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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长夜书

得胜还朝,论功请赏还在其次,立威慑众才是头等大事。

萧越人在天子面前上奏说:“臣幼子随吉,蒙冤在先,忠心日月可鉴。河湟一役,单骑斩敌首级八十余,却因品阶低微而遭同僚冷眼排挤,请赐紫绶金玉带。”

随吉衣五品,服浅绯,并金带。紫袍金玉带,只有三品以上才可穿着。一下子连升两级,这个恩赏讨得未免过于大胆。

小皇帝默不作声,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未等金口玉言准允,殿前内侍总管已经捧出事先备好的紫袍,上呈御览。

小皇帝哪见过这阵仗,不敢跟手握兵权的权臣当场硬碰,强笑道:“卿男着紫服,正相称也。”

没过多久,又发生一件震惊朝野的意外,太常少卿周皓死了。

在我回长安的第五天,死讯来得非常突然。

彼时秋举已过,国子监行“释菜之礼”,祭祀孔圣,按规矩要有人讲经。

太常少卿掌司仪、赞唱,最爱显摆爱讲经,这次也当仁不让。

原本是件好事,他却胆大妄为,巧借易经中“鼎折覆餗”的典故,当众文武众臣指桑骂槐。

鼎折覆餗是指三足鼎不堪重负,将鼎中的食物都倾倒出来,暗示国公用人唯亲,不堪大任。

在场在萧党都很愤懑,差点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萧越人却面带笑容从头听到尾,不许任何人打断。

公主听闻此事,不过轻叹一声:“怒者常情,笑者不可测也。”

我琢磨话里的意思,惹了不该惹的人,高低要出点事。

果然,次日便传出周皓坠马而死的消息。

据说那坐骑受惊,撒蹄狂奔数十里谁也拦不住,把他抛落马背又拖行十余里,磨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又一个仇人暴毙,而我的手上没有沾血。

国公日日前来请安,公主均未召其入内觐见。

我不愿在凤阳阁同他私会,偶尔打个照面,也是目不斜视退到一旁避让开。

牛打江山马坐殿,他要应付的事还有很多。昭靖太子同党的遗孤……但愿这个秘密,能随着崔朝恩永埋地底。

洮河大战一经落幕,萧越人立即主张乘胜拔除吐蕃在九曲一带建造的军城堡垒,并斩断蕃军用于往来交通的铁索桥。

吐蕃与大食都对西域虎视眈眈。烽烟未冷,兵戈再起。

随吉是个争气的,紫袍也没白要,马不停蹄地请命又上了战场。

大晏的骑兵踏过洮河上的坚冰,主动向西岸驻扎的吐蕃守军发起进攻,一路掩杀至九曲地。唐随吉跟在陇右节度使帐下,“大破吐蕃,献俘于阙下,获鏁甲及马牛羊数以万计。”

几乎与此同时,北庭副都护张嵩率兵攻破拔汗那国,由吐蕃一手扶植的傀儡国王阿了达丢盔弃甲,与数骑逃入山谷流亡。

捷报接连传回王庭,吐蕃在葱岭北麓的势力遭到沉重打击,不得不南下转移撤退。

当他们出现在剑南道北部的松州,又被松州都督趁夜色突袭,打得落花流水。

吐蕃东进频频受挫,再度请和息兵。

天子不作回应。

受拒而再请,按规矩要求够三次,才有可能重新商议。

朝堂上渐渐冒出非议。

有些年迈的大臣,认为小皇帝年少气盛,喜好边功,一心要实现先帝的“吞四夷之志”,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实非明智之举。吐蕃虽然败退,在河湟上游和青海一带,还保留着相当不容小觑的实力。

但天子怎么会有错呢?都怪弄权的宦官过分迎合上意,不知劝谏,还不断地怂恿出兵攻掠吐蕃。靡费的战争消耗国帑,疲惫边军,更引起百姓怨声载道。

萧越人则据理力争,认为吐蕃怀威而不怀德,和谈的诚意几何,尚未可知。

黄河九曲是洮州、泯州一带最重要的屏障,事实上双方都不可能再做出让步。再加上吐蕃人在上一次请求和亲时玩弄手段,谈判后不久又主动挑起纷争。仅凭他们一面之词,就此鸣金收兵,实在不合情理。

