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这件事,崔挽明马不停蹄便上了三亚,每年十一月份,全国的南繁候鸟都会涌向海南岛,作为其中一员,他在这个棋盘上已经游走了十多年,算得上一位老练的南繁人了。
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再也不能在这常驻了,崔卓失去了母亲的陪伴,他必须在短时间内赶回去,而在此期间,林潇潇显然成了崔卓免费的保姆。就因为此事,林潇潇父母多少有了些看法,但又对女儿的选择保留尊重的态度。
按照计划,一周后便回到林海省,但谁也没想到,这次普通的出差,竟成了崔挽明,甚至是林潇潇人生转变的一次契机。
刚落地海南,手机就响个不停,崔挽明在这片土地上结交下的朋友遍布全国,育种家们除却对手里的种子情有独钟,对他们的同行战友更是抱有十足的热情。崔挽明每次过来,都要把他拉去喝上几杯。
这样的电话根本接不过来,能回绝的自然要回绝,这次出差时间紧任务重,根本没留结交朋友的时间,来就干,干完就得走,回去晚了,儿子就得跟他闹情绪。想当年之所以跟海青的婚姻走向陌路,和他忘我的工作投入不无关系。
但有一通电话让他感到了事情的微妙,要不是这通电话,事关金种集团的那条短信他都忘一干二净了。
电话是在他出凤凰机场,上网约车之后打来的,一看显示,华河省的号码,崔挽明一估摸,联想到了金种集团。看来那条短信所谈之事,确有其事。再不接电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您好,崔挽明,哪位?”这是对待陌生号码最基本的开场白。
那头哈哈大笑,嘴一张,“挽明啊,联系你真不容易啊,大忙人,怎么,看到短信也不给我回一个,是不是信不过你老大哥?”
崔挽明一听声音,觉得很耳熟,但要对上是谁,又实在想不起来。既然不是林海省的熟人,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海南岛结下的。对方如此热情,别管他是真是假,而且但凡长时间不联系,电话一通就自来熟的人,十之八九要对你下手了。崔挽明已经感到对方的来者不善,但又不好冷场。
回道:“哎呀,大哥啊,我当是谁,你看我,搞不明白手机怎么回事,把你的号给搞丢了。你在华河省可好?”
崔挽明感觉用“大哥”这样的统称来回应再适合不过,总不能问对方是哪位吧,他情商不至于干出这事。
“咳,你都来三亚了,我哪敢在华河待着,这不,听说你来了,赶紧过来给你接风,咱俩好几年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南滨农场的羊锅城。你让车靠边停,我就在你后面呢。”
崔挽明一惊,赶紧回头一瞅,后面一台挂琼B牌照的GL8离他们也就十来米。心想:这唱的哪出戏?
赶快回道:“你怎么在这?我车订好了,直接回基地,种子就在地头等我呢,这样,你跟着我,回我那,我来安排。”
崔挽明的客气也并非虚情假意,对待同行,他一向都来者不拒,全凭一副热心肠走天下,名声就这么赚来的。因为他清楚,今天要是上了GL8,别管那大哥是谁,明天指定是一醉不醒,要睡一天了,所以才这么回绝他。
“你安排什么?我是你大哥,就知道干活,生活嘛,别搞得那么紧张。”说着,GL8便超了上来,直接靠边停了。
这样一来,崔挽明不好再回绝了,这要是自己不管不顾走了,对方面子恐怕挂不住了。且不管是不是鸿门宴,既然有事找他,听一听又何妨。
把钱付给网约车,崔挽明拎包走了下来,那大哥站在路边,见他下车,小跑过来。
才认出来,这不是廖常杰嘛,当年崔挽明推广优质米的时候,要不是廖常杰帮忙出货,那年林海省的老百姓可就遭殃了。可也是,生意断了之后,也就没了后续,时间一长,连人都忘了。说起来,还是崔挽明的大恩人,这要是把他得罪了,可真成了忘恩负义之人了。
“你说你,廖大哥,跟我还藏着掖着,神神秘秘。”崔挽明赶忙上去握手。
“我不神秘能逮着你小子?谁不知道你崔挽明在这朋友满天下,我要来晚了,指不定你钻进谁酒局了。快快快,今天没有外人,那边酒已经倒好,就等你作指示了。”
崔挽明也不客气,主动上了车,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了,倒也不是风气的事,不管是喝酒还是喝茶,都为了促成一桩事,但对崔挽明来说,酒不是好东西,特别近两年血压有上升趋势,他也有意在控制,但有些饭不吃不行,想当年刚工作,他对这种风气嗤之以鼻,并发誓坚决不沾染,这才过去多少年,已经沦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他也才终于明白,人生在世,有些坎是迈不过的,迈过去也许就成圣人了,一介莽夫,整日生活在田间地头的人,就别再论清流了。
