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延辉虽然年轻,但高中毕业便进了销售行业,跑过化肥和农药市场,没有人知道他的背景,他也从不和别人谈论家庭的事。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在销售部的发展。来金种集团五年时间,从一个小小的区域经理成长为总监助理,这和他干练专注的性格分不开。最重要一点,虽然他是公司大多数职员羡慕的对象,但他一直甘当绿叶,哪里需要他就去哪里。
按理说,今天这趟差事跟他销售部扯不上关系,完全是人事部和生产部自己的事。但人事那边放下话了,人是何秋然选的,他要是能挖过来,再走人事考核程序也不迟,人家可不想白跑一趟。至于他侯延辉和储健,完全是配合何秋然做事。崔挽明一个育种家,犯得着技术部和销售部跟他对话吗?
不过,这正是何秋然考虑周全的地方,廖常杰给他推荐这个人的时候,他也多方做过调查,结论是:底子还算干净,业内名声也在,值得一用。但要想他心悦诚服地加入公司,必须让他了解公司的技术研发和销售实力。这才把侯延辉和储健请过来。
从车里取出一个密封文件袋,刚要往回走,侯延辉收到条讯息,是部门新来的张可欣,一个女娃跑来做销售,压力要比男同志大得多。在销售行业,女性的占比可能都不足1%,更何况她来金种才两年,想要在侯延辉走过的路上重新再走一遍,谈何容易。但她性格还不错,天生的人缘好,心细不说,还好学。但她这个好学好问的性格有时是真烦人。
这不,刚来公司就分给了侯延辉带,侯延辉还没答应她的拜师,她就黏上来了,甩都甩不掉。
“猴哥,顺利吗?我和小伙伴们还等你消息呢。”
在销售部,敢这么称呼侯延辉的人,她是第一个。侯延辉哭笑不得,回了个郁闷的表情,推开包间房门,将表情调为严肃状态。
何秋然接过文件袋,将眼镜摘下放到桌面,扫了眼在座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到崔挽明身上。
“何总,别卖关子了,大家都清楚怎么回事,有话直说。”崔挽明不太喜欢职场上这些无用的动作,他更愿意和直肠子交流。
“好。”何秋然拍拍手,将文件挟过肩,停在空中,“崔老师,我希望看完这个东西,喝完这桌上的酒,我能叫你一声崔总。”
说着将东西递过去。
侯延辉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一旁的储健用胳膊怼他,侯延辉将屏幕扣在桌面,简直不堪其忧,又是张可欣。
崔挽明抿起的嘴角突然放松下来,脸上堆起了可怕的平静。他把东西接过来,看了眼廖常杰。
“这是?”
“挽明,我觉得吧,是个好东西,你打开看看。”廖常杰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小心回道。
“那好。”
崔挽明当场撕开文件袋,将东西抽了出来,是一本装订完好的项目策划书。
他翻开封皮,看了眼项目书题目和目录,脸一下就黑了起来,将东西往桌上一扔,“什么意思?啊?这东西怎么到你们手里了?从林海省农业农村厅跑到你华河省金种集团生产部,你们太能耐了。”
何秋然舔舔嘴皮,终于又将眼镜戴好,起身夹了块菜放到崔挽明盘子,这时候当然该他亮出底牌了,廖常杰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崔老师,镇定。这东西确实是你写的,我们呢,也是机缘巧合,中国的种业圈看着大,但其实也就巴掌大的地方,你们林海省那帮领导估计太忙,这不,东西就送到我们这里把关了。我看了一下,嗯,别说,你的构思不错,时局把握得也准。”
“何总,我们林海省的事,还轮不到你们金种集团插手,进驻南繁硅谷的事,我们肯定要做,也势必做成,你就别打算盘了。”
虽说南繁科技城刚纳入建设规划,但像他们这种级别的企业,早就拿到了消息,不及时下手,等楼体起来的时候,恐怕连屁都闻不着了。因此,竞争也就自然激烈。这种事往往也就成了各省之间的秘密行动,毕竟是要挂国字号的科研重地,谁显山露水,谁就有可能被人针对,结局也就可想而知。
