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纨……阿纨……手上染血的滋味,开心吗?”
水藻的湿气步步逼近,我认出它是素盛儿的鬼魂,挥舞袖子想把白雾打散,边赶边骂:“手上的血洗不干净,干过的肮脏事也一样,别以为做鬼我就怕你!你朝我索命,我死了也会化成厉鬼,谁比谁恶还不一定!”
“阴谋和鲜血,将从此伴随你一生……阿纨,究竟值不值得?”女人哀怨地摇头,无形无迹的轮廓不断荡开又重新凝聚。
我手脚冰凉,惊讶地发现,她的口吻异常熟悉。黑暗中的魅影,容颜逐渐清晰,顷刻间变作阿娘的模样。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我不甘心,也不服。”我委屈地申辩:“素盛儿罪有应得,你忘了吗?她用同样的手段害过你……”
我既不是庙堂里的神仙,可以为不平事随意施予奖惩,也不是手持免死敕令的御史,能为冤案重申曲直。
一个微不足道的罪臣遗孤,要跟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周旋,除了把自己的手弄脏,别无办法。人如果总想把自己置于万全之地,将永远触不到正义和公平。
“你并没有为我洗雪冤屈,也没有昭彰正义,只是把我身上恶臭的阴谋,重新裹到了素盛儿身上。”阿娘幽幽叹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有一天,也会有人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同样的污秽泼向你。”
“少做梦,我一点破绽都没留下。那些香料……”
那些香料全烧成灰,按说应该万无一失。我不像素盛儿那么蠢,天竺醉茄好用,但很难烧干净。
前些天连降暴雨,芸辉亭的朱壁被冲刷褪色,需要重新涂丹。搅拌红泥的香粉中,除了定例的香茅、椒树和蕙兰,还多添数十斤桃皮。
桃皮很寻常,也不是能入药的东西,跟亭子本身的沉香、崖柏相混合,助香气更淡雅轻盈罢了。它和三炉香里的紫檀和甲螺互激,所产生的药性,却比天竺醉茄强出百倍。
甲螺香分两种,一种是蟹腹下的薄壳,还有一种,是螺类圆片状的盖。它们都叫“厣”,只有焚烧后者,才能叠烧出令人欲火焚身的帐中香。用荆芥、郁金和冰片可解——这几味香料,早已制成蜜丸让萧越人噙在舌底。我身上有可辟百毒的浸香鲛珠,鼻孔还塞了棉絮。
带进清宁宫的所有香材,从尚香局领取,份量和去处都登入簿子。只需要把形状颜色都一模一样的蟹壳碎片换成螺盖,足以瞒天过海。
再怎么寻根究底,也查不到早就建成的芸辉亭上。
我是安全的。
魅影侧转身,再次换了容颜,变回素盛儿苍白娇柔又充满恶意的笑脸,“看,你也开始终日惶惶不安,生怕恶行暴露,从此再睡不了一个安稳觉。很快……很快你就会知道,作恶代价有多沉重……”
“澹台氏的子孙,有仇必报!”我捂住耳朵,声嘶力竭地冲她大喊:“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做贼心虚,我为耶娘讨还公道有什么错?!”
她直勾勾盯着我,尖利的话音仍然穿透夜色,直刺入心底:“穷尽手段,设计陷害别人,你把这叫公道?是啊,你当然觉得我们不同,这样你就能说服自己是无罪的。黑棋子和白棋子,都是任人摆布的工具,又有多大区别?你可以不承认有错,却不能否认和我一样卑鄙下作,你这个可悲的贱人!”
白雾充斥整间屋子,四面八方响起似哭似笑的啼泣声。幽香越来越浓,其中隐藏着难以形容的恶臭,激起胸中一阵恶心。
“明庭!快醒醒!”
我被晃得跌坐在地,还没从惊骇中回过神,就看见地炉已被半碗残茶泼熄,冒起滚滚白烟。微凉空气里,还有松脂焚烧过后的焦甜。
陆先生边咳边驱散呛人的浓烟,“屋里烧着炭火,门窗还关那么死,你不要命了!”
