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共命,万劫同心。
“共命鸟”在梵语里译作“耆婆耆婆伽”,很多佛教典籍里都曾出现。《胜天王般若经》里叫“生生鸟”,《涅槃经》谓之“命命鸟”。
佛敦煌壁画上的“共命之鸟”,“一身两命,识别报同”。往昔久远之时,雪山下有双头鸟。一头名叫伽喽鸟,另一头名叫优波伽喽鸟。共用同一个身体,同腹而食,却有不同的的神识。其中一个睡觉的时候,另一个就会醒着。
它们必须完全信任彼此,一荣俱荣,一亡俱亡。
然而漫长的岁月里,双鸟滋生起嫉妒争斗的私心。游历途中,迦喽鸟遇见一株芳华,没有叫醒沉睡的同伴,独自吞食,结果双双毒发身亡。
世尊以此告诫众信徒:“时法鸟者即我身是,非法者即提婆达多是,我常行利益之心,非法常怀损害之意。”
南方有比翼,飞止饮啄,不相分离,死而复生,必在一处。或许共命鸟真的存在。史书上说,周成王大会诸侯时,“巴人,贡比翼鸟”,可见此鸟生于巴楚之地。
萧越人告诉我,他要借灵泉的龙脉之气,用苗疆蛊术给自己疗伤愈毒。拖了那么久,只为等此鸟涅槃。而我来得很不是时候,正赶在节骨眼上,把共命鸟留下的唯一一枚青卵给吞下肚。
我以为那只是传说,毕竟从来没人见过共命鸟的真身。苗巫养蛊,炼的是各种蛇蝎毒虫,几时听说要用这么神异的双头鸟。现在鸟也涅槃了,连根鸟毛都不剩,找谁说理去。
环顾左右,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我哭兮兮掐住喉咙,“现在吐出来还给你还来得及吗?”
“宿命难违,我数十年的内功俱已散尽,如今都在你体内。好歹也把毒给解了,以后不过做个普通人吧。”
泉水澄透无波,照出我像个傻子微张着嘴。
“苗疆上古秘术,比世人皆知的金蚕蛊王还毒,上天入地无药可解。你我结下共命之契,情断金石,同生共死,决不可再有二志。”
“否则会怎样?”
“巫蛊反噬,死法千奇百怪。”他挑挑眉,漫不经心地掰着手指头数给我听:“肠穿肚烂七窍流血,筋脉寸断丹田爆裂……一夜老成干树桩子,都说不好,可能还有更惨的。所以阿纨,你不能对我变心,以后也不许再喜欢别人,更不能跟别人……那样。”
晴天霹雳,我吓得声音都变调,“连一点反悔的余地都没有?”
他没好气瞪我一眼,嗔道:“你那么想反悔?不打算对我负责吗?”
负什么责,他这幽怨的模样,好像被风流浪子辜负的女郎。我一时难以适应,瞠目结舌半响,“不、不是那意思,我就随便问问。”
见我惊惶不安,他又柔声安慰道:“你别害怕,只要不胡来,此蛊绝不会发作,还和以前一样。”
事已至此,我苦着脸揉一揉肚子,明明是那团青光自己撞进我嘴里的,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
不对,我身上的衣裳,干得比他更快。不知不觉间,有股甘畅的热气自丹田升起,隐隐流转周身,顺着经脉遍及四肢百骸,带来前所未有的通透轻盈。我凝住神,连岩洞外一片叶子飘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长生……”我很过意不去,“你的内功都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他扭过脸,羞赧地解释:“共命鸟蛊性极寒,我一直用它克制七情六欲。以后有你在身边,想来也不要紧。”
难怪他体温总是很低,整个人冷冰冰,像块捂不化的石头。
我没琢磨过来,“那我会变得无欲则刚吗?”
“你不会。阴阳之道,各不相同。”
听上去我比较占便宜。不用过分约束自己,只要不变心就好。细想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交待出去。纵然甘愿,先别让他知道,免得过分骄傲。
他果然不放心,“我什么都给你了,你要是敢始乱终弃……那我……”
戏文话本我也看过不少,从来只见女子对郎君患得患失。如今掉了个儿,实在心怀大畅,原来有恃无恐这么爽。
我凑上前,指尖挑起他下巴,摆出故作风流的姿态:“那你以后要努力表现,免得被嫌弃。”
他还不习惯被调戏,精致如玉雕的耳垂,渐染上一层薄薄粉晕,很有几分儿女情长的味道。失去内功和巫蛊的压制,变得越来越有活人气,我更喜欢现在的长生。
白雾里虚虚实实,说不尽的眼波微转,眉梢含春。他就势拉我入怀,“别太得意。你一下子吸尽那么多内功,还无法运用自如。要耐下性子学会调伏,才能化为己用。”
半仰进臂弯,视线穿不透那片水雾,只能看见朦胧的影。他的手生得修长有力,在沿脖颈迂回摩挲,低道:“我会慢慢教你。”
我给拨弄得晕头转向,迟迟唔了声,“比如呢?”
