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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关山迢

天宝二十九年的早春,比飘摇的柳絮还要软弱无力,迟迟未能驱走严寒。

我一度很担心,萧越人再不回来,公主就是不去和亲也要因担忧而病死,这仗岂不是白打。

从他出征那日起,李盈袖去了延生观闭门不出,日日斋戒诵经,为战祈福。

长安街市上,身着道袍者不知凡几。大晏向来有公主入道之先风,自高祖那一朝起,公主带发修行的就有十六位。贵族的喜好蔚然成风,总能带起洛阳纸贵。炼丹修仙求长生,是件很时兴的事。

临窗白发诵经者,半是宫中歌舞人。

城中道观遍地,很多放还出宫的宫女、或犯了错受到冷遇的低阶嫔妃,年纪大了以后,把入道修行当成离开皇宫最好的归宿。开成三年六月,恩旨放出宫人四百八十余众,都迁往两街寺观安置。

那些官员的外室,豪商富贾人家的小妾、遗孀,赎身脱籍后无处可去的倡女优伶,也纷纷效仿起来。跟安置宫人的道观不同,有女冠的民间道观,成了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风雅之所。

“女冠夜觅香来处,唯见阶前碎玉明。”她们不再受世俗礼法拘束,成日饮酒斗诗,吟风弄月,反而得到寻常女子可望不可即的自由。

和前朝做派豪放的公主、贵妇们不同,李盈袖四岁便正式入道,只为祛病消灾。

这位皇女生来体弱,刚出娘胎就三灾八难药不离口。名医国手皆束手无策。替身也寻过不少,后来到底亲自做了女冠修行,才养到这么大,十分不易。

都说公主天不永寿,恐难活过二十岁,也不宜嫁人生养。七情对肺腑皆有所伤,最好清心寡欲度日,少见外人。好生保养着,才有望益寿延年。除此之外,日常一应饮食器物、起居作息,都要处处小心仔细。

李盈袖入道后,圣上下令把大业坊徐王元礼的旧宅邸改建为延生观,并赐金银厚赏,一应用度均由皇家承担。

寿光公主从师的高道许真人,亦是天子的座上宾,曾为延生观题诗一首:“台殿曾为贵主家,春风吹尽竹窗纱。院中仙女修香火,不许闲人入看花。”

由此可见,这座仙风缭绕的宫观,实乃皇家禁地,等闲不得靠近。

我那时还是个小小的奉觯令人,离贴身伺候的大宫女差了十万八千里,公主金面肯定是见不着。

能出趟宫门不容易,好差事原也轮不到我头上。赶巧今春雨水频密,不少宫人染上风寒,相继病倒。怕沾带了病气,只能勉为其难打发我去送酒。

掌酝娘子再三叮嘱,切不可延误回宫的时辰,更不要冒失冲撞贵人。延生观里最末一等的宫女,我也得罪不起。且公主又是多愁多病身,万一惹出什么好歹,整个良酝署跟着受连累。

大业坊在皇城南朱雀大街以东,从北第七坊,从南第三坊。

马车在细雨霡霂中穿行,竹帘很密实,稀碎的光影透过缝隙,一下一下闪着眼睛。我恪守规矩,不敢挑开乱看。说来唏嘘,进宫两年多,还没见过长安是什么模样。

翻遍陆先生留下的诗集,无论是“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又或是“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都只存在于遥远得不着边际的想象,指向一座浸泡在香气里,金碧辉煌的梦幻城池。

而我最熟悉的,是举目四望,只见一片孤城万仞山;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还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传说中的锦绣长安,金砖铺地,气象万千,与塞外的风沙粗粝毫无关系。

那是我曾经以为,此生到不了的地方。

诗里只有古人的春花秋月,悱恻缠绵又晦涩难解。年少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的双脚将走过哪里,停在何方,会遇到怎样的人,发生怎样的故事。

阵阵酒香馥郁,应是路过大明宫以南的长乐坊。

此地酒肆云集,盛产黄桂稠酒,甜醉了长安一百零八坊。稠酒色白而浊,跟宫里酿的缥醪相似,连喝升斗也醉不了人,远不如西域的葡萄酒后劲十足。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阿耶却嫌滋味寡薄,最爱喝我酿的三勒浆。

这种酒可入药,用庵摩勒、毗梨勒和呵梨勒的花叶果实酿造,微苦而醇烈,能让身子很快暖和过来。鏖战过后,痛饮辛辣入喉,足以慰风尘。

醉时追忆戎马平生,冷峻的面容也多添几许柔情。我想象他和将士们围着篝火喝酒御寒,是怎样一幅场景。冷月荒原上,胡狼成群出没。不远处就有尸骸残肢堆积如山,雄浑苍凉的乡谣能传出很远。

阿耶是严肃的性子,武人作风,不苟言笑,对我和阿娘冷淡至极。我从不曾承欢膝下,五个儿女当中,姜娘子和她所生的庶女,是府里最不起眼的存在。

雨声沙沙,如蚕食嫩桑。马车拐过南北横街,就到了安善坊。

我忍不住把竹帘扒开一道缝,朝街市偷望。

这处坊间,遍布名门显贵的宅邸。朱门玉楼被雨水冲刷得焕然,门庭高大堂皇,透出不可一世的气象。

映照之下,阿耶在京中的行邸就相形见绌,远不及刚才路过的肃王府,甚至比宰相府也差得多。堂堂宁王府第,跟最寻常的公卿居处别无二致。院落规模尚可,不见任何逾制的修饰。

每年八月癸亥,是今上的诞辰,立为“千秋节”。花萼楼下宴请百僚,共为庆贺。远在京外的官员,都要千里迢迢赶往帝京。我十岁那年,安西四镇和朝廷的关系已经很紧张,阿耶再未轻易踏足长安。

