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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美人刀

和阿娘共作的百余张乐谱,全部离奇消失。曹妙达的名字,仍被谢尚仪写入《名媛诗归》。

她的生平短若流星,留下的记载不多。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是她在池畔弹起那支改变命运的琵琶,曲调为《蕤宾调》。

那年宫中夜宴群臣,十七岁的曹妙达身着胡服,应召弹奏,忽听池塘中似有活物跃动,以为必定是鱼。随后,她弹奏别的曲调,却再无跳跃之声。连她自己也颇觉好奇,试着再弹《蕤宾调》,奇异的响声重又出现。

曹妙达着力弹拨,金石震荡久久不息,终于水花怦然,从池中跃出一枚蕤宾铁,铿锵跌落岸边。乐师们恍然大悟,是她的琵琶乐声神妙,与天地自然相和应,才会出现此种玄妙。【典故出自《乐府杂录·琵琶》。“蕤宾铁响”,后世用以形容弹奏技艺的精妙超绝。】

金兽炉中袅袅腾起轻烟一缕,与清越的琵琶余音交织萦回。众人争先恐后地讨口彩,写下诗文大加赞扬,称为清平盛世的吉兆。因那一曲《蕤宾调》,皇帝金口玉言选中了她。

相比那些花团锦簇的吹捧,谢尚仪所作的诔文《悲善才》,显得寡淡许多:“拨拨弦弦意不同,胡啼番语两玲珑。”

但我想,谢尚仪比那些只知溜须拍马的御用文人更懂得她。她笔下的曹妙达,不是“修仪曹氏”,而是“女师曹供奉,字妙达”。对才女子的欣赏和叹惋,尽在其中。

男儿相交如故,大多是因为志趣投契,彼此身份相当。曹妙达和我阿娘非亲非故,跟谢尚仪亦无深交,却能对彼此的遭遇感同身受,只因同为女身,有同样的命运。

萧越人告诉我的这些,和阿娘所说相差无几。陆先生辞别交河城那年,我只听到故事的前半部分,如今终于知晓全部内情。那不是什么阴差阳错的意外,是有人做局蓄意陷害。

曹妙达是阿娘的恩人,狗皇帝的后宫配不上她。芳魂一缕三更梦,大抵重回天上做仙女了吧。仙乐飘飘伴朝夕,再也无人能夺去她心爱的琵琶。

除掉一个曹妙达,不意味着高枕无忧。素盛儿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她。

宁王侍妾姜仙芝被皇帝强行“临幸”的当晚,沈昭仪得知消息,惊痛不已,乃至动了胎气。早产下公主李盈袖不过半刻,血崩而薨。

沈阁老的爱女,岂能不明不白摧折。哪怕沈昭仪死后追封睿真皇后,也难以弥补白发送黑发的悲痛。沈家失去的,不止是一位活着的皇后,而是与帝王家共享天下的机会。

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后座,落入素家之手。

素盛儿深感委屈,在宫里喝醉了,恨恨地抱怨:“不就是个淫奔无耻的侍妾,何必大动干戈至此!”

没有切实罪证,激烈地否认一切指责,并不能让素盛儿置身事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朝臣已将她视为仇敌。

激烈的诤谏再度卷土重来,懿贵妃卷入“谄媚失德”的旋涡。建造香亭一事上,大臣们没能阻止皇帝一意孤行,质疑的勇气已经颇受打击。为了体现奋不顾身的忠诚,他们会抓住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攻击对手。

没有什么罪名,比用德行来谴责更收放自如,毕竟人无完人。懿贵妃御下不严,纵容奴婢把后宫搅得乌烟瘴气,却不受任何责罚,以后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恃宠而骄,迟早断送江山。

据御史台所奏,宰相用波斯人李苏沙进献到朝廷的一批沉香,也在府上造了一座香气满庭的楼阁。同样是“红粉泥壁,文柏贴柱,磨文石为阶砌及地”,引长安贵族争相效仿。

凡事过犹不及,积香成臭。圆滑的素枕石立刻主动退让,主动请罪,最后罚俸一年了事。

区区一年俸禄,不够平息沈阁老的怒火。

这场战斗,胜负早有定数。皇帝不会为一个女人去承担昏君的骂名,更乐得体现容人之处,就算只做做样子,也要疏远红颜祸水。

李盈袖襁褓丧母,生下来还不足月,致使先天孱弱,也因此得到比寻常公主更多的宠爱和尊荣。皇帝亲赐封号“寿光”,食邑多达三千户,抵十个公主绰绰有余。与此同时,素盛儿被褫夺“懿”的妃号,即使数年后生下皇子,也没能复位。

十几年过去,红色的蜜蜡残壳如染血光,丝毫没有褪色。

我把它掸进炉里烧了,助燃炭火。

梦里也念着报仇,如今真要动手,反而异常平静,脑子近乎麻木。

跟萧越人踏进清宁宫后,一路畅通无阻,宫女太监都悄然回避。

黄昏牡丹倦,美人坐在妆台前,刚拆散高耸入云的发髻。颊边脂粉也褪淡了,跟白日的富贵张扬判若两人,更显柔媚。

纱屏后的浴桶热气蒸腾,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花瓣。她正准备更衣沐浴,这场谈话不会太久。

