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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战袍

边关羯鼓急急催。

老皇帝也想借攻打南诏敲山震虎,犹豫再三,终于决定把屯驻在长安、长武、兴平等地的十五万神策军,拨七万用以平叛。加上从兵部急调的两万藩镇兵,就凑出了九万之数。

大晏是横刀立马打下来的江山,民皆尚武,游侠成风。连青衿士子都通晓弓马骑射,公主亦有封地可蓄养私兵。天子尤为爱重此女,赐精兵五千,号“控鹤卫”,充公主扈从,只听从公主一人号令,连驸马也不可染指。

萧越人既愿马革裹尸给公主做陪嫁,公主便跪求父皇,把这五千精锐一并归入平叛大军。

李盈袖常年缠绵病榻,哪有余力操练兵马,这些精兵早就尽为萧越人所用。连年暗中召买扩编,增至两万余,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朝中流言如沸,若公主和亲,私兵也要一同带去吐蕃,萧贼如失一臂。说什么顾全大晏的脸面,不能让公主远嫁番邦,不过是为成全自己的私心。

悠悠众口,挡不住一介宦官临阵受命,扛着棺材讨伐南诏、吐蕃联军。

萧越人受封观军宣威处置使,率近十万大军远赴边关,难免有人担心养虎为患。让一个太监手握重兵,万一他造反怎么办。

天子倚重宦官,远非一朝一夕。这些身体残缺之人,出身卑微,断绝六亲又无子嗣,注定只能以宫廷为家。朝中也曾有官员直言劝谏,对此忧心忡忡,皇帝却不以为然,口称“不过家奴尔”。太监手握再大的权柄,也坐不上龙椅。

为防止宦官专权,高祖皇帝曾立下严苛祖制,内侍省不得设立三品以上官员。太监最高只能官至四品,他们是皇家的奴才,无法担负要职,无非做一些“阁门守御,洒扫内廷”之类伺候人的活儿。

这项规矩,到太宗那一朝还牢不可破,直到“安山之乱”爆发。

先皇玄宗在位时,当今这位圣上还是太子。赶上藩镇接连起兵造反,玄宗携太子和宠妃西行避祸。不料中途禁军哗变,杀死宠妃及其外戚。玄宗不得不改道逃往蜀中,临行前命太子留下安抚百姓。

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谁都懂,太子原本不想置身险境,在亲信崔朝恩的力劝下,勉为其难接过这道御旨。待局势稍定,崔朝恩又护送太子抵达灵武,在灵武即位称帝。

皇权更迭,迅如闪电。玄宗直接进位太上皇,不久郁郁而终。

崔朝恩被任命为元帅府行军司马,随军反攻叛军,先后收复洛阳、长安,平息安山之乱。当今圣上,成了大晏开国以来,第一个在京师以外登基,再回銮长安的皇帝。近臣崔朝恩,也成了第一个封王掌兵权的宦官,赐爵辅国公。

权力是个好东西,要雨得雨,要风得风。一旦尝过它的滋味,就欲罢不能。

崔朝恩从龙居头功,谁也盖不过这独一份。今上对其恩宠有加,连亲兵北衙六卫都放心交在他手里。

权倾朝野崔国公,皇子皇女皆以“阿翁”相称,连宰相也要看他脸色行事。宫里的太监越来越多,品级也越来越高。只要稍有才干,就能被授予三品左、右监门卫将军。

有权势的宦官,时兴收干儿子,专从聪明伶俐的小太监里掐尖儿。能认下一个有本事的干爹当靠山,好处数之不尽,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有事鞍前马后听从吩咐,无事时捶背捏腿逗闷子,扮尽了父慈子孝。虽是假的,足以乱真。

崔朝恩的干儿子收得漫山遍野,连干孙子也换了一茬又一茬,私下把“老祖宗”喊得震天响,并非只图喜庆热闹。宫里贵人们养猫逗狗,为个解闷消遣。太监不一样,他们营结朋党,是为了在大晏权力的中心占据一席之地。一棵树的根须越多,往地下扎得越深,越是粗壮繁茂,到处都能长出枝丫。

