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书也是质子生涯很重要的一部分。
朝廷历来优待外邦的质子,配国子监习业,鸿肪寺给资粮,吃穿用度都由朝廷拨银。其中佼佼者,则授以闲职,俸禄相当优渥。即使他们触犯了刑律,也能尽量宽缓。
这些出身高贵的人质,肩负学习中原文化或担当侍卫陪从的职责。若能参加宿卫,还要经常出外作战,助大晏攻讨。立下军功就更不得了,赐李姓,迎娶宗室女联结姻亲都不在话下。
老皇帝在位时,曾下赦文,优待南诏质子,曰:“其先配隶习读质子,各本道供给,续当指挥。”
质子入侍朝廷,被看做外邦归顺的标志,对他们怀柔安抚,是为彰显大国的恩泽,笼络人心。
可惜老皇帝匆匆殡天,没来得及留下更具体的交待。
尹鹤拓被晾了很久,战火纷飞谁也想不起来还有他这么个人。
等想起来的时候,吐蕃大败于洮水,吐蕃赞普意识到东进希望渺茫,转而把更多兵力投入到巩固东南边疆的战争中。
从剑南道败退的蕃军,经过短暂休整,立即调往川滇洱海一带,赤松赞亲征西南诸蛮。
这让尹鹤拓的处境变得尴尬又岌岌可危,南诏王但凡有异动,很难不牵连这个远在异国他乡做人质的儿子。
一旦让吐蕃突破西洱海,将危及川蜀,朝廷不得不继续派兵帮助南诏王讨伐。打仗劳民伤财,这笔账不免要算到尹鹤拓头上。
我内心十分唏嘘,这么倒霉的王子,在大晏历史上数以百计的质子里,也是很罕见的扫帚星。
小皇帝并不信任南诏王,对尹鹤拓自然没什么好印象。于是听从摄政王的建议,把他打发到安仁殿习业。
王世子在敌国成长受教,最容易消磨斗志,以后即使回南诏继位,也难堪大任。连国子监都进不去,还被指派了一位女教习为师,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用心何其险恶。
李盈袖说,他们没有一起上过课,只在园子里遇上几回。见尹鹤拓正在给受伤的白孔雀喂食,出于礼貌,浅浅地交谈数句。
彼此印象尚可,公主认为他是个温和知礼的人,言谈谦逊不卑不亢。
后来她隔三差五去看望白孔雀,两人偶然照面,也会在凉亭里歇脚饮茶。
没想到寡淡如水的相识,却惹来恶毒算计。有人想一箭双雕,除掉南诏世子的同时毁掉公主的清白,往他们的茶水里下春药。
可巧那天尹鹤拓半道上跌了一跤,没赶上精心布置的陷阱。无辜的我呢,连王世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就替他豪饮掉满杯春恤胶。
真要让公主误喝下肚,得闹出多惊世骇俗的乱子,我都不敢想。挑起南诏和大晏的争端,谁获益最大?到底查不出主谋,又不能宣扬,白死了几个准备茶水点心的宫女。
从那以后,公主再也不敢靠近白孔雀。
因世子入朝那天,就闹出过以头触柱的笑话,我有点好奇,被逼着上安仁殿拜尚仪为师,他会作何反应。
汉人衣冠穿在南诏的王子身上,竟也很相宜。墨竹长衫,不佩金玉,宽袍大袖下的身段潇洒飘逸。
见到尹鹤拓的第一眼,我觉得他面貌斯文俊秀,眉间有郁色却无戾气,像个读书人。而我关于读书人的第一印象,是陆先生教的“负心总是读书人”。这导致我对读书人成见比较大,总觉得他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私寡情假惺惺。
潦倒书生穷酸秀才们写的那些艳情话本,没眼看。不是惦记拐走宰相的千金就是被痴情的仙女妖怪垂涎,半推半就占完便宜就走。连风尘女子都要凑盘缠给他们上京赶考,被抛弃还无怨无悔痴守到老。没劲透了。
最讨厌的是,这帮人有才没才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一年两次科举都能不遇,到底怀了个啥天知道。
公主却说,其实尹鹤拓心地很好。连累宫女无辜枉死,他愧痛难当,便拿出官俸,在北郊捐买了十数亩民地。凡有宫女不愿骨灰入井的,皆移葬于此,每年都有田上管事的按节供奉。
唔,我对他的看法稍微改观。一直倒霉还能保持良善的人,世上也不多见。
能坚持本心,通常意味着比较轴。
尹鹤拓一连拒绝了八位各有所长的女教习,直到谢夜嫦出现。他照例抛出问题:“我在南诏时,拜清平官蛮利为师。师尊敦厚儒雅,文武兼备。你打算教我什么,又能教我什么?”