大晏以丰泽为美,素盛儿不是纤瘦的体态,十分怯热。正经还没入夏,已换上轻薄的玉色细绫纱衣,愈发衬得婀娜浮凸。雪白浑圆的膀子上戴鎏金嵌宝珠玉臂钏,缝隙里仅能塞进一条丝帕。

她从铜镜里暼了一眼,面沉如水。

萧越人也从镜中察言观色,过一会儿才主动上前,接过宫婢手里的象牙篦子,仔仔细细给她篦头发。小宫女不敢吭声,识趣地退下。

满把青丝缠绕,比浸了油的缎面还滑溜,偏在他掌心摆弄得服帖。那么细密的篦齿,能顺畅地从头梳到尾。手势曼妙无比,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他在撩拨她。我有点明白随吉说的,为什么后宫的贵人都喜欢养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取乐。他们虽不是男人,拿出的这份儿温存体贴,多少也填补些独守空房的寂寞。

萧越人轻抬尾指,把鬓边的几缕碎发拨拢到耳后,曼声道:“好些年没机会在跟前伺候,谢娘娘赏臣这个体面。”

“萧国公受朝廷倚重,正赶上春风得意的好势头,浅池子哪里能容下。话说回来——”素盛儿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当年你在我宫里,不过是个倒夜壶的。梳头这种细致活儿,原也轮不着。”

我咋个舌,这话是能听的么。萧越人是太监没错,放眼大明宫,能凌驾在他之上的人也不多,经手的哪件不是国家大事。原来不可一世的萧国公,也有过那么不堪回首的岁月。

“娘娘苦心栽培,才有臣之今日。莫说虚名身外物,臣这发肤手足,哪样不是皇家的恩赏?只要能让娘娘顺气,尽管拿去发落。”

无论她讥讽得多么不堪入耳,他低眉如旧,眼眸如蕴春风。进退迂回间,飘摇着难解的风情。

素盛儿绷不住,吃吃笑着起来,“我要你一条贱命做什么?”

暖黄烛火透过碧影纱,枝枝蔓蔓地流淌到地面。两道纤长的人影一坐一站,偎得不漏一丝缝儿。

萧越人清清嗓子,“前几日南使进贡香料,广平王赏赐许多。听闻娘娘近日睡不踏实,光喝药可不成,天长日久恐伤了身子。臣斗胆,取莺歌绿借花献佛。”

我是来赔罪的,姿态要做足,忙把托盘高高举起。

绸包袱里放着硕大的沉香,压得胳膊发酸。沉、檀、龙、麝,以沉香居首。这一整块莺歌绿奇楠,形如方枕,成色极罕见,乃朝贡中的上品。

素盛儿见惯奇珍异宝,只是模糊地轻轻一哼,“拿块烂木头,换个如花似玉的小娇娘,好划算的买卖。公主爱摆弄这些,你送错了地方。”

果然她看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做小伏低都白搭。

“调香用不着这样大的沉香,给娘娘做个枕头,也好怯惊安神。”他抱起绿奇楠,自作主张进了步帐,放在素盛儿的绣床上。随口打发我:“广平王的奉香使怎么教的?去给娘娘调一炉散闷养心的香。仔细些,别挑辛辣之物。”

我应声诺,倒着退行至外间的琉璃屏风后,静心凝神选好香料,叠放进香炉。

离得远,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只有忽高忽低的人语依稀传来。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么些年,萧国公在宫里,可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神仙方儿也无用。”

“娘娘心里的苦,臣都知道。为娘娘排忧解难,是做臣子的本分。”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都听出点含情脉脉的意思来了。我忍不住偷瞄,见萧越人正抚她的发,另一只手悄然搭在玉色肩头,隔一层纱,虚虚地拢着。

真是个难琢磨的家伙。这等风流灵巧的手段,在花丛里久经阵仗的人也不定能使出来,当太监可屈了大才。

随吉说他习惯疏远,跟谁也难亲近,平日瞧着更是一副冷冰冰的铁石心肠。没想到越有气势的人,一旦肯放软身段,更让人欲罢不能。

我看他也没那么排斥,说不定还有点乐在其中。素盛儿的儿子如今是皇帝,压他一头呢。就像后宫里的女人,甭管多不情愿,被皇帝看上了一样得就范。

树静风止,炉里的炭火更旺。

我定住心神,把几味香料切成小段,按顺序叠置。

长安城中流行的技法是“合”与“熏”,西南焚香则注重“炼”和“烧”,意境更推崇“自在”,味道或许不够丰富,胜在单纯明净。

不熏不合,就不用研磨太细。

素盛儿疑心重,不会让人带一堆来路不明的东西毒害她。据说清宁宫日常用的口脂里,所含香料多达十二种。

萧越人借广平王做幌子献香,选料精益求精,全是好东西。每样香材的名目、斤两都有记载,香炉也要全新未使用过的。只取整根香枝,不许有香粉、香饼、蜜丸之类,烧完一定会留下木头残骸。

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像她那么蠢。

苏合一两,苜蓿香二两,藿香、茱萸子各四两,加入兰泽叶……微炙。

这第一炉香息,是香谱上有名的“华帏凤翥”。女子取香,多以妩媚甜甘为重,此香沉实而腴,烟态摇曳生姿。

香随人意动,袅袅腾起的青蓝烟霞,是否郁结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愁?我闻不到,鼻子里早已塞了丝绵絮。 wfrWOiungz30Yw17bYn5U1nHKcOsFOvvDyawC+k7OYvtpVR1LvbUzM6vTtmsRm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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