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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吹过，梨花瓣落在她手背上，就找不出痕迹。
“哪有人平白咒自己病好不了的。”我怕她伤心气结，宽解道：“药喝太多没用，努力加餐饭，吃饱才有力气。奴婢以前生过一场重病，卧床大个半月，再起来走路都费劲。咬咬牙活动开，也就好了。”
李盈袖默默地聆听，依旧不言语。静谧的美，如同结冰的湖面，让人忍不住盯着看，又猜不透冰面底下藏着什么。
她把脸转向明暗交接处，余光还是若有若无地笼罩下来。我觉得我话可能有点多，多说多错，不如闭上嘴陪她赏花。
半晌，她叹口气：“难怪他说，你是个心地乐观的人。不管受多少挫折，总能活得热气腾腾。”
我反应过来李盈袖口中的“他”是谁，心里莫名紧张。宦官和公主的风言风语，已经多到数不完。别说太监不是男人，我一个女人也忍不住对她心生怜爱。可她会不会介意？萧越人的事，她真正知道多少？
除掉素盛儿，也等于替睿真皇后报了仇。然而在所有人眼里，是因为我阿娘跟先帝闹出丑事，才害得睿真皇后早产血崩，把公主生成这样，落地就是药罐子。
“那个……萧国公随口一说，殿下不必当真。”
“他从不对我撒谎，也很少夸什么人。”
我听了不免发怔。李盈袖实在天真，不撒谎，不代表无所隐瞒。
她静静地微笑起来，“白微告诉我，姚州水师遇袭，主帅失踪，八成已经罹难。我当时……恨不能当场死去。后来才知道，落水的另有其人。霍医丞又给我请过几次平安脉，说消息是你带进来的。为这缘故，我该谢你。”
白微果然不对劲。
这可要了亲命。萧越人在千里之外的生死，我比她先知情，还能解释得清吗。
“殿下其实，并不想多添一个侍读吧？”我壮着胆问。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前阵子，谢尚仪在王公贵族的女儿中挑选，想找一位知书识礼的女孩儿陪我读书，试试能否彼此投缘。”
我听得十分糊涂，从来没想过，公主也会需要朋友。因为身体不好，她没有机会跟同龄的女孩相处，身边除了宫女就是女官。
“我觉得没必要。”她絮絮地说着，“可谢尚仪坚持如此。萧国公便劝我，有人作伴，总比一人独自寂寞要好得多。”
很难讲，我从小就知道，世上有太多事，远比寂寞更糟糕。
“所以我选了你。”李盈袖抬起头，用一种坦荡澄澈的目光打量我。淡淡的微笑还挂在嘴角，穿过微笑的声音十分轻软清晰：“以后或许还会有别人，但我希望你能胜任，让那一天晚些到来。”
“为什么？王公贵族家的千金，无一不是自幼悉心栽培的，个个都比我强。”
我原本以为，进凤阳阁是萧越人的主意，没想到由李盈袖主动提出。
“公主的侍读女官，并不是只陪着公主皇子们上学玩耍那么简单。你读过书，应该知道韦皇后的事迹。这个位置，离权力很近。圣上年少登基，尚未选妃，也不曾立后。但此事关乎国祚，早晚要摆上日程。我不想让那些看不见的手，太快伸进后宫。”
中宗韦皇后，少年时也做过太平公主的陪读。从太子妃被贬为庶人，陪废太子流放房陵州，几起几落才重回宫廷。她和她的女儿安乐公主效仿武皇，差点让李家江山再次易主。
后妃是一座桥梁，让身后的家族和皇权紧密相连，她们能影响天子的意志，进而影响天下。
我好像明白些什么，产生一个模糊的念头，李盈之所以袖选我，因为我的身世跟流言不可分割，不会让人刻意联想——我永远不可能靠近天子。
乍一看，公主能做主的事很少，连去花园逛逛都受人掣肘。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权力，消耗在无意义的细枝末节上。柔弱的善良里，也藏着清澈的锋芒。