“像这样。”他嘴角勾起恍惚的笑,把那朵涟漪印上眉心。
我觉得他可能在骗我,但……有何不可。
唇齿依缠,神魂荡漾,总是意犹未尽。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自称二十多年坐怀不乱的人,连带着对清心寡欲四个字,都产生了怀疑。
心跳得杂乱无章,太放任他了,凡事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之前伤重成那样,刚痊愈又失去全部的功力,总不能竭泽而渔。毕竟一辈子很长,我们还有一生一世。巫蛊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长生是我的。
“好了……”他衣襟还敞着,我替他重新合上,轻轻拽了一下,抬手捋过两道翠墨的眉,“让我再看看你。”
说是“看”,其实是用手指描摹,比肉眼所见更真实具体,能深深镌刻在记忆里。皮肤的纹理和质感,鼻梁的挺秀,口唇的峰峦……唯有如此,我才能确定,这是我选定了的那个人,生共命死同穴的血肉之契。
不是宝塔上御风而行的画中仙,不是史官笔下血手屠人的修罗恶鬼,不是紫袍玉带翻云覆雨的权臣,也不是藏在金甲里威风凛凛的征伐之器,只是长生。
“好看吗?”他笑得眉眼弯弯,像个孩子一样得意,“贪恋美色也是人之常情,你喜欢就好。”
有一个长得这么俊俏的郎君,是赏心悦目的福气,看多久都不厌烦。我想了想,认真点头,“没有人比你更好看。就算以后不好看了,我还是一样喜欢你。”
我没学过怎么说甜言蜜语,主要表达个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意思。结果理解出了点偏差,他仿佛得到鼓励,立刻抱住我,看准了时机把脸往怀里凑。胆子越发大,渐渐蹭到不该蹭的地方。禁忌总是让人着迷,明知道不可以,偏忍不住在危险的边沿反复试探。
用力拍掉那只不安分的手,“不许乱动!”
他很无辜地眨巴眼,表情委委屈屈:“就一小会儿。”
右衽被掀开了,贴身穿着的软甲,肩下系带有点松脱。我心头一凛,浑身陡然僵硬。
他也认出龙鳞甲,如火的情热瞬间冷却。
“她对我很重要,从认识直到现在,以后也不会改变。”萧越人端正坐好,垂下浓密的眼睫,缓慢而慎重地措辞:“但我们之间,不是外面传的那样。”
这话我信。彼此身体里都有共命鸟的蛊,跗骨难拔。他若心里贪爱着另一人,当场就会毒发身亡。
“多年相依为命,在我心里,盈袖就是唯一的亲人,连崔翁也不能替代。我时常觉得,她不像这尘世里人。是一阵风,一片雪,一朵云……一个不容亵渎,美好脆弱的幻影,随时会消失,事实也的确如此。每一次,我都想尽办法,把她从生死边缘拉回来。那个期限,还是越来越近。我这辈子发过不少誓,胜负、戒律、效忠……真真假假,自愿还是被迫,已经不重要。”他抚额苦笑,“其中一个是关于她,唯有天地神佛知: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找到让她活下去的办法。”
“那你找到了吗?”
他凝眉思索片刻,迟疑道:“还没有把握。但我不会放弃。”
我轻叹一声,微弱的回音,在岩洞里层层漾开。很奇怪,世人都说爱是自私和独占,容不下半粒沙。可是听到他说这些,我没有觉得生气、嫉妒或泛酸,只感到一股浓得透不过气的悲哀。
“从战场上回来,我很迷惑,自己也不清楚,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后来索性不去分辨,反正我一介宦官,这辈子也不能……崔翁时时耳提面命,我喜欢什么,他就要我亲手毁掉什么。我不敢。我只想她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年少相识,深宫年岁漫漫。可是……既不能,也不敢。蹉跎成了更深的羁绊,剪不断理还乱。
无端从他口中听到这些,我难免有些失神。
萧越人态度诚恳自然,坦荡无可挑剔。我还是隐约感觉到,凝固的空气里包裹着一个不能触碰的秘密。无形而坚固地,挡在我们和未来中间。
“阿纨对不起。”长长的沉默过后,他有些忐忑,“你很介意?”
我摇头。
“那你理我一下……”他想拉我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只敢小心牵在袖口。
“为什么道歉?我也想她长命百岁。”
我轻轻抽回袖子,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突然蹦出来:“关在四面墙里争风吃醋这种事,我从小看到大,什么花样都见过,没多大意思。如果你觉得我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是看低了我,也在辱没她。”
他似乎也没想到我会回答,一刹的惊讶之后,摇头说:“我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你们相处得很好。”
“但不是因为你。”我注视泉水,被雪白的浮沫吸引,像某个春日纷扬的梨花。
梨花树下,苍白的透明面庞清晰浮现。披帛高高扬起,飞扬如一片薄雾,几欲乘风归去。
“以身试毒,不是为你。冒险出宫,不是为你。挡下刺客的刀,也不是为你。我没遇见过比她更心地纯真的女孩子,或许世上总有那么一种存在,超越我们关于美好的全部想象。内心深处存着微薄的羡慕,希望这个人,可以过自己得不到的生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说自己不敢说的话,永远干干净净地被呵护着,不浸染尘世风霜。”
他愣怔着,认真回味刚才的话,忽然小心翼翼地问:“听说你俩差点私奔……不会是真的吧?”
简直对牛弹琴。我翻个白眼瞪过去,“是真的,你要怎样?”
“那我岂不是赔掉夫人又折兵?”他不可思议地张着嘴,忧患意识突然变得空前地大。
我呛得倒噎气,恨不得敲开他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已经在旁逸斜出的岔道上一去不复返,两眼茫茫瞅着我,“我们都结下生死契了,你不可以再喜欢别的男人,喜欢女人也不行,还是我刚才没说明白?”
他怕不是个傻子。我悲从中来,背对他哀嚎:“离我远点,我娘不让我跟傻子玩。”
“算了,我不介意。你以前喜欢谁就喜欢吧,以后千万克制些。我还能怎样?人都是你的了,娘子别抛弃我。”
什么城府如海,什么智多近妖,都是伪装,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萧国公,私下竟是这个模样。我嗷一声捂住脸,“我觉得你好烦!莫名其妙害我吃下那破蛊,我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