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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莫非命

李密的谋反,只持续两日不到。开头声势浩大,结束得像个笑话。

他既没有谋反的胆识,也没有谋反的实力。不过仗着自己是皇子,手握一支军队,就受人蛊惑,在皇城外宣泄不满罢了。

陆先生在翰林院修编国史,把这一段添进“乾元之乱”的篇章里。搁下笔,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改朝换代,不是这么个改法,李密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胜算。

必须让一些人沉到底,当成踏脚石踩上去,才能把另一些人托举上来。李密的急躁和愚蠢,正是这块石头,坠得他永无翻身之日,唯有沉沦。

至于他到底受谁蛊惑,已经死无对证,成了供人揣测的未解之谜。陆先生闭上眼睛,慢悠悠地说,所谓“清君侧”,从来都不是忠臣干的事,而是居心叵测之人最常用的政治手段。说完就抿紧嘴不再出声。

登暇钟一连敲响九九八十一下,大明宫昭告天下,皇帝驾崩。

宫外亮起无数火把,叛军的呼喝声响入云霄。戏文里唱的四面楚歌,不过如此。

李密给出最后通牒,最迟等到卯时。意思是黎明破晓前,城门再不打开,就要强攻。

他似乎把谋反当成了儿戏,又或许是太有信心。做完这些,竟折回永福坊的十王宅,跟几个叛军首领喝得大醉酩酊。

留给朝廷商议对策的时间,只有一夜。宰相素枕石手握南衙十六卫中的左、右千牛卫。这两支卫队,被称为“御刀宿卫侍从”,是皇城内围的亲兵。另有肃王李和舟执掌的左、右豹韬卫,是由朝中贵族子弟组成的宗子卫队,全加起来也才八千多人。

八千对四万,谁都捏把汗。

所有人的命运,被紧紧捆绑在一起,悬于刀尖,不知灭顶之灾何时落下。

受困在大明宫内的所有宦官和大臣,但凡挥得动刀剑的,都抱定必死的决心,拿起武器和卫队侍从一起守住宫门。

南方的天际压着成团暗灰的云,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朝长安张牙舞爪地扑来。那是七万大军直逼京师,马蹄卷起的滚滚烟尘。

玄武门的六万禁军闻风而动,跟勤王之师遥相呼应,反应快得令叛军措手不及。

情势急剧扭转,成了十三万对四万。

身后是萧越人的七万铁骑,宫城四方云集北衙六卫,成内外夹击之势。李密的乌合之众受惊溃散,丢盔弃甲无力抵挡。

陆先生有百步穿杨的膂力,跟弓弩手一起在高高的城墙上守卫,防止叛军用云梯攻城。他说,那天晚上宫门外乱成一团,然而他分明看见,当萧越人策马奔向皇城时,李密的第一反应不是逃窜,而是只身正面迎了上去。

他不是那么有种的人,也缺乏真正领兵打仗的经验。这种情况,按说不该由皇子一马当先去单挑。

距离太远,陆先生看不清李密的脸。很短的一瞬,快如电光石火,萧越人手中的长剑贯穿了他的咽喉。

据说李密的遗容惊恐到扭曲,大睁着眼不肯瞑目,仿佛难以置信。

我不敢讲出我的猜测——他迎上去,是以为等来了援军。

陆先生冷笑着说,人在遭受意料之外的背叛时,愤怒的表情和惊恐总是很相似。

缓缓的声音,听起来如钢铁般冷硬。

李密受人唆使,草率地谋反又草率地被灭。大晏的锦绣河山,在刀光剑影里物换星移。

萧国公带着从南诏得胜归来的精锐,如神兵天降,力挽狂澜于顷刻之间。李密已死,叛军跪降也晚了,被追杀得片甲不留。

浓重的血腥味冲天不散,弥漫到深宫内苑。很像王府抄家那晚,是我毕生难忘的死亡气息。

寅时三刻,城门大开,恭迎勤王之师从承天门长驱直入。

萧越人提着李密的头颅进了宫。乌皮履在血水里泡得殷红,一步一个印子,似踏血火荆棘从地狱走出的修罗。千骑拱卫在侧,连大地都隐隐震颤。

宫墙外,将士们为主帅的胜利而高举剑戟,山呼海啸不绝于耳。

刚在南诏打完胜仗,又及时赶回长安,斩杀谋逆的皇子,是彪炳史册的功勋,难免得意忘形些,惹那些古板的老臣不满。

他的得意忘形,不过是把满朝文武、亲王皇子全晾在一边,径直去凤阳阁看望公主。

反正皇帝也没了,无须急着向任何人陈情述职。但他让所有人知道,大明宫里还有一个他最在乎的人。攻打南诏九死一生是为她,奇袭长安平叛后,第一个想见的也是她。

他说要见,没人敢多言阻拦。内宫飞快传来懿旨,公主准他夤夜入阁。

陆先生站在大殿后头,隔着很远,看见肃王转过脸,从嗓子眼里冷哼一声。殿内鸦雀无声,众人都听得异常清楚。

成何体统,城下的十几万重兵就是体统。

李盈袖从延生观回宫不久,精神依旧消沉,成日病恹恹躺着。来不及更衣梳妆,便命人在胡床前立一扇素丝屏风,让他隔帘觐见。

这种隔帘问话的规矩,原是为外男和内宫女眷而设,譬如后妃家里成年的兄弟入宫探望,不可接触过密。

其实大晏风气开化,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苛。但宫里的人想法很奇怪,总是自相矛盾。有事萧国公,无事萧阉人。他们把他当成一个有权有势有野心的男人防着,又时常提起他太监的身份以示不屑。

