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兵不厌诈,主动破坏盟约还搞偷袭,终究不是磊落行径。
这仗阿耶打得无比憋屈,赢了也面上无光。李王妃却很高兴,她的哥哥李惠琮在奇袭中立下首功,提醒所有人不要忘记清河李氏旧日的荣耀。
交河城在草木皆兵的紧张气氛中,迎来了除夕。
王府很多年没这么热闹过,到处张灯结彩欢腾喜庆,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一片祥和的团圆宴饮,阿耶却无心与众人同乐。郁郁寡欢地在角落里举杯独饮,酩酊长叹道:“背惠怒邻,弃信忘义,非君子所为也!”
我当时不懂,为什么打了胜仗反而羞愧沮丧。这仗是皇帝老儿非要打的,圣命难违,他不过听令行事。就算因此背弃盟约,也用不着把罪过都揽到自己头上。
出其不意的突击,一举大破吐蕃军二十八万,擒杀节度、都督、城主、笼官七百,斩首两万余级;获牛羊十万,缴械二百七十万,堪称硕果累累。
吐蕃损兵折将,直退陇州数十里外。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久之后,他们势必要卷土重来。
“吐蕃入寇 ,恒以秋冬,及春则多遇疾疫而退。”吐蕃人肤厚且致密,耐高寒干燥,却惧怕炎热潮湿。两百多年来,他们跟大晏兵戎相见的交锋,都只能选择秋、冬两季。
这次吐蕃战败,元气大伤,蛰伏一冬未见动静。
安西、北庭两大都护重镇,刻意让布防形成犬牙交错的对峙之势,硬是将战役拖到开春。
天宝二十六年春天的雨水颇多,天气渐暖,削弱了敌军的战斗力。他们难以适应溽湿,纷纷染病倒下。
天时地利都相克,也挡不住吐蕃报复的决心。刚过惊蛰,便悍然出兵攻略河西,誓要一雪前耻。
明摆着敌弱我强的局势,阿耶不知出了什么差池,竟大败于青海西,接连丢掉好几处城镇。
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时的输赢不代表什么。可偏偏败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给有心之人送去口实,朝中开始流传他勾结吐蕃的传闻。
所有世袭的功臣,都难逃被猜忌的宿命。一辈又一辈的马上封侯烈火烹油,一直赢下去,难免有功高盖主的嫌疑;一旦失手落败,则是尸位素餐祸国殃民。
如果不是跟吐蕃有所勾结,故意把大好城池拱手相让,怎至于输成这样?三人成虎,谣言越传越盛。皇帝不能容忍他偶尔的失利,震怒不已。
阿耶跟侧翼军队失散,主力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只好带亲兵先退守阳关,跟两万兵马受困在茫茫戈壁。进退不得,深陷囹圄长达半年。
那两万安西铁骑,是阿耶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他只能看着忠诚的部下一个接一个战死,增援的兵马却迟迟未至。
吐蕃军不断缩小包抄范围,四面八方堵得铁桶一般。派去求援的传令兵,全部有去无回。
没有朝廷的消息,没有粮草供给,伤兵也得不到及时救治。众将士饥寒交迫,不得不开始吃伤亡的战马。他们在这片被遗弃的边陲之地苦苦挣扎,两万人马很快锐减至不足八千。
李惠琮在北庭战线深受牵制,已经自顾不暇,分不出余力相助。
从满怀期盼到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阿耶心里明白,援军不会来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圣上远在天边,又怎能体会他当时的困苦艰难于万一?”萧越人缓缓叹口气,“澹台不破其实有很多选择。”