对方出尔反尔反复无常,难以取信,盟誓立约自然无从谈起。

那年冬,吐蕃遣使臣宗俄因矛入朝求和,并献上金胡瓶、玛瑙碗等金银器数百件作为贡礼。

小皇帝见这些贡品形制奇异,精巧华丽,便命人陈列于提象门外,以示百僚。一时圣心大悦,终于准其上殿。

然而这位使臣的言辞粗鲁野蛮,面见天子,竟敢用敌国之礼。

小皇帝大怒,拒绝他们的所有请求,和谈不欢而散。

宗俄因矛灰溜溜离开长安,此后不久,陇右边境受吐蕃袭扰之事仍频频发生,只是规模较小不成气候。

这些都是谢尚仪在授课时讲的。

陈郡谢氏,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跟琅琊王氏齐名。她们是世家大族里的异数,不会飞入寻常百姓檐下。

谢尚仪闺名夜嫦。女帝在位时,大晏唯一的女巡按谢瑶环是她的先辈。为昭靖太子而死的谢锦弦,曾位列后宫女官之首,是她的堂妹。

我想知道,闻名天下的谢氏女,平时都给公主教些什么。

从她朴素的衣衫和平静的面容上,已经很难看出前几代女官们翻云覆雨的璀璨光彩,一开口说话,气度却殊胜于常人。

她给我们解释,“敌国之礼”即平等之礼,是势均力敌的意思。如君臣相见,君有君礼,臣有臣礼。只有地位相当的君主相见,才能用敌礼。

吐蕃人兵败求和,态度却骄横至此,难怪惹小皇帝生气。

后宫的女眷再尊贵,也不能和王公子弟一样入国子监。离甘露殿最近的安仁殿,曾是太宗皇帝赐予爱女高阳公主的住所。公主跟和尚的不伦之恋惨烈收场,高宗皇帝继位后,又因谋反被废,这处宫殿便用来给公主读书。

太宗的长孙皇后擅文墨,曾撰写《女则》垂范后宫,朝廷于是为公主专门设立了侍书和侍读女官,后宫嫔妃也可一同受教。

托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福,嫔妃们生怕失掉贤德的名声,没哪个敢对读书做文章感兴趣,至多把《女诫》、《列女传》囫囵吞几本,草草了事。

谢夜嫦对儒学经典,似乎有种天然的不屑。圣贤所著的《女论语》、《女孝经》之类,她让我们随便翻翻就算了,从来不讲。

比如我质疑女子为何无才便是德,她也不会引经据典地费力反驳,只是干脆利落地回答:“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屁话。”

我深以为然,“一会儿大丈夫宁死不屈,一会儿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全靠一张嘴,这不比女子和小人更难养吗?”

如果无止境的忍耐和牺牲,是一种至高无上的道德,却只用来约束女人而从不不要求男人这么做,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盈袖在桌子底下悄悄踢我的腿。

谢夜嫦没有生气,恬淡地说:“所以书上写的,不必全部奉为圭臬。有人在文字里粉饰虚假的力量,是为了掩盖真实的残暴。”

她教我们吟诗写文,口中所讲的,都是书卷里看不到的东西。乍听惊世骇俗,细想却很有道理。

安仁殿里没有上下尊卑,也没有五花八门的规矩和忌讳。师徒间可以谈天说地,为一句话争论辩驳,什么话都能畅所欲言。

出了这道殿门,我要按宫规以“尚仪”相称。在书案前,她让我跟以前的柳姐姐一样,叫她谢先生。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如果每个人的想法都追求跟古人一模一样,糟糕的事将永远不会变好。”这是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态度总是那么平和安详。

所有我不明白的地方,她只需扫一眼就通透了然,脱口而出不带迟疑。

我真正懂得了“有教无类”四个字。在她心里,没有什么是男子才能学而女子不该涉猎,不该去思考的。

柳灼萝说过,谢氏女世代教习,侍奉的不是皇家,也不是嫔妃贵妇中的某一位。她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心中坚守的信念。