不管什么理由,我觉得羞辱别人身体的残缺,更可耻卑劣。能全须全尾活着,谁天生想当太监。宫里的太监,也不是每一个都嚣张跋扈。翰林院的随吉就很和气知礼,为人也仗义。我去探望陆先生时,总会偷偷带壶好酒给他。喝多了,提起往事就抹泪,家里为让几个弟妹吃口饱饭,不至于饿死,才把他小小年纪送去净身。

为防落人口实,新换的舍人鹭娘在公主起居注上,对这次不大合规矩的见面做了详细记录。

夜已深,小十三熬不住,被素贵妃带回寝宫歇息。李玄微仍在场,多少能撇清宦官对公主有非分之想的流言。嚼舌的人多了,毕竟有损皇家颜面。

除了七皇子,另有谢尚仪,并宫令、司侍、令侍等贴身女官,宫女们在外间雁翅排开,站满一地。

几十双眼睛盯着,一言一行都不能出差错,根本说不了什么体己话。

李盈袖已经知道他刚刚在城下斩杀李密,她同父异母的四哥,但未曾提起片字。她一定有很多话想说,那些日夜牵挂的担忧,乍见君子的欢喜。

事实上,从始至终她只说了两句话,其中一句还是“平身赐座”。

凤阳阁里那么多人,静得针落可闻。

李盈袖擅调香,嗅觉比常人灵敏。那道身影挡住宫灯的烛光,随着脚步声趋近,她的眉头越蹙越紧,肩膀微晃,谢尚仪赶紧在旁搀扶。

她一定是闻到了他带来的,遥远陌生的气味。不同于伴在她身边时,那些淡淡带涩的茶香,不是发间涂抹的首乌芳膏,也不是袖口华贵幽渺的龙涎。

那是明光铠寒光烁烁,带着生铁和风沙的冷硬;锁甲哗哗作响,抖落烈日如焚和雪山的清冽;乌靴踏过篝火的尘烟,又被鲜血浸泡;熏黄的皮革,汗血宝马的汗,烤得焦脆的胡饼……生之热烈,死之沉肃,全是属于宫外世界的气息。

他带着这些复杂的味道,走得有些迟缓沉重,更显得气势迫人。周围的人不自觉散开,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

萧越人向胡床方向拜谒时,行的是军士之礼,单膝落地拱手,而非太监双膝平跪的伏拜。宫廷是讲规矩的地方,哪怕天子和皇后失仪,也要尽到提点的职责。司礼女官刚要出言训斥,被谢尚仪使个眼色止住了。战袍铠甲未脱,一军主帅的身份便在宦官之前。

隔着屏风,影绰绰看不真切。李盈袖留神听他的声音,音调一如往常沉着清朗。然而起身时,动作分明艰涩不畅。

公主关切地问:“萧国公可是有伤在身?”

打仗哪有不见血的。他犹豫片刻,终究不想骗她,只道:“区区小伤尔,早已痊愈。还望殿下恕臣行礼不周之罪。”

一个人身上受了伤,是瞒不住的,如同强烈的情感一样难以隐瞒。他谎称负伤不便骑马,逗留南诏月余,诚然是为摆空城计,给李密的谋反收网,长枪刺穿大腿却真有其事。已经两个多月,至今尚未完全复原。

李盈袖顿时又紧张起来,不得不深深呼吸,“看过太医否?”才说完这几个字,就压着胸口头晕眼花,倒在谢尚仪怀里。

宫女齐声惊呼,有人匆忙去倒水,混乱中撞倒了屏风,险些砸在萧越人身上,被李玄微眼明手快推挡开。公主还未更衣梳妆,旋即有六名女官快步上前,背对着萧越人站成一排,挡住他的视线。

他跪着不动如山,一瞥之间,已经看见或许不该入目的图景,飞快低下头。

李玄微解围道:“萧国公跋涉不易,何须跪着回话,还请入座吧。”

公主服下祛惊养神的丸药,缓过来些,苍白脸颊染上羞惭红晕,再也不便开口。她应该先问战局,而不是撇开家国大事,只关心他伤势如何。后悔失言亦无用,这些言词都会被一字不落地记在随行起居注里。

这种排场下,想深谈也没可能。接下来的过场,就由李玄微代劳,斟酌着询问他战事是否艰难凶险,又是从何处得来四皇子密谋起兵攻打皇城的消息。

萧越人一一作答,语调温和得不像在描述战场,而是在点评一幅平静优美的山水画。死在这幅画卷里的人,用鲜血晕开一大片水墨,朦朦胧胧的。

李盈袖在屏风后默默听着,紧张地抓紧了谢尚仪的手腕,留下几道印痕。

告退前,萧越人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由宫女验看过并无不妥,再转交谢尚仪呈给公主。

宫女打开盒子后,怔在那里十分茫然。迟疑地拿给谢尚仪,后者也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李盈袖接过来,看了却莞尔,拧紧的眉心也舒展开。

鹭娘一望便知,到底是萧国公,这不值钱的玩意儿,也就只有他敢送,且一出手就落在公主心坎上。

木盒里放着的礼物,非金非玉,只是他打马御街过,随手折下的一枝嫩柳。心领神会的默契,令旁人摸不着头脑。

那次觐见的时间很短,不过两刻多钟。见过她平安无事,他也就放心了。 fzbkO6+C76gmaJqpNmA1ZM2o71AZQIGdmiHPPSR7En9toFxw5AmjOYoXwVNfbhb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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