他可以选择投降自保,可以真的叛出大晏,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但他都没有,偏偏选择了最险最难的那条道路。
吐蕃一鼓作气攻下河西走廊,掐断了丝绸之路的商道,整个西域只剩安西四镇和北庭还在坚守。
失去陇右和河西走廊,后果很严重。河西不仅是中原连接西域的走廊,也是遏控草原的兵家重地。一旦冲破这道门户,意味着关中、西域首尾不能相顾,对京师的威胁不言而喻。
吐蕃赞普亲征,再次集结数十万大军,胁迫党项、吐谷浑、奴剌等夷族,企图一起杀奔长安。
战事危殆,每况愈下。阿耶和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搏杀,养尊处优的御用诗人,浸泡在大明宫的香气里酥软了骨头,竟还有闲情写下讽刺句章:“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安西铁骑受困之处,最近的军镇名为凤翔,距长安只有不足四百里。倘若再退,整个金雕玉砌的长安将万劫不复。
朝廷也并非一开始就打算袖手旁观,放任吐蕃兵临城下有什么好处?奈何左支右绌,根本无力应援。
吐蕃前脚刚发起进攻,平卢、范阳、河东三大藩镇也以讨逆为名,趁机兴兵作乱。这次反叛来势汹涌,堪比前朝的安山之乱,更给岌岌可危的局势火上浇油。
“讨逆”的矛头,直指当朝权相素枕石。
早年间,边镇节度使都由汉臣担任,边将即使立下战功,效力忠诚,也无法成为上将。而掌控他们的节度使,却能因此升迁至宰相。
素枕石出任宰相时,为巩固权位,杜绝节度使的入相之路,称胡人忠勇无异心,淳朴单纯,自幼长于马背则天性骁勇,若能感化他们再委以重任,边疆何愁不得安宁。
皇帝听信了这一套说辞,感慨道:“朕年事已高,以后朝事付之宰相,边事付之诸将,夫复何忧!”紧接着提拔了很多出身胡夷的藩将节度使,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太平。
他想得挺美,胡人是没汉臣那么多心眼,也不是面团子任人搓扁揉圆。藩镇崛起,很快演变成外重内轻的政治格局。
当时朝中能跟宰相分庭抗礼的,唯有崔朝恩。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事从根儿上就不对劲。冒着触怒天颜的风险,力劝皇帝收回成命,坦言边将拥兵太重,又能拿什么来钳制他们?一旦祸发,不可复救,高枕无忧不过是空谈。
遗憾的是,忠言都被当成耳旁风。这场汉臣与藩将的角力里,以汉臣的落败而告终。皇帝从此更加宠信素枕石,曾慷慨地将一年各地之贡物,全部赐予素家。
藩将尝到手握重兵的甜头,欲壑难填,谋反是早晚的事。他们起初也对宰相感恩戴德,渐渐发现,不管节度使在边关如何一呼百诺,也无法继续深入权力的核心。
这些藩将都既不是汉人,更非文官,没有入朝当宰相的资格。虽雄踞一方,官职却多年不曾迁动。当中最大的阻碍,就是素枕石。
边军还在不断增加,各地节度使权势日盛,最骁勇劲捷的“鞠仁兵”,人数十八万三千九百余。而拱卫皇城的神策军,才不足八万,实力悬殊。
藩将因升迁无望而心怀异志,和宰相的矛盾日积月累,终于惨烈爆发。
天下承平日久,朝政腐败,耽于享乐的风气越来越难以遏止。素相一门势倾天下,声色犬马任意挥霍。宫中专为素贵妃织锦刺绣的工匠就多达七百人,每年脂粉钱上百万,皆来自搜刮的民脂民膏。
素枕石专权十数年,闭塞言路,排斥忠良。只知搜刮民财,以致国事日非,才让藩镇有机可乘。
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节度使,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素枕石为借口,在范阳起兵造反,沿途势如破竹。
