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省的秋末已经笼上了一层淡霜,崔挽明回到北川大学,首先要说服的就是尹振功。倒也谈不上说服,同事之间,顶多也就是告知一下。
尹振功坐在办公室等着崔挽明的到来,和往常不同的是,他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崔挽明在海南突然来电话询问生物育种的事,绝不是一股脑热。但崔挽明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常规育种家,对生物育种一直都保持着距离。突然的上心让尹振功感到很不适应。
他敢认定,其中肯定有大的原因。
崔挽明对他的反应也是意想不到的,按照以往,他出差回来,两人怎么都要互通有无,沟通一下工作情况。但这次,他一进门,尹振功就说,“你小子是不是要变天啊?”
崔挽明一听,心里一紧,“莫非消息提前泄露了?”
微笑着回道:尹老师,还是你了解我啊,我这次回来,确实有个大事要跟你商量,是我的事,也关乎咱们研究室的发展。说着,他倒了两杯水,递给尹振功一杯。
尹振功敲打着桌面,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什么大事,搞这么神秘。”
崔挽明面向窗外,将杯中的水喝完,才转过身说,“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尹老师。”
还没听具体什么事,尹振功已经坐不住了,随即站起来,扶了扶眼镜,“啊?什么意思?”
接下来,崔挽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尹振功解释了一遍,然后等他表态。这对尹振功来说,确实太过突然,利弊且不必说,崔挽明一走,研究室就剩下他自己了,又要搞大田,又要搞室内实验,还有教学任务,简直不堪重负。
不过,尹振功清楚,这种事,谁都拦不住,这关系到崔挽明的个人发展,不管他有什么理由,也绝不能出来干涉,从情理上说,这是不道德的。但无论如何,有些话他还是要说。
“你这一走,北川大学育种事业算是到头了,秦老师在监狱要知道这情况,应该会很难受。”
崔挽明眉头一皱,摆摆手道:“尹老师放心,我不会把这里的工作扔下的。”
“你说得轻松,你的人事关系不调走,你怎么上金种集团?你这边占着学校职位,人跑去给别人干事业,当学校冤大头呢?总之,你要决定了,尽快跟学校沟通。”
尹振功的话不无道理,但有一件事崔挽明还没跟他交代,他一个小小的老师当然没本事说服学校了。这件事,何秋然已经在他同意上金种集团的第二天,就动用关系,攻破下来了。
作为交换条件,金种集团入驻南繁科技城的事,必须带着北川大学一起进去,其形式自然是崔挽明先前提到的科企合作,联合培养的模式。这件事不用北川大学出面,只要准备好材料就行,甚至材料都不用准备,崔挽明提交给省里的那份就足够了。所以说,眼下是万事俱备了。
至于崔挽明如何继续北川大学的育种工作,在他认为夏中秋没可能的情况下,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好友刘君作为崔挽明同窗,在林海省育种行业也是叫得上号的。但他因涉嫌破坏粮食市场、参与非法竞争而被司法传唤。但因为在金怀种业工作期间,他曾前后八次向林潇潇匿名提供第三方试图垄断林海省优质米市场的违规操作证据,得到了从宽处理。
一年的刑期对刘君来说,短暂而缓慢,站在监狱门口等待他的是崔小佳,他们经历了重重险阻,终于迎来生命的转机。从监狱出来,处理完后续事宜后,便领了结婚证。刘君也顺利地成为崔挽明的妹夫。
但他所不知的是,崔挽明送给他的第一份见面礼竟然是北川大学的工作函。但考虑刘君的政治背景,学校不能将其纳入编制,仅以临时工身份让他入职,跟尹振功搭班子,接替崔挽明的工作。
但即便这样,刘君也深感庆幸了。在刘君和崔小佳简单摆设的几桌喜酒上,他们这些老同学又聚在了一起。所不同的是,吃完这顿饭,他们和崔挽明将分道扬镳,为了各自的理想而奔赴前程了。
崔挽明没少喝,林潇潇拉着他往回走的途中,满脸不高兴。崔挽明几次跟他说话,林潇潇都不予理会。
“怎么?有情绪了?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林潇潇目视前方,冷嘲热讽地回道:“高兴的日子是别人的,你凑合一下就得了,怎么,真当你自己结婚呢,没见过你这样的。”
林潇潇的言外之意,崔挽明也听出来了。说好的登记领证,半个月过去了,没有半点动静,林潇潇本不想给他压力,但他只字不提的态度的确让人无可忍受。
“这些天没抽出时间,这事怨我,我看明天日子不错,你觉得呢。”
崔挽明确实为了工作调整的事,将林潇潇放在了后面,这么做确实有些不妥,幸好他及时止损。
“算你有良心。”
两人先回林潇潇家接崔卓,随后才将二人送回去。
半路上,看崔卓坐在后面没睡着,崔挽明问了他一句,“儿子,让林阿姨当你妈妈,好不好。”
