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习对王世子悉心教导,从无懈怠,从手心亮堂堂的红印就能看出。不知他将来会不会后悔,请回这么尊真佛,我现在就已经够头疼。
那天谢夜嫦将我俩的功课扔在案上,指出用朱笔圈出的几个字说:“这几日的功课,都是殿下请人代笔的吧?”严厉的眼神却投向我。
吃人嘴短有什么办法。我被她看得心虚,讪笑着低下头。
尹鹤拓被拆穿也不觉尴尬,笑眯眯拿起那张纸,上面写着:“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有慎而反害之者,不达乎性命之情也。”
其中两个“慎”都被仔细圈点,“真”字里的两横各减了一笔。
“慎”是陆先生的名字,为避尊师讳,我习惯了不敢写全,难怪被她一眼认出。
“先生息怒。”他请老师落座,亲手奉茶,才款款说:“学生以为,已经懂得的东西,无需反复抄写。更何况,先生常教导,世事因时而异,书上也没有永远正确的道理。”
这种取巧的诡辩,随便换个太师,一定气得拍案怒斥:“胡诌!把这篇功课重新抄写二十遍,直到能背诵为止!”
可谢夜嫦只是平和地问:“那么请殿下现在就为妾解惑,这章书里,到底讲的是什么?若答不对,妾也只好僭越,请殿下伸出手心。”
我瞟一眼她手里的黄铜戒尺,默默去取金创药。
尹鹤拓没有半点慌张,舒袖笑答:“这是《吕氏春秋》的《重己》一章,说的是自己的东西才能为己所用。譬如性命,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能比拟;即使富有天下,也不能拿来相提并论;一旦失去了它,就再也不能得到。贵贱、轻重和安危,是有道行的人最该当心的地方。”
“扪心自问,殿下做到了吗?”
她的语调不高不低,神情却透着凝重。尹鹤拓掂量片刻,只说:“先生面前,学生不敢自夸。”
谢夜嫦笑了一声,“性命、权势、财富,都可能一夕之间被夺去。君子自重,唯有厚养学识,修身养德,才是无法褫夺的根本。你却把这样的机会,轻易拱手让与他人,岂不正应了此书的后半段?”
这话就严重了。
她续道;“后半段说的是,糊涂之人,上天也会降下灾难。用这种态度修身,必遭灾祸;用这种态度治国,必衰必败。”
我惊讶地发现,谢夜嫦虽对儒学不屑,但并非无知,用精通来形容也不为过。博采众长的态度,是朝中许多博学鸿儒也难及的。
尹鹤拓早把这些圣贤道理翻来覆去熟读于心,此刻竟想不出反驳的话。终于面带愧色,恭敬地伸出右手道:“先生教训得是。学生轻狂糊涂,甘愿领罚。”
挨完戒尺,苦兮兮互相抹药。他痛得龇牙咧嘴,硬是忍住没吭声。完事儿从袖子里拿出包东西,“连累师姐受罚,是我的过错。”
油纸包里裹着香酥的饼饵,糖渍鲜花做馅,还夹了云腿碎丁。
掰一半分给他,两人坐在窗前慢慢吃完,很有同甘共苦的况味。
尹鹤拓对我阿耶所著的兵书很感兴趣,几次三番恳求我拿出来让他一饱眼福。
那本书很厚,是阿耶多年征战总结出的经验之大成,向来被他视作虎翼,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更何况早烧没了——我当然一口拒绝:“文武双全这种事不能强求,做到一样已经很了不起。比方说我吧,只喜欢舞刀弄枪,作诗写文章就马马虎虎,不也活得挺开心。人各所长,不能勉强。”
“还望师姐成全。”
我再劝:“给你看了也白看,你现在根本用不上。谁都知道百斤双锤刀剑难挡,举不起来就是举不起来,勉强为之只会砸到脚。”
“师姐……”
我拍拍手上的饼屑,“你回去蹲一个时辰马步,就明白了。”
