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盛儿一死,生前的懿旨统统作废,没人再提。
本来我得跟贞太嫔一起去建陵,现在只有她孤身上路,连个伺候起居的宫女也没。
跟沈阁老沾着族亲的太嫔,宫里人再势利眼也不至于作践至此。据说是她自己的意思,给身边服侍过的人,最后留个恩赦。那地方不见天日,带进去就葬送一辈子,何苦来。
我仰慕柳灼萝的才情和胸襟,提出想去送行,公主准了。
还没到放行的时辰,已经有一辆朴素的马车候在宫房夹道前,押送的侍卫靠着马鞍打呵欠。这么等不及么?宫里的女子,能活着踏出这道门的不多,可守陵并不意味着自由,无非是从一座囚笼换到另一座坟。
星光稀薄,天边挂着极淡的银钩。视线所及处,一片黑沉沉的宁寂。
刚走近马车,赶车的班值立刻代为揭开青毡帘,然后远远退开。
车内没有一丝光,静坐的黑影端正笔直,姿势和气态都非寻常女子可比。不像被贬去守陵,倒像皇妃风光省亲。
我清一下喉咙,“娘娘万福金安。奴婢奉寿光公主之命——”
话未说完,车内探出半个身子,俏生生说:“澹台娘子,快来扶我一把,坐得腿都麻了。”
没有想象中那么拒人千里,柳灼萝大方和气,一点也不摆太嫔的架子。我忙伸出两只手去搀,生怕托得不稳当,使出吃奶的劲,不料捏疼了她。美人咝地倒吸凉气,吸得我心哇凉。
她跳下地,体谅地噗呲一笑,“你以前没伺候过人吧?不碍的,我马上要出宫去了,这破规矩谁稀罕守它。”
声音不高,在寂静里十分清柔悦耳,毫无消沉之意。我拿出火镰磕几下,点亮了马车前的一盏纸灯。灯芯悠悠亮起来,光线摇了摇,勾勒出她如画的面容。
斯人淡如菊,不见铅粉胭脂色,依旧是目波澄鲜,眉妩连卷。美还在其次,她身上那种灵动活泛的神采,我从没在任何宫眷身上见到过。
古人说亲切如故,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我很喜欢她,这趟没白来。
目光下移,就发现那白玉般的颈项上,一圈青紫勒痕尚未散尽,有几处还擦破了皮,睹之触目惊心。
“娘娘受苦了。”
柳灼萝反过来安慰我:“别害怕,已经不疼了。”又说:“什么娘娘奴婢的,听着闹心。我只比你大两岁,若你愿意,便以姐妹相称。”
我倒不是怕,只觉得惋惜。金玉一样的人儿,却要受这种磋磨,老天瞎了眼。
百感交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愣愣地望着她:“柳姐姐怎么生得这样好看?”说完真想把自己舌头咬掉。在名动长安的才女面前,注重皮相的心思简直无比肤浅。
柳灼萝分明没把自己的样貌当一回事,转动明眸打量我,“刚还纳闷呢,无亲无故的,这会子有谁会来送行?没想到是你,我很开心……你做的事我都知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宫里的墙这么透风?我可一点也不想杀她灭口。
“陈冤的血书,写得真好。”她接着道:“不愧是将门虎女,有勇有谋。”
原来是扳倒吴太监那桩事。我松口气,涨红着脸说:“柳姐姐谬赞。《病革自哀》我也读过,惊为天人……我是个才疏学浅的半吊子,拍马也赶不上。”
“太过谦了。”她微笑着摇头,“我当时就想啊,什么样的小姑娘,能有如此胆量和见识,无缘相交实在遗憾。今日竟见着了,妹妹果真姿器绝人,难怪连谢先生也赞不绝口。”
“谢……先生?”我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谢尚仪,忙把随身的包袱打开,第一层是各色糕点,“点心留着路上吃,谢尚仪特意交代,要拿没有花纹的纸来包,柳姐姐不喜欢花哨之物。还有下面这些……”
第二层是文房应用之物,笔墨纸砚俱全。宫规严苛,全新东西一概不可带出去。谢尚仪煞费苦心,把自己用过的,挑最好的包上。笔也开过,砚也磨过,有八九成新。
最底下是黄铜手炉,不鎏金不鎏银,不镶珠嵌宝。小巧玲珑,能藏入袖中。山里比京城凉,夏天还爽快,秋冬时常雨雪交加。
谢尚仪心细如发,还备了厚实的御寒皮裘,另有一大匮书册,沉得很。我卷起袖子往车上搬,狭窄的轿厢顿时占满大半。
柳灼萝抚书笑叹:“知我者,谢先生也。难为她想得这样周到,真是有心了。”忽好奇道:“这又是何物?”
我窘迫地垂着头,不好意思去看那个拿不出手的包袱,细声说:“没什么值钱的。我把自己跟阿沅先前收拾的行李全带来了,鞋袜都是刚做的,被褥重新絮过棉花,很暖和。裙子虽是旧物,洗得很干净。听说那边日子清苦,缺吃少用,宫里时时照料不到……姐姐若不嫌弃,拿去赏人也好。”
“雪中送炭,情意可贵,我带着。”她在我手背上按了按,诚心实意地说:“不用去陵地蹉跎岁月,堪称余幸。妹妹是有福之人,千万保重,凡事多听谢先生提点。”
金钟报晓,宫门也快开了。跟柳灼萝匆匆一见,转眼就要分别,难免教人伤感。
她的目光越过宫殿崔巍的轮廓,望向凤阳阁的方向,问:“寿光公主近来如何,身子可大安了?”