“崔挽明,你当着孩子面……烦不烦人。”林潇潇用右手给了他一巴掌,看了眼后视镜里崔卓的表情。
崔卓把头低下,抠着手指头,他似乎有不少心事,状态看上去极差,没有回答崔挽明的问题。林潇潇看了眼崔挽明,示意他看看儿子。
“哟,怎么了儿子,不说话呢?”崔挽明把头转过去,拉着崔卓的小手问道。
崔卓用力挣脱开,问道:“爸爸,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去年这个时候,他们把妈妈带走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日历,是他从日历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的11月26日被他用红色油笔打了个圈,一直放在他书包的最里层。
没错,对于这件事,崔挽明并未记在心上,但对崔卓来说,却是那么重要。因为那是母爱被夺走的特殊日子,他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崔挽明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儿子的感受,林潇潇看着父子二人,什么也没说,但内心却五味杂陈。
关于崔卓是否真的接受她,她突然变得不确定了。崔挽明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抓着崔卓的手,一直不肯放开。
车停下的时候,林潇潇下来给崔卓开车门,牵着他下车,又亲了他一口。摸摸他的头,对崔挽明说,“这两天你多陪陪他,我就不去接送了。”
说着,林潇潇便转身要上车,崔挽明从后面按住她肩膀,“那明天……”
林潇潇微笑着,没有回答他,走了。
果然,第二天崔挽明等了她一上午,她都没来。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他清楚,一定是儿子的原因。这件事他们已经沟通过,崔卓甚至都跟他表过态,他愿意林潇潇跟他俩过,但昨晚崔卓的表现对林潇潇来说,过于敏感。她内心本已稳定好,但现在又被打乱了。她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件事。
到了下午,林潇潇才发来消息,“结婚的事往后推一推吧,你先走,我处理好事会去找你。”
崔挽明合上手机,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他清楚一点,他和林潇潇的婚姻,注定不会这么快到来。
离开林海省的那天是个傍晚,崔挽明和林潇潇就崔卓去留的问题展开了连续几日的争执,最后还是让崔挽明带上了飞机。他知道此去困难重重,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同事关系,新的制度管理,都将需要重新适应。林潇潇想让崔卓留下,等她这边联系好华河省的工作安置,再带崔卓过去,况且他一个人带孩子,还要工作,如何协调是个大问题。但对崔挽明来说,不管任何时候,儿子必须跟在自己身边,他这辈子最亏欠的恐怕就是崔卓,他不能再让他失去父爱。
和好友们挥手作别后,父子俩登上飞机,落座后,崔卓看起了动画片。崔挽明的心也终于恢复了平静。马上就要起飞,但机舱门还没关好,这时候,吵吵嚷嚷进来个戴旅行帽的年轻人,边走边跟空姐道歉,“抱歉,晚了几分钟。”
直到他走到崔挽明身边,脚步才停下来,他把帽檐往上一提,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老师,是我。”
崔挽明惊住,“夏中秋?你要干什么……”
“崔老师啊,你不够意思,有好事不想着我,我自告奋勇,就跟你走了。”
“胡闹嘛你简直,好好的事业单位不待,赶快下去,快快快。”说着便将他往回推。
这时候空姐走了过来,“先生请您回到自己座位,飞机马上就要起飞。”
夏中秋朝崔挽明扮个鬼脸,捏了捏崔卓的脸,“以后就跟你哥哥我混了,你爸不靠谱。”
崔挽明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被夏中秋给弄得七上八下,自己辞掉工作,是非好坏还不好说,夏中秋好不容易从深山走出来留在了大城市,有了份保障的工作,跟他上企业,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再说,金种集团能否接纳他还不一定,他这个决定实在太鲁莽。
不过,虽然生气,但夏中秋在他最需要人的时候主动站出来,放弃了自己稳定的前程,此番举动自然让崔挽明感动。
随着飞机升空,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在他耳廓回响着,他拉下遮光板,闭上眼睛,开始了非同寻常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