天将亮未亮,曙色凄迷,混沌沌地裹着人,抬眼皮都费劲。
我揉揉僵木的脸,神昏乏力。仿佛一觉醒来,回到交河城的小书房,抄书打瞌睡被逮个正着,手心又要挨竹板子。
陆先生消息向来灵通,虽不能见面,我的事他想必也听说了。几次死里逃生,乃至胆大包天,跟当权的太监合谋除掉太皇贵妃和朝廷重臣……凡此种种,无异于脱胎换骨。回望时艰难漫长,其实不过月余辰光。
年华去复来,人事何常定。此情此景,我俩相对无言。该说些什么呢,似乎没什么可说的。
沉默许久,才听见他慨然低语,“过去的都过去了,人没事就好。”
我苦笑,有些事能过去,有些不可以。
“你跟萧国公早就相识?这些日子以来,你俩的传闻满天飞,句句不堪入耳。”他叹一声,神色复杂地微转过脸,“外头闲言碎语,我信不实。”
被人关心的滋味多么难得。宫里是没什么人情味的地方,尔虞我诈常见,能与人言者无二三。陆先生到底还是我的授业恩师,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我心里骤暖,轻道:“说来也是一段奇特遇。当年铁刃城之战,阿耶舍命救了崔朝恩,身中三箭。他……萧国公说,崔翁留下遗愿,要回报澹台氏的后人。”
“他不是随便发慈悲的大善人。而今边境再掀波澜,朝中主战主和分两派,争吵不休。给先帝治丧,国库银子已然紧缺。若战事继续拖延,钱粮支撑不起。萧越人没把握收复河湟谷地,想让你替寿光公主就番,去给吐蕃单于当质婆。也有人说……”他顿了顿,艰涩道:“弄臣只手遮天,意图染指先帝的私生女。”
“都不是。”我不想对陆先生撒谎,斟酌来去,只能说出事实的一部分:“弘文阁前得罪了素盛儿,非逼着我给先帝守陵,萧国公想转圜此事,带我去献香赔罪。罪臣之女哪有和亲的资格?和亲就要加封,平白多个公主,岂不坐实先帝淫辱臣妻,满口仁义道德的朝臣不会答应。他要救我活命,用流言当借口罢了。”
如今他们都不在人世,是是非非没人能说清。留给我的,只有一盏破灯,和两个扑朔迷离的阿耶。
两个阿耶来头都不小,一个皇帝,一个王爷。只可惜,一个嫌我丢脸,一个要我殉葬。
“只是赔罪?那她宽恕你了吗?凭什么肯收回成命?”陆先生满腹狐疑,声音里有微妙的尖锐。
“并非学生存心隐瞒。”我低头摆弄腰间的宫绦,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秘事不传六耳……即使先生问起,也不该轻率回答。秘密可以保护人,同样能致人于险境。”
选择跟一个早就听说,却完全谈不上了解的人结盟,就必须独自背负起危险的秘密。事关阴谋和杀戮,他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对面的语气更加沉肃:“甘为奸人驱使,无异与虎谋皮。他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当然没有!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没这回事。”我如今也长大了,男女有别,这么直接的追问真让人尴尬。
刀刃一样的眼风扫过脸颊,面皮刮得火辣辣。我怕他不信,急着解释:“献香是广平王的主意,念及跟阿兄旧日的交情,才……”
“好了,没有就好。”陆先生打断道:“你向来是个有分寸的孩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
这话让我愈发羞惭,眉头皱着无法舒展。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言语迂回了许多,说:“我担心你年少不经事,一时受人蛊惑,拿错了主意得不偿失。我对你阿娘有诺在先,事到临头却不能护你周全,他日恐怕无颜在泉下相见。”
“先生已经尽力,何必自责?双亲已故,手足不存,我往后能信任的,只有先生一人。”
他坦荡地受了我一拜,话锋转过来:“仙芝临终前,可有要紧的遗言交代?”
“当时在她身边的只有阿沅……说阿娘是触柱而亡,当场咽气,来不及留只言片语。”
陆先生淡淡唔一声,状似无意地自语道,“你阿娘是婼羌人,大晏朝中,至今还有人念念不忘‘千里冢’。若有人因此对你不利……”
我很意外,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真的没有宝藏,那只是游牧传说,专哄小孩子的。”
老皇帝是病糊涂了,满脑子贪求长生,为一己私欲不惜燃起战火。
他笑着说没事,你慢慢想,“能想起什么最好,你阿娘国破家亡一生飘零,皆为其所累。她……”
话到此处就无以为继,苦涩的笑容沉在嘴角,化作百感交集的叹息。
莫非连他也相信,找到劳什子的千年玉魄,就能让阿娘起死回生?
我很同情陆先生。他是智者,从来沉稳达观,不信怪力乱神之语。乍出此言,怕是伤心太过,多年执念骤变天人永隔,对他打击实在太大。
想找出一些能安慰彼此的话,似乎有点难。我向上看他神色,小心说:“先生常教我一句话:‘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活着的人,要收拾心情往前看。
陆先生低下头斟酌言语,再抬起头时,嗓音已恢复如常,“‘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前半句,你也要谨记。”
我当然记得。这是兵圣十三篇中的《火攻》,“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意思是“慎战”,不可为一时的冲动和愠怒铤而走险。
“先生教诲,学生铭记于心,从未敢忘。”
他颔首,意味深长道:“人大心大,总会有自己的想法。我那些话,觉得有用的听听无妨,也可以另拿主意。我教你自幼熟读经史,全是隔靴搔痒。是时候该去见识真正的宫廷了——它会成为你新的老师。不管决定做什么,慎思者谋,谋定而后动,才是自保之法。”
下处简陋,连杯热水也奉不出来。我不敢多耽搁,起身相送:“内务监人多眼杂,不是久留之地。先生快请回吧,不用担心我。”
陆先生整理衣袍,掩上门自去。
“宫廷将会是新的老师……”我细细揣摩这句话,陷入沉思。
今年雨水多,浓云堆叠,漫天都是深深浅浅的灰色。
死者不可以复生,劝人的时候轻巧,真正要放下怨恨却没那么容易。陆先生何等通透,瞒谁也瞒不过他去,所以才劝我勿要操之过急。
把前尘浑忘,躲去大漠放马牧羊,一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现在除去报仇,没有别的路可走,如果侥幸能成功,然后呢?又该何去何从?
不能深想,想多了心头越发荒芜。撒谎、投毒、嫁祸、暗算、谋杀。一夜之间,我把那些曾以为绝不会干的事全干了。
昨晚的自己,仿佛变成一个渐行渐远的陌生人。不是我以为的那么轻松,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沉重。
脚步轻响,萧越人秉烛而来,摇动一室光影。
“你也不必为以后费心思量。我已经决定,让你入凤阳阁侍驾。”
门重新打开,却没有风趁势卷入。笼罩天地的阴沉,仿佛被他昂然的身影逼得倒退。寡白一片,像未知的前路一样渺茫。
烛火跳跃,为他清寂的脸庞增添些许温柔。
透过淡黄光芒,我将真正见识到他们那个世界的一角。我的姓氏,阿耶留给我的勇而好战的血脉,敢于冒险的好奇心,让我的一部分,与生俱来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