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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宿世怨

夜愈深,滚水渐沸,凭几上摆着数碟新鲜果子。

萧越人跽坐藻席,施施然亲手炒茶,动作如行云流水,异常优雅娴熟。

先将茶饼碾碎,置于火上翻炒,再以山泉水煎;然后往茶汤里依次加入青盐沫、葱和姜,还有看不出名字的香料,一齐烹煮。待茶水“三沸”之后,煎茶才算完成。

一碗热茶斟出,放在我面前。

“卢怀仙就这么把你阿娘送做人情了?也是,澹台都护接连打下胜仗,风光无量,开口讨要区区一个伶人,不如玉成其好。”

我摇头,“没有。雁门郡王虽然慷慨,却不会轻易答应这么唐突的请求,当场拒绝。而且……阿娘也不愿意。”

“唔?”他挑了挑嘴角,似有不解,随即换上轻松的口吻:“自古良缘多曲折。”

阿耶刚直不阿的名声传遍朝中,又与长安的官员往来甚少,既不收礼,也不往外送。头回为一个乐伎如此莽撞,无功而返也很正常。

在座都知道澹台不破的为人,同样感到稀奇。澹台氏武将辈出,传到我阿耶是第五代子孙,少年得志,早早以军功扬名。连年辗转沙场,无暇顾及儿女情长。直到年近而立,才娶了皇帝赐婚的清河郡公之女李氏为正妻,之后从未纳妾,身边连个红袖添香的侍婢都没有。

同僚问他,世上绝色万千,何以对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乐师念念不忘。

阿耶敷衍道,数月前隔着湖水听那笛手吹奏《折杨柳》,如仙乐过耳,闻之忘俗,顿生知音之感。

那日清晨,阿娘正独自练习,乐班头领眉开眼笑地跑来跟她道喜,“安西都督看上你啦!”

澹台不破是常胜将军,大晏战无不胜的攻伐利器,在西域人眼里可不见得。兵强马壮的中原帝国崛起,对西域诸部的威慑不言而喻。常常一言不合就开打,只要打起来势必要降为藩属国,否则决不罢休,怎不教人胆战心惊。

传闻中的安西都督,性情凶悍暴虐,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名字能止小儿夜啼。夫人李氏也不是省油的灯,悍妒之名传遍,又是圣上亲封的一品夫人。

被这样的人看上,喜从何来?阿娘听了,微微别过脸,似被哀愁魇住,只是攥紧手中的笛子。

阿耶不肯放弃,反而越挫越勇,拿出攻打敌人阵地的决心,非把女笛手要到不可。

被拒绝后,他认为直接开口讨要,拂了郡王颜面,便回去按规矩备下厚礼,外加一匹战场上缴获的汗血宝马,用来交换伶人。

那匹马原是默啜可汗的坐骑,毛色浅金,通身装饰非金即玉,实乃不可多得的良驹。别说二十峰骆驼,就是两百峰,也及不上宝马于万一。

郡王坚辞不受,将阿耶送出府后,决定亲自去乐苑看一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让这铁板一块的武夫魂牵梦萦至此。

“澹台都督是边镇大将,虽不在‘五姓七望’之中,也不是小门小户。多少皇族、世家愿与他结交攀亲!以一支笛曲将乐伎视为知音,太过轻狂草率。但他不计较你是胡夷之女,几次恳求,令本王十分为难。现来问问你的意思。”

阿娘跪着听完这些话,久不言语。那一刻她想,被送来送去,就是伶人逃不脱的宿命。但——千万不要是那个人,最起码她不会死在今日。

一动不动的阿娘开始颤抖,捂脸哭起来,带着哽咽叩首道:“奴婢不愿离开乐班,求郡王不要赶走奴婢!”

“你不愿意?”卢怀仙对她的反应十分惊讶,似乎难以想通,“莫非已经心有所属?”