蛮利这人我听说过。南诏在天宝战争中同吐蕃结盟,击败朝廷的远征军,与大晏翻脸。彼时朝廷因安山之乱无力顾及西南,南诏便乘虚而入攻破嶲州,掠夺了许多财物、牲畜,还俘虏了嶲州西泸县令郑回。
郑回乃明经、进士二科取士,言辞辩正、博通经术。论进士及第,文采是没得挑。明经科则注重对经文和注疏的熟悉,除了要有广博的识见阅历,还需对法条政令了如指掌,缺一不可。
南诏王对中原文化十分崇敬。在俘虏中发现了郑回,甚爱重之,想留他为南诏昌明政教。多番感召下,郑回决定辅佐南诏,接受了阁罗凤赐予的“王蛮利”之名,奉命教导南诏王室子孙,享有极高的威信。
蛮利入乡随俗,但又没全随,甚至仿效中原修建孔庙,以儒学三纲五常教导士庶。
南诏再度归顺后,太和城德化碑的碑文就出自他手。
从崇文馆大学士到位居首辅,可谓德高望重。阁罗凤对他极信任,允许授学时能以鞭打作为惩戒。
尹鹤拓应该没少挨打,被教成了一板一眼的小圣人做派。也是南诏诸多王公子弟里,唯一能用汉文写诗注经的奇才。
李姓王朝有鲜卑血统,并不独尊儒术。谢夜嫦对儒学不大以为然,也不愿盲目地奉若教旨。
这是一场隐晦的较量。
若能让王蛮利的学生心悦臣服,无疑是谢氏家学极大的荣光。
她不像同族的姐妹那样,因为机会难得,便忙不迭地展示满腹经纶,也没有舌灿莲花地说服对方拜自己为师。
冷淡的注视下,女教习的语气毫无激昂,仿佛所说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妾是女子,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要想得到敬畏和尊重,必须用多于男子数倍的努力,也因此更懂得给自己争取一席之地的意义。不像殿下,生来就站在通天之途的顶端。即便如此,殿下也一样会有无能为力之事。能让姓氏或王朝青史留名的,从来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学生。”
身为女子,却从没有一刻忘记要影响天下的志向,这到底是宏图还是野心呢?
她毫不躲闪迎上他的目光:“为这缘故,妾将教给殿下和在南诏王宫时不一样的东西。”
从那天起,谢夜嫦成了王世子的老师。她从不把尹鹤拓视作敌国储君,仅仅把他当成自己的学生。
尹鹤拓待人冷淡疏离,同时又礼貌得无可挑剔。他虽不太爱搭理我,但也肯老老实实叫一声师姐。
安仁殿里见不着嫔妃的影子,公主身体又不好,时常歇假。只有我跟他点丁点卯地到场,一堂课都不许落下。
砚席同窗,走神了互相提醒,偷偷递个小抄什么的,一来二去也混熟了。他的经史子集比我强太多,动不动长篇大论,听得人直打瞌睡。讲起素书武论,不是自夸,没几个人及得上我自幼耳濡目染。
尹鹤拓对中原兵法求知若渴,而且非同小渴,总是正襟危坐地聆听,提出各种疑问。
“师姐”越叫越甜,有好吃的总不忘拿来孝敬。我抹不开面子,只好勉为其难点拨几句。
再说他带来的南诏御饼,实在香甜诱人。这种名叫“洪武饼啖”的糕点,用千里迢迢贡来的巍山红梨做成,中原很难见到。
见我喜欢,他就天天往安仁殿里带,还拍马屁:“师姐连吃东西都与众不同,颇有英武之气。”
我问他此话怎解?
