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袖有太多想做而无法完成的事。
那些稀松寻常的玩乐,对她难比登天。不能踢蹴鞠,不能捉迷藏,不能熬神刺绣,不能打马球。高高荡起秋千与她绝缘,牵着风筝奔跑更是痴人说梦。离开木轮椅缓慢行走片刻,已足够令她开颜。
小皇帝带大臣和他们的家眷,浩浩荡荡去行宫避暑,去围场打猎,玄武门阅兵……所有盛大的活动庆典里,都找不见公主的身影。
只有边关告急之际,人们才想起深宫中,还有一位尊贵的皇女可以用来平息干戈。用不着时,便好生奉养着,束之高阁。
这些日子,她对我时常流露欣羡,并非嘴上说说而已。
人活到这个份上,连吃喝都不自由,金玉拖身又有什么意思。可悲的是,所有人都试图让她相信,这才是正常的。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儿家,还指望怎样?恪守规矩,体面安稳地活着,满足世人对“公主”这个身份的想象就够了。
一个旁逸斜出的小侍读,反而让她看清,属于公主的宫廷生活是多么寡淡乏味,愈发忧心惙惙。
凤阳阁数百宫奴,没有谁得到比我更隆重的眷顾,除了不能擅自离开皇宫,处处畅通无阻。为回报这份善意,我只能尽心竭力照顾好她,能亲力亲为的绝不假手他人。
那些她碰不得的事物,我来一一做尽,让她在边上看着,也算身临其境。
公主的饮食起居,全由我做主操办,从未出过差错。鹭娘初时不大放心,冷眼旁观一阵,也没再多说什么。
后来索性辟出一间干净的庑房,专用来给公主烹煮。今儿做素点,明儿熬鲜汤,乐此不疲得很。食材应有尽有,索性多做些,吃不完的就分赐给众人。阖宫雨露均沾,见者有份,个个都作养得珠圆玉润。
李盈袖吃得比以往多些,气血精神渐有起色。尚食局山珍海味齐全,日子长了,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她看了厌烦,只对长安民间的风味小吃兴致浓厚,我提过一次坊内的“五般馄饨”,她就念念不忘总想尝试。
馄饨形如偃月,素有“天下通食”之称,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日常也都吃它。宫里给公主做的馄饨,更是讲究无比。因她不能多沾油腻,便用些不外传的秘方,煮出馄饨的汤也极清,可以磨墨写字。
这玩意儿乍一听很唬人,初入口也确实鲜美,多吃几次还不如喝白开水。
长安馄饨的名品很多,最受人喜爱的有两种。其一是“五般馄饨”,五般即五色。馄饨能做出五种花色,实非易事;第二种叫“二十四气馄饨”,能捏出花形、馅心各不相同的二十四种馄饨,烹制更难。
两样我都不会,只好给她做西域的“鸡头粉馄饨”。用芡实粉、豆粉加水调和为皮,切方擀薄。再割羊肉细切成臊子,入陈皮、生姜、笋米和茭白拌匀,然后包成枕头形。
这种馄饨个儿大,妙处是“五味制馅”,有补中益气之效,是游牧们在恶劣天气里御寒暖身的热汤食。齐全的做法,还要在馅料中加韭菜、藤花和杏仁酱少许。但公主对气味敏感,不能吃辛辣之物,便从菜单上酌减了。
食髓知味,人人赞我手艺好,夸得我胆子也大起来。什么巨胜奴(蜜撒子)、汉宫棋(煮印花圆面片)、单笼金乳酥、火焰盏口,换着花样轮番儿地做。
那日从御厨讨来一块紫驼峰,勾起思乡情切,马上张罗着烧炭架火,要做一味驼峰炙。
“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归叵罗”。阿耶曾说,在荒漠戈壁行军作战时,地广人稀,粮草未必跟得上,打野骆驼烤熟了果腹是常事。
宫里的饮食务求精细,翠釜银炭不消说。取青雪盐,将驼峰细细抹匀腌制,风干后再割成小块翻烤。油脂滴入火中,腾起烈焰,阵阵焦香四溢。
驼峰其实就是膏腴,连皮带毛剥干净,肥腻无比。我得管着她,浅尝几口解解馋便罢。饮食不加节制,是百病的根源,也不能放纵太过。
意犹未尽怎么办,老规矩,我吃她看。
李盈袖托着腮,双目含愁,忽而泪下,问我:“你说他们在战场上,也吃这个吗?”
我抹一抹嘴角的油,心想糟糕,到底是瞒不住。
前日陆先生找来,说前线不容乐观,要我早做打算。万一河湟谷地没守住,萧越人自身难保。代监军唐随吉,已经以阵前失地的罪名“执送京师”,即将抵达长安。
胜败无常,随吉原本早早立下头功,后面不知何故又连败数阵。因为这点失利就绑送入狱,明显有人借题发挥,想趁乱夺去随吉戴罪立功的机会,又在战况危急时,斩断萧越人的得力臂膀。
陆先生担心,这仗一旦战败,我很可能要跟着公主一起被送去吐蕃。此时不走,往后更难脱身。
他知道公主对我信任有加,出宫准条收存在何处,都当着我的面从不避忌。
可我不能也不想那么做,更不会把此事说出来惊吓她。
当晚公主突发心悸,凤阳阁灯火惶惶,
我就守在床边,没踏实合过眼。寅时听见帐内动静,立刻问她饿不饿。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跟着眼泪流走了,虚弱地叹息。
宫女飞快地打上一盆热水,我替她擦净泪痕,又做了一碗长生粥,喂她吃了两口。
“趁热再吃点吧?”
“我吃不下……”
李盈袖一口粥含在口中,半天咽不下去,我只好拿玉盅让她吐掉。
“我再去给你弄点甜羹?睡了足足三天,空着肚子不能喝药。”
“三天?”她的声音模糊不清,“床上……谁洒的那么多水?”
