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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金雀翎

朝阳将战场染遍金红,血色触目。

换上吐蕃人的衣服发动奇袭,也是利用人心的恐惧。惊慌会迅速蔓延,一个士兵分不清真正的敌人,就会向身边的同伴挥起屠刀,彼此残杀,进而引发整个营地的混乱。

那些慌不择路的吐蕃武士,在混乱中互相踩踏,早已溃不成军,迎着箭矢纷纷倒下。

这次小小的胜利,史称“武阶之战”。在大晏跟吐蕃浩瀚如烟的两百多场战役里,完全不值一提。

被一柄长矛挑下马时,我甚至没认出面前的吐蕃武士是谁。

画像里的坌达延矮小粗壮,腹大如鼓,擅使斧钺而非矛。此人异常高大,乘一匹白蹄乌,黄金鞍上镶满珠玉。

他纵马绕着我转了一圈,嘲笑道:“阉奴的伎俩,不过如此。”

男子嗓音浑厚,汉话颇流利,隐约有点熟悉。

电光石火间,我认出他背上的金尾箭。雄鹰羽,孔雀翎,绿松宝石在日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古老的歌谣里唱:在黄金箭筒里,有一支绿松石之箭。不射它,杀不死鹿,射出它,筒子就空了。

此箭永不离弦。

吐蕃军团兵分两路,前队和后队相距甚远,谁能想到,乞力徐会带一队轻骑突然出现。

我念出他的名字,被马蹄扬起的尘土呛得咳嗽。

矛尖一晃,掀掉我脸上的面具,他惊诧皱眉:“女人?!”

“我不是萧国公,你杀不了他。”我扔掉沉重的头盔,仰起脸迎上他的目光。

厮杀中的士兵纷纷停下,刀盾僵持。

“澹台明庭……”乞力徐仍然难以置信,不喜不怒地说:“你不该来。”

“我自知打不过你,要杀要剐随便。”我朝四周环顾一轮,“晏军的主力就在附近,你们已经中了埋伏。十万大军,足够把这些人踏成肉泥。”

临死前吓吓他也不亏,能给王环多争取点时间,带将士们撤回安全的地方。

话刚说完,一支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狠狠扎在马前半步,惊得乞力徐的马扬蹄嘶鸣。

晏军的长弓柘木箭,尾梢挂着闪亮的小玩意儿,竟是一枚金刚杵耳铛。

乞力徐面色大变。

蕃军纷纷半跪于地,举起藤铁盾遮挡。

一名武士焦急地滚下马背,连滚带爬到乞力徐脚边,发出哇啦怪叫。

我勉强听懂几句,说坌达延受了伤,王子在逃亡途中被擒。

没有言语能形容此刻的心情,简直要喜极而泣。有了高贵俘虏的在手,河湟最差的结果也是停战议和,条件很好谈。

湛蓝的天幕,一时模糊一时清晰。高耸的岩石后,冒出一片铁兜鍪,红缨迎风飘荡。无数支利箭,明晃晃对准这片狭窄的凹地。

他们真的来了,不是幻觉。

乞力徐毕竟是沙场老手,很快恢复镇定,向那武士下令,“把她绑起来!”

霎时奔马齐喑,轰隆声不绝于耳,黑压压的重甲兵列队整齐,自东往西长驱直入。

两山并起的低谷中间,让出一条道。待烟尘散尽,一人一骑越众而出。

那是一匹凤臆龙鬐的三鬃马,戴纯银马铠,额勒鞍辔,皆以众宝杂缀。扬鬃飞蹄的姿态,仿如天神坐骑。

长生。长生。我默念他的名字,从未有过这样复杂的心情。惊讶、忐忑……怯怯又欢喜。

他不像是来打仗的,未着甲胄,手里也没有兵器。身披赤狐大氅,玄色毛尖的出锋托住面庞,衬得肌肤似有雪光莹然。

漫山遍野旌旗招展,军威惶惶。目之所及处,有神威军、临洮军、镇西军和萧字旗麾下亲掌的曜武军。

“来将通名就免了。”他看也没看我一眼,抬起马鞭随手向前一指,曼声说:“你知道我是谁。”

