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么进了凤阳阁。说是给公主侍读,实际上没品,最末等的女官也算不上。
公主一直没宣见我,连给素太后哭灵都称病不去。跋扈的素盛儿,变成彻底翻过的一页书,李盈袖成了大明宫中最尊贵的女子。先帝爱女,皇帝亲姐,外祖沈阁老在朝中屹立不倒,重权在握的萧国公,对她恭敬有加,一贯有求必应。
足不出户,可尽知天下事。所有的不如意,还没沾到凤阳阁的门槛,就化解于无形。
我想象不出,除了身子不大牢靠,天之骄女还会有什么烦恼。
满宫里都晓得,公主先天有疾,一年有大半光景都病着。长年养病,反而把病养了家,养来养去不见起色。那么娇弱易折,绝非弄潮之辈,更拿不出多余精力管这管那。
但绝不意味着,她是个好糊弄的傻瓜。
皇朝之巅,皆非常人,我从未在心里轻视过她。萧越人硬塞过来的累赘侍读,来历又那么尴尬,她不高兴也是人之常情。好歹没有坚决反对,足见胸怀澄阔。
不见就不见吧,各自相安,不生事端也好。
这些凭空揣测的臆想,在真正见到她那天,统统烟消云散。
不知是为了祈福,还是另有稀奇古怪的原因,凤阳阁的宫女,个个以药材为名。掌事的那十几个,我背得眼冒金星都没认全。
比如司膳的白芍、白芷、白英、白芨;司药的桂枝、紫苏、香薷、桑蝉;司衣的细辛、莲心、丹茶、乌兰;司苑的玉桂、玉竹、玉金、玉梅;司輿的木蓝、木莲、木香……令人头秃。
药材就那么些,服侍公主的人又多,越往后越难听。常见的绿艾、豆蔻、辛夷之类,早被占完了。我一个新来的,指不定轮上什么。
“她就是萧国公送来的棺材瓤子啊?不明摆着给公主找不自在么!”大宫女欺生,捏着鼻子绕我转了一圈,“也就咱们公主好脾气,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屋里塞!”
边上鹅黄衫子的小宫娥扯她袖子,小声嘀咕:“青黛姐姐别乱说,往后都在一个宫里当差,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我哪儿说错了?她就是从棺材里扒出来的,真真晦气!”
另一个着海棠裙的细声细气道:“她原跟我们不一样……鹭娘昨儿才吩咐,不许故意刁难,何必驳了萧国公的脸面。”
青黛冷笑,指着我鼻子说:“那是不一样,满门谋逆的祸根,灌了水银碗子还能活呢,这本事咱们可学不来!可有一件你要仔细,到哪儿就得守哪儿的规矩,萧国公再厉害也越不过公主去。别以为寻着靠山,就扯大旗当虎皮,趁早别打错了主意!”
端人饭碗挨人训,我也没有很讨厌青黛,更犯不着生气。牙尖嘴利的小娘子宫里常见,她掐腰骂人的身段儿,倒跟蓉慧有几分相似。想起那些无辜枉死的姐妹,心头恻然,无所谓争长论短。
一晃神,小花厅里鸦雀无声,宫女们屏着气,紧张地盯住窗纸上移动的身影。
“没有澹台公死守西域,吐蕃蛮子早就打进长安。真要抢了公主去和亲,连你们几个也得跟着陪嫁,一辈子埋骨他乡,哪儿还有如今嚼舌的余地?”
来人作女官打扮,样貌并无特别之处,一开口说话,却有种令人慑服的沉稳端庄。看服色,她就是公主身边的起居舍人。
青黛胆子大,嘴硬强辩道:“鹭娘好偏心,果然新来的和尚念经容易!澹台氏的罪过是朝廷论定的,都昭告天下了,谁说不得?”
