建筑,火苗沿着石头吞卷着一切,它跳过皇家园林的围墙开始侵犯亲王们的园林”。
就是在这一次浩劫中,集贤院与圆明园同归于尽。昔日的勺园风光,自然是再也难觅踪影了。它唯一的遗存,就是如今立在赛克勒博物馆院内的原勺海堂前的巨型太湖石。
不过,关于勺园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20世纪80年代后,北大在昔日最早接待马戛尔尼使团和“招待”英法联军俘虏的勺园旧址修建了留学生楼群,专门用以接待留学生和外国学者。而且由于学生与来宾国别的众多和活动的频繁,有了“小联合国”之称。
20世纪80年代的勺园留学生楼群
这就是“历史有着惊人的巧合”的又一个实例!诚如杨虎、张翼《勺园》一文所说:“经过历史的大跨度”,“仿佛绕了一个圆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地,只不过情景已大不相同了”。
也是在80年代,学校还在勺园楼群之北建造了亭榭曲廊。北边的亭中悬有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之弟溥杰所题写的“勺海”匾额,南边的亭中有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著名书法家赵朴初所题写的“缨云”匾额。“勺海”“缨云”均为昔日勺园的重要景点。这些营造,是否在回应侯仁之先生《燕园史话》中勺园历史“是我们所永远不能忘记的”沉痛命意?
今日勺园“小联合国”剪影(采自纪念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纪念画册《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