“我还没见过公主。连日风波迭起,公主卧病不出。太医说要静养着,不可劳神,等天暖和了能好些。”
素盛儿掌管后宫十几年,不得宠的嫔妃,哪个不是度日艰难。三伏缺冰,腊月少炭,隔三差五罚去月俸是家常便饭。全靠公主雨露均沾地照应着,好歹能活下去。嫔妃们不傻,都念着这份儿善心体谅,盼她凤体康宁。
柳灼萝取出一物,“这是我亲手誊抄的经书一卷,劳烦妹妹代为转呈,聊表寸心。”
我接过来看,是杜光庭所注的道家名典《清静经》。传说道祖老君西游龟台时,为西王母常说此经,后经仙人转传,才有笔录流之于世。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字如其人,清秀俊彻,颇得柳公权神韵,跟谢尚仪所临的《玄秘塔碑》不相上下。
越看越像,“姐姐跟谢先生很熟?”
“谢尚仪的堂妹,曾是我闺中的老师。”柳灼萝坦然道:“很多年了,宫里不许提起她的名字。她叫谢锦弦,一度官拜尚书院司籍,统率六局二十四司,为众女官之首。”
提起这那位了不得的女官,她的脸容隐隐有骄傲之色,很快又黯淡下去。
宫里不许提的,一般都是大忌讳。我有点好奇,也明白还是不要追问的好。
但柳灼萝满不在乎,继续说:“就连长孙皇后,亦拜在谢氏女师门下受教——公主的生母睿真皇后也一样。再往前数,谢尚仪姐妹的祖母谢瑶环,做过武皇钦命的右台御史,赐尚方金锏,代女帝巡按江南。”
这我倒有所耳闻,赫赫有名的女巡按,皇朝数百年,也就只出了一位,至今还有很多传奇话本在坊间流传。
“那时候,女官不仅仅是宫内官,而是在朝为官。可惜到了谢尚仪这里,只能勉强从宦官手中扒拉出一席之地。承蒙公主眷顾,已经算例外开恩。”
她的口吻充满向往和惋惜,听得我更迷惑:“为什么呢?”
“女帝还政后,谢氏几乎灭门,昔日的荣耀不再。宫里还设着女官之职,只是看似公正的装装样子罢了。谢锦弦尝试了另一条路,最终……为昭靖太子而死。罪名是后宫擅权,祸乱宫闱。皇家忌惮女子在朝政上有自己的主见,宁可把权力交托给宦官。”
陆先生把大晏的历史讲得滚瓜烂熟,唯独对跟陈郡谢氏有关的部分避而不谈,我所知甚少,只觉得惊奇。柳灼萝所说的一切,在书里同样见不着。
“谢氏女儿世代教习,侍奉的不是皇家,也不是嫔妃贵妇中的某一位。她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心中坚守的信念。”
换言之,她们在距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不曾忠于除了自己姓氏之外的任何人。我隐约察觉,无论谢氏的意愿通往何处,必定是一条沉重而危险的路途。
有谢瑶环的前车之鉴,有谢锦弦的骂名震天,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让她们奋不顾身前赴后继。
柳灼萝没有马上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没发现吗?这片江山,这座宫廷,留给我们的容身之处越来越窄了。从战场退到朝堂,从朝堂退回闺房,再从闺房到后宫……就连公主不想嫁人,也只能躲进道观佛堂。而我,要么被钉进陪葬的棺材,要么被扫去陵墓阴暗的角落。”
“那你还相信,谢尚仪的信念是值得追寻的吗?”我真正想问的是,你们有没有在越缩越窄的囚笼里,找寻到出口?
“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验证。”她安然地望着我,目光隐含期待,“但你或许可以。”
柳灼萝奇特的话语,跟平静的态度形成鲜明反差。不激昂也不迟疑,仿佛陈述理所当然的事实。我脑子顿了一下,没有想透,只是能看得出,她说的是真的。
宫门徐徐打开,值守的侍卫朝这边大声催促。
“我没有别的人托付……”她摘下贴身的荷包,匆忙塞进我手里,说:“请把此物送到怀化大将军府,交给薛定方薛将军。”
角落还停着两辆更不起眼的马车,也跟着闻声而动。那是两个辈分更高的太妃,衣衫粗旧,华发早生,迟滞的眼珠子死气沉沉。
这趟送往建陵清修的,只有她们三位。活生生的“未来”就摆在眼前,柳灼萝看着两位老太妃,如同望见自己下世的光景。
她凄然一笑,扭头钻进马车。
木轱辘行行重行行,消隐在尘埃里。
我捏紧绣荷包,硬鼓鼓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一入陵宫,插翅难飞,这就是柳灼萝留下的最后嘱托。
如果你知道一个人对你坦诚相待,自然会为她分担一些秘密。往后得留心打听,怀化大将军薛定方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