短暂的无言之后，李盈袖接着说：“若你真是我的妹妹，更应得到善待。即便不是……我相信他的判断，你会是一个有趣的伙伴。澹台公满门获罪，我亦有所耳闻，深觉怀愧。皇家对昔日的功臣太过苛刻，或许百年之后，又有另一番论断。”
心里涌动复杂的情绪，不知该如何表达。我喃喃：“承蒙殿下厚爱……”
她轻声打断道，“我刚才说过了，侍读不同于宫女。没人的时候，不用言必称‘殿下’、‘奴婢’。”
皇宫里怎么会有李盈袖这样的存在，我整个人都很恍惚。
皇朝唯一的公主，呼风唤雨不在话下，完全可以由着性子发泄不满。整件事里，她又何尝不无辜。可身上的病痛和过早失去母亲的悲哀，并没有把她变成一个狠戾刻薄的人，有伤愁，无怨恨。
她的未来或许不会很长，却能看到别人看不到东西。
不被权力浸淫者，才有驾驭它的资格。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知道，她心中更重要的未来里，都有些什么。
“那……你的愿望是什么？”我换了个比较轻松的话题，“如果有机会去常宁宫，我一定替你把写好的红绦系到古树上。”
“我想去趟延生观，亲自办一场斋醮，给蹈义的亡灵超度。”她又露出一点伤感，“这事还没议定之前，我试过很多办法，想劝圣上收回成命。可他们拿出先帝的遗诏，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责殉诸妃’……我实在……”
我听完，感觉惊异。回想起风雨交加的提铃夜，我去浣衣局看阿娘，半道上撞见公主的凤辇匆匆赶往飞霜殿，原来是她拖着病体去求情。
但其实这个事，神仙下凡也没治。摄政王的话，小皇帝哪敢不听。圣旨的真伪也有待商榷，反正他们不是头回干——当年逼我阿耶偷袭吐蕃，手法如出一辙。
彼时萧越人还在南诏打仗，把控鹤卫的精兵全带走了，李盈袖手上没有私兵可调，强出头是很冒险的。广平王自顾不暇，事态闹大，恐怕也无余力保全妹妹。
一个人若只图名声，断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反正枉死再多冤魂，这笔账也算不到公主头上，后人只会诟病昏君无能。
我想说“你真傻”，可是看着她微蹙的眉峰和令人心疼的表情，终究没忍心，只好说：“不是你的错。”
老皇帝一生作孽无数，他的女儿却如此心地纯善，真是歹竹出好笋。
她怅然轻叹，“常宁宫也好，延生观也罢，旁人要去都容易，对我却难如登天。”
“你坐这个多久了？”我低头看木轮椅扶手，是两块皎黄的雕花象牙，被抚摩得溜光。
“从道观淋雨回来，卧床好些日子，就一直坐它。去哪里都有人抬着，每次我想试试自己走，宫里就跪满一地，哭哭啼啼地劝止。”
简直狗屁，我没听过比这更离谱的养病方式，火气蹭地往外冒，“霍承鸣到底行不行啊，太医没说人要多晒太阳多活动？老这么蜷着，气血经络都不通畅，腿当然使不上劲，是想一辈子当瘫子吗？！”
她猛然抬起脸，瞪大眼惊讶地望着我。似有难言之隐，但没有更多解释。
我顿时明白，太医只管问诊开药，提的建议又不是圣旨。也不能全怪她身边的人谨小慎微，我做过宫女，知道下人们自求多福的想法。动辄得咎，都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是那个意思……”我带着歉意找补，“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我扶你走两步如何？我力气很大，不会摔着的。”