胸怀大志的人就是不一样,认死理。小师弟异常固执,第二天一瘸一拐来上课,连椅子都沾不得,他说他蹲了整个晚上。
我迟迟哦一声,竖起拇指夸他:“勇气可嘉。”
小师弟像块狗皮膏药,成日跟在身后软磨硬泡。
我推有事没空见他,公主倒不嫌烦,让青黛客客气气请他进花厅奉杯茶,愿等就等吧。尹鹤拓孤零零杵在庭前,也不肯入座,一站就是大半天。
王世子跑到凤阳阁搞“程门立雪”,传出去大家都尴尬。他人生地不熟,应该是没听说过控鹤卫的厉害,不被当场打死已经算祖上积德。
很快又传出风言风语,都觉得他不自量力,竟敢打公主的主意。
公主最忌讳这个,又不好明着赶人,吞吐说阿纨,“要不……你还是去劝劝他。”
事不过三,渐渐我也存了疑心,觉得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
戏文里唱过不少,公主爱上敌国质子,抛家舍国跟心上人私奔,最后被虐得不要不要,怎一个惨字了得。这种破事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必须及时阻止。公主没了,侍读往哪儿搁,于公于私都不能坐视不理。
我撸起袖子出来,气涌如山喝斥他:“老堵在门口干嘛,说了没空教你,听不懂好赖话?搞这套没用,非分之想趁早收了!”
尹鹤拓眨巴眼,一脸清澈的无辜,“有志者事竟成。师姐考验我的诚意是为我好,岂能半途而废。”
这人油盐不进的模样十分讨打,除了拳脚很难正常交流。
我没别的辙,亮出巴掌朝他晃晃,“那行,能挨住三下我就教你。”
今时不同以往,我估摸着一拳能把他打趴好几个来回。但也不能太较真,王世子凡有个三长两短,罪过可大。
饶是收着劲儿,一拳当胸还是抡得他摔出丈外,好半天爬不起来。
“还有两下。”他面孔发青,摇摇晃晃走上前。
我看在眼里于心不忍,“肋巴骨断了很疼的,不像打手心养养就好,还是算了。”
拳头是不能再用,改扫堂腿,摔肿后臀大不了趴着睡。
这次他爬起来更加艰难,嗓音也含糊不清:“师姐……还有一下。”
“为一部兵书,至于吗?”
尹鹤拓抬起头,嘴角流了血,笑得像个烂柿子:“师姐肯答应我了?”
我无语望苍天。不答应又能怎样,还真把人打死不成。
只得让他先回去养伤,养好再说,别再往凤阳阁瞎跑。
从安仁殿下了学,我每天留出半个时辰,带他到龙池附近松松筋骨。
意外的是,尹鹤拓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正经事从不偷奸耍滑,非常刻苦认真。
随便比划几下,就能试出他多少有点底子在,不说半桶水晃荡,好歹聊胜于无。
陆先生以前怎么教我,我就怎么教他,从最基本的身法步态开始,不急着上兵器。
一个聪明勤奋的小师弟,让人不忍拒绝,也讨厌不起来。尹鹤拓所学的,只是些很简单的东西,离能实战还远着。兵法么,问急了就随便讲讲,全当茶余饭后的消遣。反正平时也没人跟我切磋这些,闲久了心痒。
人和兵器之间,也讲究个缘分。有人擅长刀,有人惯用剑,我始终想不出尹鹤拓适合什么。
读书人的身段太柔了,十八般武器一样都扛不起,甩根鞭子都能抽回自己脸上,真犯愁。
稍一走神,发现他姿势又不对。也用不着客气,戒尺刷地往膝窝里抽,斥他:“腰马合一,马步扎不稳,以后骑在马上左摇右晃,箭怎么射得准?”
一个平平无奇的动作比如踢腿,每天要反复踢上百遍,才有可能在踢出去的刹那,保证自己不摔倒。
就这么枯燥且艰辛。我问他是否后悔,尹鹤拓摇头,神色却带点怀疑:“……这些真的有用?”
“你看好——”
我懒得废话,随便摘片叶子,夹进指缝往外甩,钉在树干上入木三分。
“这不比暗器强多了?”