车行驶了半个小时,停在了南繁宾馆的一条胡同里,说实话,要说吃,崔挽明对这里的东西可以说没什么喜好和期盼了,这么多年,哪一家没吃过,又有多少次醉倒在酒桌。但每一次坐上酒桌,又都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那不是馋酒,是一种南繁人才会懂的艰苦、寂寞和种种不易而产生的归属感。
往饭店走的二三十米距离,崔挽明就像走了十年之久,他还在回想一路上廖常杰对他说的话。
“挽明啊,现在时代好了,听说崖州湾马上要开发南繁科技城,上面发话了,要借海南岛的天然优势,把咱们国家的种业做强做大。咱俩是从艰苦环境中走过来的,见证了南繁事业的发展。跟你说,这次一定要上这趟车,南繁硅谷,生物育种区块,你听听,国家这是要掏钱呐,咱们岁数不小了,这次要是抓不住机会,咱俩的事业可就要拉跨了。”
崔挽明心想,看来国家着手南繁科技城建设确实让种业工作者烧红了眼球,都想要分这杯羹,但僧多粥少,谁能占据江山,可不是凭借一腔抱负就能实现的事。
“廖大哥,还是你有远见,我这个大学堂出来的,脑子都锈住了,不灵光呐。你的话在理,不过,像我这样的小喽啰,在自家打打闹闹得了,不整这些事了。大哥你要有想法,小弟一定支持,你尽管开口。”
崔挽明表这样的态,廖常杰自然开心,但这不是他此行的本意,接过崔挽明的话说:“你啊,太小瞧自己,今天找你干嘛的?就为了这事,大哥已经帮你找到方舟,票都买好了,就等你上船了,如何?”廖常杰脑袋靠在座背上,闭着眼,胸有成竹地对他表起了态,却又故弄玄虚地藏匿着。
崔挽明一听,只是附和着一笑,“大哥,越来越离谱了,不说这个,说说你今年的工作任务吧,一个米业老总,怎么跑来跟我们育种家抢饭碗了,你不地道。”
虽然是一句玩笑,但传递出来的信息连崔挽明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啊,国家鼓励什么,大家就一头扎进来做什么,不管外行内行,但凡沾边挂钩都要往这靠。这缸水刚盛出来,各类鱼虾便嗅到了香味,但争相往里跳的结局是可以预料的,崔挽明感到,要是根基不厚,实力不强,信心不足,这杆大旗就扛不起来。
正在沉思,人也到了饭店。在廖常杰的精心安排下,崔挽明把现有的人生吃成了另一个人生,在他走进这里之前,是绝对意想不到的。
何秋然这个人,崔挽明是第一次听说,金种集团总部负责抓生产任务的副总,销售部储健和技术部侯延辉看上去二十五六,还略显年轻。另外陪坐的是廖常杰带在身边的小弟周颖和许君莱。除此之外,没有外人。
廖常杰向崔挽明介绍完这些人,崔挽明也明白了,这就是鸿门宴,是让他换主子的一顿饭。
好在廖常杰了解崔挽明,大家落座后,来了个简单开场便道明来意。
“挽明,我就不兜圈子了,给你的短信你也看到了,今天,金种集团生产部何总亲自出马,就为了崔挽明三个字,你以为南繁硅谷谁都能打进去?咱俩讨论了一路,你不跟我表态,今天我就跟你交个底。”说着,先把一杯酒倒进肚里,再接着说,“金种集团在全国种业里排在前十,你也知道,国家级龙头企业入驻南繁科技城那是十拿九稳的事,像这种年利润破三十亿的种业,国家不可能不支持。你来了之后,配合何总抓生产,主战场就在咱们脚下这块地。”
“你等等。”崔挽明打断廖常杰,何秋然的脸稍微起了凝色,轻轻喝了一口茶水,一旁的储健和侯延辉负责扮笑,也不发话。
“廖哥,你先别跟我谈金种集团能干什么,要干什么。我问你,我有什么理由离开北川大学?你知道北川大学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崔挽明准备打感情牌,试图把话题岔开。
廖常杰微微一笑,摆摆手,“老弟啊,都什么时候了,中国种业的未来主体不在你们高校,在企业,在资本注入和高精度专业化。你是个有志向的人,中国也不缺育种家,但金种集团选择你,看重的是你在三亚的口碑和业务能力,你要知道,直接过来跟何总搭班子,这在金种集团人事任职上是绝无仅有的事。”
崔挽明一听,不高兴了,“我这条小鱼在高校待着就挺好,我的根在北川大学,北川大学的育种事业传到我这里,我不能撒手不管,去给什么金种集团出大力,那我成什么了?不干。”说着,他把杯子举起来,笑着朝何秋然点点头,“何总认为呢?”
何秋然憋到现在,早就一股怒火了,要知道,像金种集团这样的大企业,管理上是极为严格的,做事情自然极为专业。出来谈事,要拿下一个人,无非两种方式,一是拿钱砸,要不就投其所好。
何秋然的眼廓很细很深,让他整个人显得出奇冷静,他摘下眼镜,站起来,两手一摊,对廖常杰笑了笑,“看来,崔老师不喜欢这样沟通,那好,咱们换种方式。”
说着,示意销售部的侯延辉出门取东西。
廖常杰抹了一把脸,顿在那再不说话了。所有人都在等候延辉回来。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在崔挽明身上,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客人,倒像一只被按在这里亟待屠宰的猪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