我一直好奇,那危险而沉重的信念是如何形成,又通往何方,如今终于有机会仔细聆听。

李姓王朝开疆拓土的时代,战场上从未缺少过谢家女儿的身影,贵族之女披甲杀敌很常见。可惜君子之泽不长久,待打下铁桶江山,良弓便逐渐被扫进无人问津的角落。

谢瑶环亲手成就过的功业,是谢氏女所能走到的顶峰。

这位女巡按的父亲被奸人所害,引来灭门之祸,只有谢瑶环侥幸逃出。她女扮男装长途跋涉去到洛阳,参加科举力拔头筹,才获得女帝赏识。和上官氏一样,成为女帝的左膀右臂。她为父亲洗刷了冤屈,秉公断案刚正不阿,却因此得罪权贵,在冤狱中惨死。

女帝陨落后,再也没有人愿意相信,女子代代皆有可用之材。她们被视作野心膨胀的祸水,被迫脱下战甲,抹去了面貌和声音。谢氏的女儿沦落到,只能去宦官手里抢夺权力,最后能争取到的最高位置,只是担任后宫女眷的教习。

再后来,谢锦弦不堪忍受这样的排挤,选择昭靖太子作为盟友。女人施展才华的途经太少了,还有什么比未来的皇帝,更有可能助她实现想要的未来呢?

这让她变成更多人的敌人。太子在政治斗争中失败,随之而来的清洗和惩罚,让谢氏离朝廷越来越远,后辈的路也越变越窄。

那么多年过去,谢锦弦依旧是谢家最后一位巾帼内宰相。

尽管门中的男儿很难再出仕,谢氏女仍然成了除后妃之外,唯一能让权力中心的男人俯首聆听的声音。这得益于她们渊博的学识,通融的智慧,和世代砥砺得出的宫廷生存之道。

谢锦弦死后,女子科举彻底废除,她们能跻身宫廷的机会更加渺茫,只能散落高门,充当贵族小姐的教习先生。

谢氏的男子怨恨这些不安分的姐妹,断绝了自己出将入相的前程。尽管他们也因此承袭了爵位,享受荣华富贵,却认为读书无用,大多在斗鸡走马中消磨光阴。

但这些注定和功名绝缘的女孩子,却没有自暴自弃。她们从小就知道,读书要比男人付出更多的辛苦,安身立命从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我觉得不可思议,“谢家的女儿,每一个都是天降文曲星吗?”

“当然不是。”她谦逊地摇头微笑,“很少有人天生喜欢读书这么辛苦的事。总觉得,书读得多了容易胡思乱想,日子反而不能轻松快乐,不如长一张漂亮的脸蛋管用。”

剑术世家的子弟,不见得每一个都喜欢舞刀弄棒;织造世家的后辈,不见得每一个都喜欢札札弄机杼;同样,陈郡谢氏的后人,也不是谁都喜欢埋头在浩瀚的经史子集里,解读古人留下的晦涩道理。只是走前人铺好的路,更稳更快一些。

谢氏女教习,影响着每一个将来要嫁入宫廷或权贵之家的女孩,进而通过她们的言行,影响夫君的决策。就连皇家选妃,也要参详谢氏的意见,只有她们能对京城里每一位小姐的品行、性情了如指掌。

很多小姐出嫁后,会把昔日的恩师一起带走,将来继续教养自己的女儿。

很曲折,也很无奈,却是谢氏女主动选择的人生。

她们认定女子的光彩会被世俗的羁绊埋没终结,没嫁人还有可能变成天上凤凰,嫁了人就是篓里草鸡。珍珠变鱼目,毋庸置疑的折堕。

或许太通透于人情世故,把许多事都看淡,又或许志存高远,不屑委身于男子,许多谢氏女儿在少年时便立誓终身不嫁,宁可守着孤高的才学度过一生。

我当然发现了,这片江山,这座宫廷,留给女子的容身之处越来越窄。万人之上的公主,哪怕躲进道观,也要为悬在头顶上的和亲惶惶不可终日。

而谢氏所秉持的信念,就是倾尽毕生心血,为后代的女儿们劈开一条新的道路,让她们能拥有更多选择。

在安仁殿,我见到从南诏远道而来的尹鹤拓。 upMDbtH2ZDZPyN6tVxbqsfIfO3ERNvIHMyJpQoOemoAp9CuHOww8Ybc4DspJBhm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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