“没有。”

卢怀仙愣了片刻,又问:“那是为什么?澹台都护正直沉稳,这样的门第,三妻四妾也很寻常,他却没有。如今属意于你,便做不成正室原配,也不至于误了你的终身。”

阿娘更想不通,几个月前不过是在凉亭吹了一支随处可见的笛曲,连面也未露,怎么就被那人引为知音了。

她匍匐在地,声音止不住颤抖:“奴婢自幼入王宫习乐,心中除了音律别无所有,更没想过嫁人生儿育女,妻也好妾也罢,皆非所愿。求郡王让奴婢留下,奴婢定当刻苦练习精进技艺,回报您赏识的恩情。”

阿娘一口气说完又哭,连连叩首。

话到这个份儿上,卢怀仙只好起身道:“澹台都督战功至伟,从来没求过什么,也是头一回开口。本王原想成人之美……你若无此意,强扭也不妥。等你将来改变心意,再议不迟。”

这事就暂且搁下了。

郡王有他的顾虑。皇族子弟与手握兵权的武将,不宜交往过密,以免被诟病私营朋党。收厚礼再送美人,愈发显得有所图谋似的。再则他也想知道,澹台不破还能为女伶做出多少让人瞠目的事。

为了难遇的知音,澹台都督第二次登门,带来十双驯好的吐蕃犬。

郡王爱好狩猎,吐蕃犬则是猎取麝麂的好手。这些生于异域的猛兽,外形凶悍吓人,长着一颗硕大的头颅,双耳尖立有如盾牌,尾巴像狮子一样刚硬有力,攻击老虎也不畏惧。

郡王的府上珍珠如土金如铁,骏马猎犬成群,并不怎么心动。

倒是班主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些吐蕃犬,是多么威风凛凛,生怕这个被人看不起的女笛手,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有多好。

有人艳羡道喜,也有人含酸眼红,阿娘无动于衷。

第三次,澹台都督带来一只白鹘。

猎禽被系上金玉雕镂的尾铃,佩戴刺绣项圈,还配有青丝云锦脚带,戴有玉旋轴的皮带,镀金的栖木以及雕漆而成的鹰笼。

连郡王府中首屈一指的西域驯兽师,都无缘得见这么神骏的猛禽。

大明宫的大鹰坊,豢养着至少四种猎鹰。狩猎最得力的是海东青;最稀有、最显贵的数金雕;最高雅、最能彰显贵族风范的是隼;特别受珍视的,非白鹘莫属。

皇帝也仅有一只,作为西域贡品进入汉土,起名为“将军”。

卢怀仙生生吓一跳,更不敢要。诧异地跑到乐苑对阿娘说,“你猜他下次还会拿什么来?”

等不到下次,澹台都督奉命出征,一走就是两年。

阿娘总算松口气。

谁也想不到,她悬着的心还没完全落回肚子里,雁门郡王就搅进太子李元景谋反的政变疑云。

按说一个公主的儿子,跟真正的皇权挨不着边,没理由跟着太子闹什么谋反。坏就坏在,城阳大长公主的娘家,跟太子生母的娘家,同宗同源,一门出过三代皇后。当时的太子妃也是这一家倾心栽培的女儿,将来的皇后。

“后党”成势,最为皇帝所忌,代宗也不例外。

太子和太子妃一起遭到废黜,以庶人之身流放巴州,不久被酷吏逼迫自尽,终年二十九岁。太子妃拼死顽抗,坠枯井而亡。曾经煊赫满门的后族,饱受重挫,几乎连根拔起。

卢怀仙遭此池鱼之殃,整个郡王府杀的杀囚的囚,要么关押到白头。户籍下的奴婢家仆,全部依律充公,分赐给王公显贵。

世上最令人痛苦的是什么?大概是回忆吧。

“昭靖太子流放途中被人毒杀,并非自尽,暗算他们的刺客,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杀手。我就是那一年入的宫。”

檐角的铁马在风里哗啦乱响,萧越人望向窗外,眼神如此明朗却又空若无物。

李元景是先帝唯一正式册封过的储君,容貌俊秀,举止端庄,更兼才思敏捷,原本深得父皇喜爱。做雍王时,在大明宫以南兴宁坊的十王宅开府,迟迟未就藩。太子掌左右卫率府,有府兵有参事,十王宅与小朝廷无异,很容易惹上谋反的嫌疑。