数不清的干儿子里,真正被崔朝恩视如己出的养子,唯有一个萧越人。

他是从宫外头带回来的孩子,也有说是行军途中捡的。父母家人都死于战乱,孤苦伶仃没牵挂。

萧越人五岁净身入宫,小尾巴似的跟在义父身后。模样生得俊秀讨喜,难得小小年纪,处事机敏沉着。崔朝恩掌权近三十年,一直把他护在翅膀底下,尽心竭力地栽培。

苍鹰渐渐老迈,雏鸟却不急着崭露头角。这对宦官父子,都是靠军功上位。开元年间,崔朝恩多次率军征讨安南、岭南等地的叛军,屡战屡胜。萧越人跟着义父在沙场出生入死,战绩毫不逊色,却对论功请赏避而远之。他在同辈的宦官里,名气并不大,提拔也很慢。

讲到这一段时,我曾问陆先生,为什么立了功反而害怕被人知道?

陆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那些善于表现,升迁顺畅的崔党,又挨个给我讲了一遍。

崔朝恩麾下,出类拔萃的太监多如过江之鲫,都经历过短暂的璀璨和荣耀,结局各有各的意想不到。和萧越人一样还活着的,十不存一。

陆先生是我最敬重的老师,满腹经纶,学问比大漠的沙子还多。

我开蒙晚,记不住那么多大道理。书也没来得及多读几本,阿耶就出了事。

抄家的诏旨下来,我跟阿娘一夜间变成反贼的妻女。给皇家做奴婢,最要紧是怎么想办法活下去。要平安地活着,就得尽量不引人注意。

直到那时,我才有几分明白陆先生话里的深意。

有才华而不去伸展,甘于给别人锦上添花,比技压群雄还难。籍籍无名地来这世上白走一遭,谁也不会甘心啊。不断地寻找机会,去张扬优点,才有可能改变命运。

如果世间的荣辱浮沉,全由机灵和才华来决定,事情就简单多了。

陆先生说过,在皇宫这样的地方,想让人知道你聪明很容易,因为宫里到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一鸣惊人博得满堂彩,当然痛快。怀十人之才,就得承受十人之嫉。有非凡抱负的人,不会为了虚荣轻易断送自己。

皇帝真正注意到这位有非凡抱负的后起之秀,是崔朝恩战死之后。

岭南那地方穷山恶水,人多刁蛮生猛,动不动就揭竿起义。萧越人二十岁那年,五溪蛮族首领作乱,连夺四十多城,割据岭南自立为帝。崔朝恩再次前往平叛,生擒贼首,杀敌六万多。

原本胜得毫无悬念,不料残兵游勇趁夜偷袭大营,箭上淬了剧毒。崔朝恩战死殉国,以亲王之礼下葬。皇帝大恸,罢朝一日。

萧越人接过义父的血战袍,开启了属于自己的宦官时代。他是崔朝恩着力培养的,无论天子是什么样的性情,有什么样的好恶,他都懂得如何去获取信任,讨其欢心。

泱泱皇城,黄衣以上三千,衣朱紫者亦有千余人,愿追随他出生入死的,不在少数。振臂一呼,如风过树梢,叶片全跟着哗哗作响,到处有回应。

细数历朝历代的太监,在王公贵族眼里,比摇尾乞怜的狗都不如。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甚至不是个全乎人,为世所不容。常有清流攻讦他们不学无处,凭借阿谀奉承,谄媚讨好,才巧取到德不配位的风光。

偏见的枷锁,被崔朝恩率先打破。他们是以血肉之躯上过战场的,杀敌不需要巧言令色,也不需要讨敌人欢心,只有流血结痂,或流血而亡。

试问世间,可曾有一个太监,能靠科举入仕,在天子面前和士子一较学问?又有哪一个太监,能靠武考夺魁,然后顺理成章地投军升迁?他们太想看那些自命不凡的门阀贵族,结结实实败在平日不齿的阉人脚下。

合适的时机到来,萧越人不再埋没自己的锋芒。

他从小就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身边耳濡目染,懂得如何恩威并济,因才用人,早就把上上下下的脾气全摸清。很快建立起声望,成为宦官中年纪最轻,品阶最高的首领。