李盈袖连站着也颤巍巍，几乎把全身的重心压过来，依然很轻，来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宽袍大袖下的身子，不知消瘦成什么样。
我搀着她在石子铺的小路上走了会儿，她走得很慢，时不时要停下来喘口气，神情隐忍痛楚。蹲下来给她揉腿时，掌心像按住一团云，肌肉松软无力。
久坐不动，也不能一下子用力过猛。她练了摸约半柱香，已经满额是汗，但走得比想象中好很多。
“捂得也太过严实。”我把镶毛背子给她脱掉，“困了要睡觉，冷了才添衣。天生万物体性自然，人也是一样。”
“你也读过《太平经》？”
我茫然摇头。
“‘自然者，道之真也。认为道能自然者，故道可得而通’，是东汉时的道学著作。”她含笑看我，眉眼安和，“你很有道心。”
这些晦涩拗口的章句，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也没法往下接，侍读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仿佛看穿我的尴尬，婉转说：“先皇沉迷修道炼丹，宫中人人皆知，谁都能随口背诵几句。附庸从流，反失其意。话若出自本心，才是真正的道法自然。”
从李盈袖身上，我见识到皇家公主的教养。她必然知道很多我闻所未闻的事，侃侃而谈时却没有自负，亦不见丝毫炫耀学识的傲慢。
过了正午，日头不再灼目。
“累了吗？要不要回去休息？明天还会有别的花开，入夏就结果子，我再带你去看。”
“我想再待一会儿。”她抬头望着半树梨花，有气无力地说：“明天什么都有，可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明天。不记事的时候，父皇已经找遍天下名医，都说我可能养不大。拖拖拉拉熬到如今……过一日，少一日。”
反复缠绵病榻，难免困顿消沉。安慰的话她也听得够多了，我挽起袖子，不如做点什么。
“你喜欢花，我去给你摘几朵。”
“这……怎么摘？”她讶然。
“当然是爬上去摘啊。”
读书马马虎虎，爬树么小菜一碟。
她就笑了，凤目弯成柔柔的月牙，说好。
我现在有点理解，大臣们为什么非要把公主送去和亲。若能博她一笑，烽火戏诸侯算什么，拱手河山眉头都不带皱的。暗香盈袖，玉洁冰清，起码能换边疆一个朝代的安宁。
这株梨树枝干粗壮，爬起来不费劲。她在树荫下巴巴地瞅着，仰起的脸孔细小洁白，比任何花都好看。
挑来选去，折下一根长得最好的。上面三朵带叶梨花，半开未开之态，玉立珠联。刚把花枝小心掩在怀里，她紧张地低呼：“你快下来吧，别摔着。”
这怎么够。我抓住枝桠使劲摇晃，霎时花落如雨，纷纷扬扬飘洒。有几片在半空荡悠悠，忽高忽低地回旋。定睛看，原来是几只白蝴蝶，绕着她翩跹。
“想要吗？我捉给你玩。”
“不不……”李盈袖忙摆手，“别伤着它们。”
话音刚落，细小白蝶栖在她肩头，翕动翅膀停留片刻，又忽地飞走。
“蝴蝶喜欢这个。”她从袖间取出一枚棋子大的饼丸，压成脱花模子，玲珑精致。
“给，带在身上，也会把蝴蝶引来。”
“这是什么？”我伸鼻子嗅了嗅，香气清幽爽冽，令人精神一振。
“‘雪中春信’。蜜炼合的香饼子，佩在香囊里薰衣用。”
我身上从不戴香囊，只好把香饼塞进萧越人给的鎏金圆球里，跟鲛珠放在一起，依旧挂回腰间。
李盈袖忽然怔住，盯着鎏金球看了许久，再也没开口说话。
我抹把汗，就盘腿坐边上陪她。
逛趟御花园，收获颇丰。公主毫发无伤地回到凤阳阁，带回满兜梨花，鬓边还簪着一枝。
次日清晨，跟青黛她们候在庭前等训话，鹭娘带来一套白衫绛裙，双肩有金丝绣成的鹿衔日月踏祥云——公主赏了我一个从五品的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