尹鹤拓眯眼看我半晌,含蓄地说,来长安之前,还以为京城闺秀,都是娇柔矜持的女子,弱柳扶风那种。
我望着怀里的青豆糕,脸有点臊。当闺秀太难了,公主一顿饭吃几口就饱,我吃饱了还能再吃下两碟点心。
师姐不要面子的吗?我跟他讲道理,剑走轻灵,最轻灵的也要十好几斤。吐蕃人的大刀比这还重,不吃饱哪里有力气杀敌。
小师弟笑得春风化雨,立马长作一揖:“还望师姐不吝赐教。”
这人毕竟是敌国王子,朝廷若有心扶植,将来肯定要他继承阁逻凤的王位,回去统领南诏。卧薪尝胆的故事谁没听过?这么急不可耐地知己知彼,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想以后挥兵打过来,一雪质子之耻。
那我私下教他习武,不就成了叛国的千古罪人。
“师姐多虑了……我永远不会成为南诏的王。”尹鹤拓索然地笑笑,低声说:“南诏不像中原那么讲究长幼嫡庶。我之所以被送到长安,正因为父王心中能堪大任的继位者,是我的弟弟。”
怕隔墙有耳,他讲的西南官话。就很随缘,也不在乎我能不能听懂。
我竖起耳朵连蒙带猜,将将能听出个七八分。可怜的小师弟,落地就没了亲娘,还有个孪生姐姐尹春迟,是南诏的长公主。
王后难产早逝,留下这一双儿女失去庇护。阁逻凤又另立新后,生下三王子阁诚节,宠爱非常,姐弟俩更不受待见。
三王子年少气盛,好战喜功,更倾向和吐蕃结盟,拒绝向大晏纳贡称臣。尹鹤拓自幼仰慕中原文化,向往小国寡民的清平,厌恶战争劫掠。他认为挑衅强盛的帝国只会引来灭族之灾,主张修好,才能让国民休养生息。
这种偏安自足的想法,更令父王不悦,视为软弱无能。
吐蕃那帮野蛮人,一打仗就到处去抢人家的公主。当年交兵,三王子竟提出用尹春迟去交换吐蕃兵助,表现结盟的诚意。
南诏以投靠吐蕃相威胁,激怒了老皇帝。
萧越人把南诏打得落花流水,保住寿光公主不必就番,非要阁逻凤献出王世子为质才肯谈和。
那南诏的公主怎么办呢?为替姐姐抗争,二王子尹鹤拓自请为质,匆匆被封王世子,送往长安。
阁逻凤只有三个儿子,最小的阁子崇在战场上英年早逝,只剩下尹鹤拓和三王子阁诚节。手背的肉总归比手心的薄些,二者必舍其一,他舍不得阁诚节,新王后也不会同意。
同父异母的弟弟和继母,都盼他有去无回。尹鹤拓若死在大晏,王世子之位顺理成章落在三王子头上,南诏则又有了兴讨的理由。
阁诚节并不是一个在王宫里养得文弱娇气的少年,他自幼得宠,弓马异常娴熟。“重振南诏”是他雄心勃勃的理想,日常挂在嘴上。
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阁逻凤对苦命的二王子不闻不问,导致他开蒙很晚,真正拜王蛮利为师时已经十三岁。漫漫光阴,基本上全靠自学成才。直到立王世子远赴大晏,才得以在大晏宫廷学习一个王子早该懂得的经纬之道。
初见时所夸口的“左右文武师”,不过是种辛酸的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