崔挽明对眼下的局势没有了退路,方案握在别人手里,对方想整死你,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但越是这时候,便越要冷静。
何秋然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硬骨头,搞生产的,没有摆弄人心的手段,怎么协调企业各部门配合工作,他笑道:“崔老师,看来你误会了,你们林海省的事,我们当然不会插手。但凭你们现在的实力,恐怕进不来科技城。要知道,国家队都在排队打架,你们二三线省会城市就不要费劲了。”
“是吗?咱们等着看。”崔挽明说这话,也仅仅是在何秋然面前争点面子,何秋然分析的话不无道理,他当时起草文案的时候也考虑过这个压力,也想到问题的症结所在。这下好了,病痛让外人指了出来,看来希望确实渺茫了。
“等?崔老师,时间不等人呐,咱们吃完这顿饭,你要是明天不起个大早,说不定机会就让人抢走了。这就是中国速度,你不但要跑,不把你腿跑断你都不敢拍胸脯。你的文案咱们不谈了,你直接过来金种集团,我们入驻科技城是没有问题的,种业创新的关键是技术,你进了公司,配合生物育种团队,推动原原种一体化繁育,怎么样?”
何秋然话音刚落,崔挽明就快人快语道:“我说了,我不会离开北川大学,你们说,我能离开我的根吗?不能。”
侯延辉按捺半天,终于开口了,他没有看崔挽明,而是把玩着他的手机,说:“林海省种质创新早就停滞不前了,前些年我们想把生物育种技术打进林海省市场,很可惜啊,撬不动。什么原因,崔老师比我们更清楚,政府兜里没钱,想要把生物育种做起来,不可能。再好的技术也白扯。至于林海省的市场嘛,我只有四个字,鱼龙混杂。所以说呢,跟金种集团合作,你得到的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又能做你想做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崔挽明点了根烟,咬着牙回道:“你们太小看林海省了,别忘了,我们可是商品粮的主战场。”
“那又如何?产量不等于一切,国家需要的是种源创新,要从源头上干大事,水稻玉米我不说了,国储充足,但品质远落后日本泰国,优质种源,我们要的是这个。北川大学不具备这个实力,你要承认这点,只有像金种这样的企业才能靠资本带来技术创新。”
侯延辉的这句话让崔挽明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后背一空,身体往后一靠,两手抹了把脸,“资金,嗯,没错,技术是靠资本堆出来的。林海在生物育种方面的确有问题,不过……”
“金种集团正在引入战略投资者,这家国家级龙头企业在生物领域享有盛名,只要他们融资进来,我们会迎来技术的飞跃。不出三年,粮食作物的生物育种会迎来井喷之势,到那时候,要是林海省种上了金种集团的种子,您又作何感想?崔老师,你想成为时代的创造者,还是陪跑者?”
抢崔挽明话的正是技术研发部的储健,20岁便完成了中科院生物信息学博士学位,又在美国洛克菲勒大学做了三年博后才回国。在华大基因干了半年就被猎头挖到了金种集团,成立了分子育种中心,承担中心主任一职,是金种集团为数不多的首席科学家,可谓天才级的人物。
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断了崔挽明的后顾之忧,断了这个育种家对自我的优越感,把现实撕开给他看,告诉他未来几年会发生什么。
崔挽明没有回话,他似乎失去了辩解的能力,对面坐着这三个人,似乎就要将他蚕食吞并,他的思想,行动,都似乎成了对方挟持的目标。他太了解分子育种了,同事尹振功正是从事这方面研究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搞到最后往往也就发几篇论文,理论并没有进入实践阶段。他心里明白,他们有限的经费,做出的粗糙结果,距离精准的分子育种还差十万八千里,这恐怕是北川大学短期内很难攻克的难题。
他端起桌上的热水,暖了暖冰凉的手指,思想有了些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