满朝勋贵,姓李的占了十之七八,世家门阀代代联姻。余下的都是些寒门小姓,官职最高的也不过五品。阿耶以异姓封王,功高震主,皇帝老儿便起了猜忌。因担心入京有太多凶险不可预料,阿耶不得不声称染病,让王妃独自前往朝贺。

王妃出身清河郡,当年皇帝赐的婚。虽也姓李,家族早已式微,被排挤在李氏皇族真正的核心权力之外。即便如此,占着正妃的位份,府中上下仍对其恭敬有加。

一年到头各种节日,我最讨厌的就是千秋节。每到这时,我跟阿娘就要倒霉。李王妃在西域说一不二,到了长安却要夹着尾巴做人。住进黯淡无光的破宅子,随从也不能多带,回来总要大发脾气,找补满腹的委屈。

她对阿耶哭诉,花萼楼宫宴上,肃王妃身边最末等的婢女,竟然穿了件料子跟她一模一样的石榴裙,仪仗也更华丽。

阿耶不喜妇人哭哭啼啼,随口安慰几句就揭过不提。王妃怨忿难消,只能去找阿娘这个软柿子捏。

交河城八月的太阳,比毒蝎子蛰人还火辣。我跟阿娘被罚在花园里松土,晒得汗如浇浆。我问阿娘,阿耶封藩王之后,食邑两千户,就不能把长安的宅子修漂亮点吗?省得王妃动不动折腾我俩。

按大晏律法,亲王可封食邑八百户,那位肃王爷是皇帝的亲兄,恩赏别有不同,也就加封到一千二百户而已。为什么他的王妃,处处都要压过李王妃一头,我想不通。

阿娘说,阿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并不奢华的宅邸,也比一柸黄土强得多。

我学着她的样子,把翻松的黄土捧在手里揉碎,看不出哪里特别。西域风大,刮起来把土扬了一脸,非常应景。阿娘忍不住笑,就这么苦中作乐,日子也要过下去。

李王妃生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小小年纪已有了封地,吃穿用度都比我强。我并不觉得委屈,只是心疼阿娘。据说我出生之前,她和阿耶感情好得不得了。后来怎么会变成这样,成了堵在我心头的一块大疙瘩。

直到我十二岁,陆先生和阿娘大吵一架,愤而离开交河城,才在临行前透露了那个惊天的秘密。

钟磐声越来越近,在雨雾里悠悠震荡。

皇家宫观果然非同凡响,香火缭绕,一派清平祥和。

查验过腰牌手谕,着绿衫子的道姑引我入内,奉酒在耳房等着。

公主道心虔诚,每日以茶酒祭三清。早、中、晚须各换一次,只用宫中御贡的桑落酒。

此酒色比琼浆,香同甘露,由光禄寺良酝署专酿,只供皇家宗庙祭祀和宴饮所用。而今天宝盛世,海内富实,绢才二百钱一匹,一斗米只要十三钱。名满天下的桑落,却是斗值万钱。

这么好的酒,迟迟无人来取。

半个时辰过去,天都快黑透,万一耽误回宫可吃罪不起。我等得脖子发酸,结果等来一大串火急火燎的太医。

阵仗不小,连太医令都惊动了。身后带着四个医丞、医监,还有若干医正,抱着药箱手忙脚乱在雨里跑。

外头乱哄哄,没人顾上搭理我。

竖起耳朵听半天,才摸约搞清楚,原来晌午从南诏六百里加急传来消息,称晏军水师在姚州遇袭,主帅沉江尸骨难寻。

公主跪在雨地里接无根水,忽闻噩耗,晕过去人事不省。

两个挤在墙根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提着袖子不住抹泪,悄声嘀咕,萧国公要有个三长两短,公主怕是也活不成。

我一头雾水,这话从哪里说起,为什么跟在宫里听到的全不一样?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又过了几炷香,公主依然不见起色,有进气没出气。几大碗灌参附汤灌下去,才勉强睁开眼,泪透枕席,张口不能言语。

主殿传来呜呜的哭声,也许是风声。侍卫立刻严守门禁,偌大宫观,不准任何人出入。

太医令急得面如金纸,犹豫要不要派人进宫禀告圣上,赶紧准备丧仪。

报喜总要留给身边的得意人儿,报忧报丧,没人愿触霉头。最后推来阻去,打发到太医署里最年轻的太医正身上。

天子爱女没救过来,搞不好得掉几颗脑袋,这苦差事简直要命。小医正吓得六神无主,没留神脚下,一跤摔了满身泥,只得回厢房先换衣服。

那间房就在隔壁,衣衫窸窣听得清清楚楚。我敲了敲墙,让他想个法子再试一次,去跟公主说,主帅早就不在姚州,掉海里的是宰相大侄子。

他将信将疑,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懒得解释那么多,只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他信不信不重要,公主信了就行。

朝中有熟人,消息往来互通,总归方便些。

陆先生不会骗我。他如今是翰林院学士。官品虽不高,却是正经科甲头名出身,皇帝在殿试上亲点的修撰,天子门生陆如慎。回想起来,他走后才不到两年,阿耶就获了罪。还好抽身得早,否则前程难料。

那时我还挺傻挺天真,光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其实不管公主有事没事,我既赶上这一遭,注定要受牵连。 hijiII+WqrUS4rcbaqrMLEtHCNiamTqKHv7jIdZe8wb6BrkOXaMoGpyL59IbXd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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