乞力徐面无表情,翻身跨上战马,振臂高举长矛,蕃军纷纷挥舞手中武器呼应。

山呼海啸的声浪撞向四方岩壁,震得沙石纷纷滚落。

萧越人策马上前,俯身轻掠,飞快摘取箭梢耳铛,扬手在半空抛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落入乞力徐怀中。

见乞力徐捏着那耳铛,气得黑脸涨紫,才施施然开口:“琅支都王子在萧某营中作客,全军以上宾之礼相待。咱们的女眷误闯牙帐,却被绑缚阵前,是什么道理?”

“误闯?”乞力徐怒极反笑,“闲话少说,三日后临洮河东岸,阵前交换质婆。王子若有闪失,她也休想活命!”

乌盛怒发冲冠:“堂堂大论,吃了败仗便拿婆娘泄愤,算什么本事!”

萧越人抬手止住他,摇头轻笑道:“人给我留下,否则今天谁都走不了。”又抬眼环顾四周,“困兽之斗,徒增伤亡。你把十万大军扔在洮水以东,一点不担心后院失火?”

我在他身后拱卫的队列里,没发现沈光安的身影,王环也不在。他们很可能已经汇合,去阻绊乞力徐的前军。

余音还在山谷回荡,又一骑疾骋而至,把血迹斑斑的包袱掷在乞力徐面前。勒缰回旋,进退娴熟,似一道犀利的青色闪电。

是同允。包袱里装满他带回来的一堆断掌,和吐蕃使者邀遍诸国的密信。守捉郎一贯的风格,事成之后,总要从目标身上卸点什么当作凭证。

“回主公,密信共十七封,无一遗漏。”

这次拦截密使,带去的人全没了,只有同允活着回来。危险是一方面,运气不会总是那么好。

萧越人朗声夸赞:“做得很好。”

他给出的威慑没那么大动静,却直取要害。双方图穷匕见,乞力徐顿时明白,蕃军也不必指望再得到任何外援。

那些割掉手掌的使者,瑟瑟如惊弓之鸟,用绳子绑成一串,垂头丧气地牵出来。

“十七名俘虏,换一个,你比较占便宜。王子是大晏的贵客,待战事平定,自当毫发无伤送还王城。”

乞力徐听罢,竟半点不曾犹豫,手势起落间,号令弩箭齐发。

谁也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看着使者们被箭矢穿透咽喉,一声不吭倒地气绝。

“他们都死了,你没有别的人质可以交换。”他态度始终强硬,“半个时辰后见不到王子,澹台氏的下场和他们一样。”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吐蕃是草原蛮族,兵卒多是奴隶出身,命还没有牛马值钱。

“不过是个女人。”萧越人挑眉嗤笑:“你凭什么觉得,我肯拿琅支都来换她?澹台氏若为国捐躯,你手下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不信就试试。”

“就算我现在放了她,你一样可以出尔反尔。”

萧越人云淡风轻地摇头,“十万大军已经把武阶驿重重包围,四面楚歌的是你,你没得选,只能信我。”

“阉奴反复无常,我信不得你。”乞力徐思索片刻,冷然道:“三天都等不了,这女人对你们很重要。”

他缓缓取下金尾箭,搭弓扣弦,箭尖直指我的喉咙。

数尺之间,弓弦紧绷如满月。

原野的风很冻,把云絮扫荡一空,天空蓝得艳异。

血洒疆场,是阿耶最向往的死法,也是他对自己这一生,最深信不疑的结局。如今我来替他实现,或许冥冥中早有定数。

当他说出“不过是个女人”的时候,我有点难过。心口揪揪扯扯地皱成一团,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未尝不明白,就算阿耶还活着,我这条命,也不能跟吐蕃王子相提并论。

乞力徐刚毅果决,悍勇且有谋,绝不肯被人牵着鼻子走。杀我祭旗,大不了血战一场。晏军却不能当场以牙还牙弑杀琅支都,王子是河湟之战最贵重的筹码。

比狠心,我不觉得萧越人是会输的那个。更不会不自量力地肖想,自己比这场战争的成败更重要。

没有和谈的余地,只剩你死我亡。

“既然你不肯换,留着她也毫无用处。”

乞力徐把弓弦又拉紧三分,兽筋抻到极致,金尾箭呼之欲出。

“且慢!”