经过这一遭,十王宅也荒废了。皇帝不放心把皇子们放在宫外,留在眼皮底下更安心。

时隔数年,有太子党试图为他平反,毕竟当时的案子还有很多蹊跷,证据并不充足。

皇帝废黜了这个曾寄予厚望的儿子,贬为庶人,却没想过要他死。大概也感到后悔,于是追谥为昭靖太子,移葬细柳原。

罪案平反就草草了之,牵连太广,已经是笔糊涂账。太子若无罪,当时被一起定为同党的雁门郡王,还有其他的文臣武将,又该怎么清算?

萧越人仍称其为“昭靖太子”,口吻虽平淡,立场也不难猜。不过李元景流放的那年,他才只有五岁,很难说跟是不是这事有什么关系。

我洞悉那样隐晦的神情,如同熟悉自己。若有心事,当已缄默经年。

茶汤放凉了,我喝一口润润干涸的喉咙,接着往下回忆。

卢怀仙获罪伏诛,乐班众人再次被打散,随意塞进一卷卷册子里,命薄如纸。

她们只是乐伎,不必跟郡王家眷一起流放。然而很不幸,写着阿娘名字的纸,落在一位刚正不阿的文臣手里。此公为表忠贞,拒绝接纳这些红颜祸水,慷慨地决定,要把乐伎们捐去边关抚军。

倒霉不分先后,捐边跟斩首没区别,过程更漫长痛苦罢了。只会琴瑟歌舞的伶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洗衣做饭干苦力都指望不上。谁听说过打仗需要乐手在边上弹琵琶吹笛?最后无非沦落成营妓。乐班哭声一片,流干眼泪也改变不了凄惨的命运。

阿娘听到这个消息时,失神将手中玉笛跌落在地。这是她平时最珍爱之物,就此碎成两截。

转瞬之间,竟连乐伎也当不成了,更遑论天下第一的女笛手。她就像那根折断的玉笛,被人随便甩甩袖子扫入尘土,再也不能完整洁白。

白鹘。阿娘说,她脑中闪过那珍贵的猛禽,悲哀地想,如果她是白鹘多好。张开翅膀,就能冲向蓝天。

阿耶的战争刚刚结束,距离雁门郡还有两天一夜路程。他得到消息,派手下一个将领,骑着脚程最快的马赶到,劈手夺过小吏手上的簿册,把捐边名单上的姜仙芝三个字划去。

“澹台都督有令,这乐伎他要了。”

那时阿娘已经和同伴们用绳子栓在一起,准备踏上去边关的漫漫路途。

负责押送的官吏不知所措,张口结舌地阻拦:“万万不可!圣上有旨——”

将领抽出腰间横刀,寒光一闪,砍断了阿娘手上的绳索,昂首挺胸说:“某只听都督号令,务必把姜娘子带回。待都督回京复命,自会向圣上禀明。”

说完走进人群,一把将阿娘拉出来,“姜娘子请上马。”

阿娘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像失线的木偶僵立不动。在同伴羡慕的目光里,忽然被腾空拎起,扔上马背绝尘而去。

为一个胡姬从官吏手中抢人,让那位大义凛然把乐班捐边的文臣颜面扫地。卢怀仙的财产献给朝廷本是义举,这下倒成了沽名钓誉草菅人命。

文臣气不过,在奏章里痛斥澹台不破居功自傲,贪图女色枉顾法度,公然违抗圣旨更是藐视天威。

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铁打的脑袋也顶不住。阿耶率部下回长安述职,在宫里耽搁了整五天,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

距离他们月下初逢,已经过去两年零三个月。皇帝也因为此事,第一次听说了那个惹起纷争的伶人——婼羌笛手姜仙芝。 o2ASvmOpy02FUABRYB6AEcBCeklIc1098wIa7csoXdGYZbMjpgir9yxv4KgMGIG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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