一时烽烟四起,人心涣散,叛军仅用一个多月就攻破东都洛阳。
屋漏偏逢连夜雨,安西军在西域节节败退,叛军又一路南下不可抵挡,老皇帝这才急了眼。
好在洛阳虽已沦陷,还有天险潼关易守难攻。
为保住长安,皇帝竟下令从安西和北庭的西域军中,再调拨出三分之二的精锐,以平藩镇之乱。这种顾头不顾尾的昏招,当然少不了素枕石的影子。
焦头烂额的朝廷,没功夫顾及西域。援兵没指望,反被抽走精锐之师,我难以想象,阿耶承受着多么巨大的打击和痛苦,要如何率领他的残兵活下去。
毫无疑问,他被自己誓死捍卫的一切,狠狠背叛了。
这支被遗弃在戈壁上的军队,一直拼死抵抗,即使孤立无援,也没有忘记肩负的使命——绝不能把身后的疆土留给蛮夷践踏,只能用胸膛迎上刀尖。
不断有将士长眠荒野,直至血洒沙场,忠魂散去。往地下深挖三尺,至今还能找到遗落的白骨。但阿耶心中的信念始终不灭,坚信自己的守护有意义。
我无法想象,他究竟是怎么奇迹般地击退吐蕃,带着不到五千人马反败为胜。不仅守住凤翔,还夺回了泾原,把战线重新推往河西诸州。
与此同时,崔朝恩奉命东征,坐镇潼关。
潼关地势险要,只宜坚守,不可轻出。崔国公闭关固守,数度击退叛军,阻其不能南下,解了长安两面受夹击的燃眉之急。
或许大晏气数未尽,声势浩大的藩镇叛乱,再一次偃旗息鼓。崔军向回纥求援,会师常山,数月后收复失地。
刚刚平定叛乱的朝廷,忙着整肃朝纲,认定失去音讯的安西守军,早已落入吐蕃之手,再也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
“朔方军。”萧越人这样说,“你阿耶之所以能夺回胜场,因为吐蕃忌惮朔方军,一路且战且退,不敢突破最后的屏障冒进长安。”
朔方地处偏僻,隅居一方,同时又接近京畿,完全受控于皇家,是天子的护卫之师。昭靖太子李元景在世时,曾出任过朔方节度使,倾力扶植这支军队。大批招募的防秋兵调往朔方、幽州诸镇,使重兵云集的关内道兵力更强。
天宝八年,朔方、河乐、陇石、河西联兵八万三千,攻吐蕃铁刃城。可惜攻城失利,太子麾下两员大将险些被处斩。崔朝恩跟阿耶有过并肩作战的同袍之谊,就在铁刃城一役,两人合力挽回了战局。
昭靖太子被废后,朔方军的地位一落千丈,逐渐被崔朝恩所率领的神策军代替。他是大晏第一个执掌神策军的宦官,也是唯一一个画像能挂入凌烟阁,与开国功臣并列的宦官。崔朝恩殉国后,又经过数次整顿,打散编制化整为零,最后都落在面前这位萧国公手里。
我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深切的关联,他也没有解释更多。
总之朔方军的存在,对吐蕃是巨大的威胁。他们时刻窥伺着吐蕃的一举一动,正面交战或许赢面不大,断后突袭,轻骑游击还是可以做到。
除了朔方军外,各地发起勤王的援军,也在不断往京师汇聚。吐蕃若攻破凤翔入长安,等着他们的就是朔方军跟援军汇合进攻,跟关门打狗没区别。
这一仗从春打到夏,气候日渐炎热,吐蕃人难以适应,战力大减,不得不匆匆撤退。
安西军伤亡惨重,还活着的不足两千人。
阿耶派出使者,昼夜跋涉奔赴长安。
遍身褴褛盔甲破烂的使者站在金銮殿上,高声喊出:“四镇犹在,无一人降!”
朝廷为之震动,文武百官皆跪地掩面嚎啕,老皇帝也忍不住泪洒前襟。
他们以为西域早已沦亡,没想到整个安西寸土未失。
那场惨胜,所有镇守西域的士兵,全部连升七级,澹台不破因此被朝野上下尊为“大晏铁血亲王”,威名无人出其项背。
如果故事在这里结束,当是浩瀚青史的一页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