鹭娘心疼地摸她的脸,“那是你的汗。”
李盈袖一直高烧不退,濡湿满床沁凉,又受不住冰冷的东西湿敷,太医也没招。我从冰窖取冰凿碎,把双手放进冰水里冻透了,擦干后捂在她额上,再用烈酒拧的棉布擦拭手足,往来交替不停,终于降下热毒。
小时候重病,阿耶不在府里,大夫也请不着,阿娘就是这么把我救活的。
“你的手怎么了?”她这才注意到我的手,红肿发亮,十根指头木木的没什么知觉,像萝卜。
鹭娘刚要说话,我抢着答:“沾上不知道什么花粉,涂点膏药就好。”
她再度昏睡过去。我太累了,倦意袭来扛不住,也斜靠在床畔睡着。
房间里像藏着旋风,吹得耳朵嗡嗡响。几次三番惊醒,纷乱的梦一个都记不清楚。
轰然天雷作响,窗外风雨乱成团,枝条在狂风中摇摆,天色难辨时辰。李盈袖轻轻推醒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又睡了很久吗?”
“还早呢,刚过晌午。”我起身去给她倒水,发现手上涂满厚厚一层油膏,有点发热,冻伤的痛痒减轻不少,估摸是鹭娘趁我睡着了敷的。
“萧国公没事啊!又没被俘又没受伤。打仗么,也不是三五天就能见分晓。这种时候,你更应该沉住气。再病倒了,消息保准立马传到前线,更让军心动荡。”我知道她最记挂什么,好生宽解道:“我阿耶一年大半光景在外头打仗,家里人无非是坐着等消息。要每天都像你似的担惊受怕,日子就没法过了。”
“咱们聊点开心的吧。”李盈袖抿了抿唇,努力平复心情,说:“你想知道我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她半靠在迎枕上,面庞朦胧绰约,周身散发和煦的温柔。仿佛提起思念的人时,他就在她面前。
萧越人跟李盈袖,在深宫之中相识,初见时,她刚刚长到青梅绕床的年纪。
那一年,素盛儿酒后失手打死一个皇帝看上的宫女,被禁足三个月。公主身边都是服侍过睿真皇后的老人,个个喜形于色,只恨不能罚得更狠些。
年幼的李盈袖,尚不能理解仇恨的意义,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为死了人额手称庆。年长的阿嬷怕公主乱跑,出了事受连累,整日编些神叨叨的胡话来唬她,说皇宫里到处是枉死的女鬼,每片飞扬的纱幔后头,都藏着一个长发披面的冤魂,彻夜哀哭。小娃娃阳气不足,倘被捉了去,脑髓也要吸干。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这么带孩子简直丧天良,好好的人也要吓出毛病。李盈袖惶恐不可终日,夜里睁着眼不敢睡,总觉得凤阳阁无处不飘着厉鬼。
越是害怕,越不想待在屋里。绝不愿像嫔妃和宫女们那样,一生一世都困在这鬼蜮之中,只有闭了眼,盖张白布或盛大隆重地抬出宫门,才能见到蔚蓝无垠的天穹。
她变得很爱往外跑。最喜欢偷偷溜出去,躲在繁茂花草丛中,让宫女和太监慌张不已,找得人仰马翻。
一次比一次走得远,在曲曲折折的皇宫迷了路,不小心丢失一只莺梭鞋。鹅黄缎面,弓似月牙,如意线绣出银丝嫩柳。
绫袜沾湿草露,她决定折回去寻。走到龙池柳岸边,看见三名朱衣侍卫打扮的少年,正围攻一个孤零零的小太监。
穿朱衣佩刀行走内廷的侍卫,是都是贵族子弟中选拔出来的皇子扈从,地位仅次于太子洗马,很多年长的皇族也不敢随意得罪他们。
最幼的皇子李重山才还未满周岁,这些人早早被塞进来,又无事可做,整日闲得落灰,难免惹是生非。
小太监怀里不知揣着什么东西,三人喝令他交出无果,不禁恼羞成怒,一拥而上把人按倒在地。其中最年长的那个嘴巴很不干净,骂骂咧咧道:“这厮仗着有他干爹做靠山,处处跟人不一样,听说从不肯跟其他太监一起洗澡呢!莫不是个女娇娘假扮的?不然心虚什么!”
其余两人怪笑附和,“今儿偏给他扒下来不可!太监下面什么样,也让爷们儿开开眼!”
满宫里的太监,但凡有机会认个“干爹”,除了拜在崔朝恩门下,不作第二人想。那小太监年纪不大,势单力孤,拼命挣扎也躲不开两双手同时去扒他的裤子。
李盈袖看不过,从藏身的柳树后走出来,喊他们住手,一本正经地问:“他的干爹是辅国大将军,现在还在外头给父皇打胜仗。你们的父亲,立下过什么了不得的功劳,说来听听?”
她心里其实很紧张,腹稿打过好几轮,才敢故作镇定地说出来。
皇家就这么一位公主,最得圣宠,朱衣侍卫也不得不对她恭敬有加。少年们一下子慌了神,丢下小太监匆忙行礼。
“恃长凌幼,虐打宫奴,还……还以多欺少!”她把肚子里的词都搜刮遍,拿出公主的威风扬声说:“我要禀告父皇,你们这样的人留在宫里,只会带坏了皇弟。”
“咱们并没欺负他,不过是职责所在,例行搜身罢了。”牵头的侍卫壮着胆,弱弱回一句:“这小贼心术不正……他、他偷窃宫中财物,被咱们抓个正着。公主若不信,叫他拿出来对证。”
听到这里谁也能猜出,小太监就是萧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