传闻此人用兵极狠,诡诈近妖,比起崔朝恩,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国公停灵的七七四十九日内,他请旨出征,剿灭了五溪蛮族残部。为给义父报仇雪恨,“所得俘囚,多生剥其面,或剺发际,掣去头皮。”

这十六个字,是被史官白纸黑墨记在《国史补》里的。

都说太监因为遭受过极其痛苦的宫刑,折磨起人来,手段特别残酷。

活剥面皮头皮这种令人发指的刑罚,原是崔朝恩一贯的手段。对待敌人如此,对待同是太监的自己人也一样。曾有个品阶较高的太监收受贿赂,皇帝震怒,命崔朝恩将此人杀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落他手里就不一定。崔朝恩命人把这倒霉鬼绑在木桩上暴晒几天,剖胸挖出他的心,再砍去手脚,然后割块肉直接吞吃入腹。

“乃探取其心,截去手足,割肉而啖之。”不知史官写下这一行血淋淋的字的时候,手有没有发抖。

萧越人倒不至于生吃人肉,那些叛军的下场也没好到哪去。剥面割皮后,伤处还涂上膏蜜,绑在岭南的崇山峻岭深处,被蛇虫鼠蚁分食殆尽。

凶残至此,打仗焉能不胜。萧越人带的兵,基本上没人随便违反军纪,连禀报战况都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生平头一回,我为一个根本连面也没见过的太监,整宿噩梦不断。但我不敢告诉阿娘,她不喜欢陆先生教我这些。

府里也有别的兄弟姐妹,我也问过陆先生,为什么要我先熟读史传、诸子,而不是像其他教习那样,教男儿读四书五经,让女孩儿抄些《女则》、《女戒》之类,略识得几个字便罢了。

陆先生温和地说,有些书,反复读一辈子也不嫌多。

然后反问我,即使贵为藩王之女,一样不能科举,不能打仗。无论有多大的才干,也不能选择自己想做的事,随意去想去的地方——甚至还不如太监。你可想过原因?

这就折煞了,我在王府过得跟叫花子差不多,只有陆先生心地慈善,拿我当个正经小姐看待。

至于原因……搜肠刮肚半天,惊讶地发现,这一切仅仅因为我生而为女子。

阿耶那么会打仗,镇守西域数十年,战功累累,开了异姓封王的先河。不成器的女儿我,连摸一摸刀剑都不许。

我又问他,搞清楚几个远在天边的宦官,是怎么钻营权力,到底有何用处?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跟这些人有所交集。

陆先生的神情讳莫如深,说,读国史是为知己知彼。了解宦官如何起势,就能了解如今的宫廷。因为他们已经和权力的中心紧密难分,是帝国不容忽视的存在。

皇宫远在数千里外的长安,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知己知彼的下一句是百战不殆,这我懂,可是跟谁战呢,又给绕糊涂了。

那年我才九岁,从未想过这些没头没尾的问题,也没什么特别渴望做的事,非去不可的地方。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堵,便反驳他不是的,女子可以领兵上阵,前朝就有一位平阳昭公主,镇守娘子关无人能敌。被史官删得七零八落的书简里,也隐晦地记载着,大晏出过女皇帝。那位震古烁今的女帝,还做过高宗皇帝的皇后。

连皇帝都当得,哪里不如太监?

他听完,问我然后呢。

女帝稳坐龙庭二十三年,晚年还政给了中宗。她的亲族遭到前所未有的惨烈清洗,几乎从宫廷绝迹,只留下女祸误国的骂名,和一块无字墓碑。那个姓氏的女子,再也,再也没出过任何一位皇后。

这话犯大忌讳,给阿耶知道,怕不是要一顿马鞭抽死我。

可我觉得那块没有字的石碑很好,很值得。旁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她做到了。是非功过弹指烟,想必她也不在乎。

我人怂志短,还是挺在乎的,不敢再多嘴,被抽鞭子真的很痛。

陆先生云淡风轻地笑笑,第二天带来一套骑装一副马鞍,开始教我骑马射箭。 OMUL+UoYzsLCwWxP/XqeAZwiZtUpYa3i7/w6RaUNuuXCDvydF5s7uc8CvZOzr8i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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