“她不是新来的和尚,是萧国公给公主选的侍读。各领各的差,碍不着你们的事。”
鹭娘没再理她,转头打量我,用温和而严峻的嗓音说:“其身不正,自然诽谤丛生。你虽是萧国公荐过来的,也须谨记,日后要实心用事,不可放纵言行。”
各打五十大板,不疼不痒还算公平,我揖手给她拜了一拜。
“鹭娘莫动气。”鹅黄衫子端来一碗热茶,把她哄到座上歇着,“澹台娘子初来乍到,咱们跟她开玩笑呢。”
鹭娘脸色稍缓,“都是公主给你们惯的,半点正经事不干,就知道躲懒偷闲耍嘴皮。”
青黛服个软,没再呛声。眼珠一转,又说:“掌事的大娘子多着,这么叫法怪拗口的,没得折了她的福寿。咱们正商议,该给她取什么名儿,鹭娘可有主意?”
宫女皆非自由身,命都是主子的,爱叫阿猫阿狗全凭心情。民间生养女儿,大多一辈子也没个正经名字。譬如我在家时不受待见,按排行叫声三娘就打发了。
鹭娘垂目沉吟,一直躲在青黛身后唯唯诺诺的小宫女,笑着上前凑趣道:“不如就叫‘羌活’,她娘是婼羌人。”
“我也想起来一个,‘鹅不食草’。”青黛促狭地附和:“公主这几日闹风寒头疼,说不定冲一冲就大好了。”
考虑得真周到,我没吱声,唯有在心里默默谢她全家。
其余人纷纷献策,有说叫苍耳,也有说叫牛蒡,还有木贼和羊角,愈发离谱。勉强能听入耳的,也不过是枇杷和茜草。
入乡随俗,我寻思就这么着吧。想开点,枇杷还挺好吃的,我在西域都没吃上过几回。
“她自己有名字,何须画蛇添足。”
珠帘后的声音轻飘飘,明显中气亏虚,却压得十几双膝盖一齐落地。
我来不及及多想,晕头转向地跟她们往下跪。
一阵奇特的幽香扑鼻,混着清苦药味儿直冲天灵盖。未见其人,先听见连串低抑的咳嗽。鹭娘忙上前打帘子,迎出凤阳阁真正的主人。
“都散了吧。”
说完这几个字,公主停下来调匀呼吸。睫毛微微颤抖着,在失血的面庞投落阴影。通身没有华丽的装饰,不敷朱粉,不染蔻丹。乌鬓拢青云,简单插一支白芙蓉水晶簪。
她实在用不着装病,只要没瞎,都看得出是真病。我知道李盈袖脆弱不堪风雨,不料竟到了这个地步,要坐木轮椅代步而行。
鹭娘命人在屋子四角放置火盆,金炉兽炭,烤得我直冒汗。这么暖和的天气,公主膝上还盖着白狐皮,怀抱忍冬纹银薰炉。
塞外的鹅毛大雪,远不如面前的人剔透苍白。那肌骨仿佛冰雕而成,最和煦的阳光照上去,也会立刻融成水,化作云雾飘散。
芬郁合将兰并茂,凝明应与雪相宜。很多年以后,每当我回忆初见的场景,都会想起这句诗,和一切世间最美好纯净之物。
公主莞然一笑,“你就是明庭?我常听萧国公提起,夸你福大命大。”
死太监狗嘴吐不出象牙,后面八成没好话。我低着头,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大礼,“奴婢澹台明庭,拜见公主。”
“你来的时候,瞧见外面花儿都开了吗?”
诶?都快入夏了,处处浓绿成荫,哪来的花。我愣在原地,被问得措手不及。转念想,从冬到夏,她可能都没几次机会踏出门。
“咳嗽刚好些,哪还搁得住炭气来熏。”公主拉着鹭娘的袖子撒娇,“今天外面天气很好,不如让她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怪闷得慌。”
鹭娘蹙着眉,刚要劝阻,公主仰起脸望住她,眉目间还留有孩童般的稚气,“就那么一小会儿,好不好?”