萧越人扬声喝止,晏军中出现一阵骚动。

我茫然睁开眼,不太明白又发生了什么,很害怕是一场梦。

萧越人侧首沉吟,眸底一抹光华,似星子幽幽闪灭。少顷,生硬地说:“我换。”

乌盛急得跃下马背,跪地恳求他收回成命,“国公不可感情用事,一念之仁贻误了战机,正中那厮的奸计!”

他置若罔闻,平静地下令:“把琅支都带上来。”

同允应声策马而去,前后不过半刻,便将吐蕃王子掼到马前。

王子的待遇比我强些,只被反缚双手,却瘫软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吓得仪容尽失。

“武有七德,尔等今已尽失。”萧越人抽出乌盛腰间佩剑,刷刷割断王子腕上的绳索,朗声说:“将士卒的性命视如草芥,则军心向背,来日阵前对决,吐蕃必败!”

众将士应声高呼:“吐蕃必败!”

震声轰响如雷,在山谷上空幽幽回荡。晏军失去了尊贵的俘虏,也燃起了众志成城的决心。他们相信,若有朝一日自己沦落敌手,不会先死在同袍的利矢之下。

余音未绝,金色利箭脱弦而出,擦过我的脖子,扎进耳边的砂石里,箭头没入三分。

“箭筒已空。”乞力徐垂目看我,低声说,“你父亲做过同样的事,我便还给他这份人情。你走吧。”

准头偏离数寸,他仍选择射出这一箭,抛却前尘遗往,恩断义绝。

琅支都朝相反的方向踉跄奔逃,两列吐蕃武士拔刀相迎,宽大的藤铁盾把他从头到脚遮得密不透风。

没人给我松绑,正急切,突然被一股大力提溜起来。萧越人连拉带拽,把我面朝下横架马背。我无法动弹,只能看见踩在马镫里的乌金靴尖。头顶的话音挟着怒气,一字一字撞进耳朵:“我跟你有账要算。”

骏马掉头飞驰,刚绕过弯道,萧越人沉声下令:“给我狠狠地打。”

击鼓鸣金,万箭齐发,遮天蔽日的箭镞让光线瞬间暗淡。兵刃交击的铿锵伴着厮杀怒吼,浑如天塌地陷,离开老远还能听见。

晏军气势如虹,从两端包抄侧翼,呈犄角夹攻之势。斜坡高处箭矢如雨,又有巨石翻滚而下,打得蕃军丢盔弃甲,直退往二十里外。战线蜿蜒推进,直逼九曲之地,沿途鬼哭狼嚎血光冲天,浑如人间炼狱。

《册府元龟·卷第九百八十六·外臣部·征讨》里记载这一次短兵相接,“萧宦大破吐蕃于渭州西界武阶驿,斩首一万七千级,获马七万七千匹,牛羊四万头。”

没提我,幸好没提我。

坌达延战死,他所押送的辎重粮草、牛羊马匹,全被晏军掠入囊中。乞力徐携王子杀出重围,侥幸得以逃脱。琅支都身中数箭,生死不明。

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天萧越人把我一路带回行营,中途半刻未停。被绑得结结实实趴在马背上,肋骨都快要颠断。疲惫不堪,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PfXRW6bqDwT7ay7aRw7ixUExPZPmn6iHvcqkrFmyqXe1PnnFLETAU3RhVdTlqZ4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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