尹鹤拓惊讶地去拔那片叶子,一揉就碎,顿时心悦诚服,“师姐真厉害。”
“等你能百步穿杨的时候,才有资格看我阿耶留下的兵书。”
冬至大如年,有七天的冬假。
我常去御兽园看望莲生和普陀,顺便带公主多走动散心,总能遇上小师弟在跟白孔雀喁喁私语。有我陪着,公主就没那么多避讳,三人相处尚算融洽。
普陀快做母亲了,皮毛愈发光泽柔亮。吃饱喝足,就躺在水池边翻着肚皮哂太阳,见了生人也不大张牙舞爪。
尹鹤拓给白孔雀取名春迟,以宽解对姐姐的思念之情,有什么烦心事,都讲给孔雀听。那是一只非常骄傲漂亮的孔雀,总是昂首挺胸,在清澈的泉水边照影。
李盈袖从小没见过别的公主,对远在天边的尹春迟充满好奇,想知道长在南诏王室的公主是怎样。
“她是个非同一般的公主。”
提到姐姐,尹鹤拓眼睛里豁然亮起一道光。他不便直接跟李盈袖搭话,只把面孔转向我,温和的语调里难掩骄傲:“师姐莫看我这样不成器,阿姐着实强过我千百倍。”
在李盈袖印象里,王朝的公主通常只有三种结局:和亲嫁人、弃俗出家、追逐权力最终死于权力。
从来没想过,还有另外的可能。
年幼的尹春迟,从七岁起,坚持在每年生辰向父王提出愿望:她要带着弟弟,轮流住进王公大臣们家里。
南诏的官制仿大晏,内算官同中书令,清平官权威最重,又设坦绰、布燮、久赞,位同宰相。二都督、七节度使,均由大将军担任。
离开王宫是难得的自由。公主生性活泼,频繁地更居处,最多时一连住遍五、六家。
从尹鹤拓的回忆里,阁逻凤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一双儿女,甚至隐隐怨怪他们的降生,连累先王后红颜早逝。
但他仍然同意了这个看似荒诞任性的请求。
在新王后生下三王子阁诚节之前,尹春迟姐弟,是南诏最尊贵的两个孩子,同时也是阁逻凤安放在臣子身边的眼睛和耳朵,王权无处不在的影子。用这样的方式,去掌握他们的言行事迹,所思所想。
姐弟俩注定不会被当成普通孩子看待。
大臣们眼里,姐姐是将来有可能成为儿媳妇的长公主,跟王室联姻的筹码,有特殊的用处。弟弟则是南诏王位的继承人,日后长大成人,将掌握他们的生死荣辱。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态度,必定有所不同。
进入臣子们的私人府邸,并不意味着就能听见不一样的声音,发现不为人知的事情。所见所闻的一切,背后都有不同的目的,需要用脑子去思考,用心去分辨——尹春迟这样告诉弟弟。
有人忙不迭向王子大献殷勤,试图向年幼的头脑中塞入各种想法;有人挖控心思讨姐弟俩欢心,奢侈新巧的游乐目不暇接;有人穷极造作,忙不迭向他们展现为官的人品和对王室的忠诚,通过那些矫揉粉饰的清贫。矛盾的是,当他们渴望获得公主另眼相看时,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炫耀自家和王室多么渊源深厚,因而积累下令人惊叹的财富和势力。
尹鹤拓对这一切感到厌倦,姐姐却乐此不疲。
在长公主眼里,这不仅仅是个玄妙离奇充满乐趣的游戏。观看君臣之间的表演,也并非耽于享乐放纵,而是从众人的言行中,去认识王宫以外的世界,发现自己和广阔世间的羁绊,寻找未来想要走的那条路。
尹鹤拓的内心充满困惑,一个疑问久久盘桓不去:那要如何分辨,谁的想法的对的,谁的又是错?
阁逻凤的回答无奈而模糊:“坐在王位上的人,一生都要不断面对艰难的抉择。”
姐姐则狡黠一笑,在他耳边悄声说:“他们的想法不重要,对错也不重要。人心的欲望朝令夕改,如何利用别人的想法去实现自己的目的,才是你该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