小心翼翼的请求,谁能忍心拒绝。
当上侍读的第一件差事,公主要我带她去找花。
地上铺着锦绣毯,织成金合欢大朵大朵地盛开,都是没有生命也没有香味的死物。木轮从上面滚过,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鹭娘亲自点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拿上户外要用的东西,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刚要往宫外走,一个大宫女突地从外面拦住路,说:“公主身体虚弱,去太远的地方怕伤了精神,就在后面的小花园走走吧。”
公主早已习惯约束,也没力气出言驳斥,胸膛逸出一丝微弱的叹息。
我被她吓一跳,寻思连鹭娘都没明说过要限制公主的活动范围,怎么才从小花厅到大门口,就变成只能在凤阳阁附近走走了?身体不好的人通常脾气更不好,公主显然不是。这些人明知她好性儿,又怕担责罚,冠冕堂皇地画地为牢。
我问那宫女:“你谁啊?”
宫女倨傲地抬起下巴,用鼻孔对着我,似乎不屑回答。
公主原本兴致不错,此时被拦在这里左右为难,恹恹地说:“白微是凤阳阁司侍,原先在圣上那边……”话未说完,又低头咳嗽,愈发楚楚可怜。
小皇帝拨过来的人,也就等于是素盛儿留下的爪牙。外头早变天了,还觍个脸兴风作浪。
我又问:“司侍是正五品,她跟舍人娘子谁的官儿大?”
起居舍人正三品,不用问也知道够份量。
公主怔住,大概想息事宁人,柔声说:“我已经觉得累了,还是等下回……”
我径直推木轮椅往外走,朝后头扬声道:“公主又不是囚犯!鹭娘没说不许出这道门,你去跟她商量吧。还有,到底多远算远?要不你先拿尺子量一量,量准了再告诉我哈。”
身后的宫女跟着鱼贯而出,环佩叮咚甚是悦耳。宫中女子重仪态,可我学不来慢腾腾的莲步轻移,没多会儿就把她们甩在十几丈外。
白微气急败坏地大喊:“你慢点儿!火烧猴屁股还是怎的,当心颠着公主!”
公主小声嘀咕:“别理她,再快些。”
李盈袖只比我大一岁,刚满十六,正是活泼烂漫的年纪。我不知道她有多久没随心所欲地奔跑过,左看右看,小孩子一样充满新奇。
她穿越州缭绫,是一种很飘坠的料子,轻似烟雪,染作江南春水色。水纹明暗流转,柔软丰沛得不可思议。长长的披帛扬起,飘若月宫仙。
七拐八绕,终于跑出那些人目之所及的范围。
李盈袖怯怯伸出手,抚弄穿过指间的风。
风有什么好怕,又不会把人吹跑。我跟她说,“把胳膊抬起来,对,高一点……奴婢第一次骑马的时候,也是这么玩儿,感觉要飞到天上去了。”
李盈袖迟疑片刻,试着平伸双臂,像初次展开翅膀的雏鸟,宽大的袖子被风鼓涨开。鬓云轻掠香腮雪,终是开颜。她笑起来好看极了,露出尖尖虎牙,颊边梨涡清浅。
太液池东有蓬莱山,沿岸回廊曲折,一步一景。今岁天暖得迟,竟还有半树梨花稀疏地挂在枝头。
我推着木轮椅在梨树底下乱转,日光被枝叶切碎,为纤秀的身影铺上斑斓光影。
她低垂双目,不知在看光,还是在看暗,忽然说:“我听说常宁宫中,新移栽一株百年古树,高与天通。宫人用上好的锦缎裁成红绦,挂满树梢,是最好的祈福之地,良愿皆成。”
常宁宫我知道,那是玄宗皇帝最喜欢的御苑,坐落于“八水绕长安” 之一的滈河畔。从大明宫到神禾原,还有段很长的距离。
我安慰她,“等身子好些再去,不急在一时。”
“不会好的了……”李盈袖摸着自己的腿,缓慢地摇头说:“去一趟延生观,连累上百人跟着受罚,他们不会再让我出去。”
“可你是公主啊,原该事事顺心如意,想做什么就做,谁敢反对?一群宫女也不能把你怎样。”
她听见这话,抬起脸,一副忧愁的神态。看得出来,她想说点什么,似乎抗拒那个称号,又有无法拒绝的理由,最后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