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啸似闷雷惊鼓,把草木震得瑟瑟发抖。树间群鸟惊飞,仓皇投林。
我连滚带爬躲在岩石后,在猛站起身的晕眩中擦去脸上水珠,一再揉眼细看,千真万确那是头白虎。
银月半明半昧,浓云化开,微光恰于此刻洒落它的头顶。原来那虎右目已眇,蒙上一层灰白阴翳。闪电般的长疤足有一指来宽,从左耳斜横划过,把整张脸一分为二,更添凶狠暴戾。
斑斓大虎绕圈逡巡,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如乌云滚动在密林上空。兽的腥膻钻入鼻孔,心跳得快要脱腔而去。
四下全无动静,我一动也不敢动,只盯着它徘徊的身影。虎掌厚实,每一步都踩出铜锣大的爪印,陷入泥地半寸多。
脑海中黑云涌动,止不住的虚汗被风吹干,一时间周身寒浸浸。
怎么办?跑又跑不过,打就更不要想。别说手无寸铁,就算有刀有剑,都不够它一股脑儿塞牙缝。
那虎终于举步逼近,一身锦重重皮毛,尖梢竖立抖擞。
我寻思今晚难逃一劫,紧张得牙齿打战,忽想起野兽怕火。夜宿沙漠的胡商,帐篷外篝火整晚不灭,若遇上狼群,则用火把挥舞驱赶。
扎火把肯定来不及,怀中还有用剩的半截火折子,忙掏出来,抖着手打了好几下才擦亮。
一簇聊胜于无的火苗,照亮狰狞独目。火光所不及之处,夜色愈发寂静深沉。
火折子激怒了它。
猛虎半身伏地,做出攻击的姿势。龇着牙露出鲜红龈肉,深深抠入泥地的利爪,比匕首还硬锐。不过弹指间,微屈的后腿猛然一蹬,那身躯如铜墙铁壁压过,蓝月锋刃给爪牙镀上一层令人胆寒的光。
几块破石头垒起来的假山,比想象中更不堪一击。怒虎扬起巴掌拍断了岩石,脆如削笋。
在它凌空腾起的瞬间,我缩回身子在地上翻滚,将将往边上避过。碎石淋漓飞溅,刮在身上也不觉疼。火折失落,最后的屏障也没了,它再来一次,无论如何躲不开。
人快不过虎,想翻身爬起绝无可能。喘息未定,那虎又纵身扑来,前爪沉甸甸拍在脑袋两侧,掀起灰尘土腥。
疤面虎头悬于上方,近在咫尺,能清楚看见血盆大口张开,挂住几丝晶亮的涎液。
但它只是打了个呵欠。
万兽之王的威怒难测,擒住猎物后,并不急于撕咬,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如猫戏鼠,从头到脚嗅一遍,仿佛在琢磨哪里好下口。
鼻息咻咻,嗅完还不够,竟伸出右掌拨拉,把我翻了个背朝天。它像耍弄一片树叶,落在我身上却是一股蛮不可挡的巨力。肩头瞬间刺痛,布帛撕裂的声音清晰无比。
遍地碎石,腰侧硌住个硬邦邦的薄片。霎时闪念如电,手已下意识探入怀间——腰带里有块打磨锋利的铁片。
在宫内行走,不许携兵器刃物,连做女红的针和剪子都有专人看管,更别说刀。从延生观回来那日,马蹄子掉落一块蹄掌铁,我趁赶车的错眼不见,偷偷捡了,得空就在粗石上打磨。边沿越磨越薄,两头微尖,凹弯处缠上布条,拿起来十分称手。
平日想不出有何用处,藏在腰里只当防身,没想到真有了用武之地。
指望铁片打虎,无异于螳臂当车,我没那么自以为是。反正要葬身虎口,临死前戳瞎它另一只眼也不亏。
横了心,攥紧铁片,用最快的速度照准那虎的左目刺去。手臂刚举起来,腕子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一时剧痛难忍,铁片滑脱手,不知掉落到哪里去。
兽王不容挑衅,陡然受激,抬爪就要朝我兜头拍下。
这回死定了。一颗心似石子坠入深池,万物息声,什么念头都散个干净。
风悄停,尖锐竹哨破空,紧接着是呦呦鹿鸣。
白虎遥相呼应,当即仰头傲啸,吼声振聋发聩,心神为之夺摄。
再睁开眼,夜空愈见深蓝。天边仍见弦月一钩,渐升至天顶。草木中隐约浮起零星绿光,是流萤飞舞。
不久,温热的触感在周身拱动,惊散的魂魄才勉强归拢。低头看,漂亮的雄鹿钻入怀中,正用唇齿咬着我的衣襟轻轻拉拽。褐色眼珠湿润,包裹在浓长的睫毛底下,万般驯顺。
背子早被虎爪撕裂了,布料脆弱不堪,被它胡乱扯几下,从肩头到后身全裂开。衣不蔽体,狼狈难堪,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忽地,我眼角一跳,蒙昧中突然有了光。
一道修长人影,提灯缓步走近。身后跟着白晃晃的庞然大物,巨掌轻悄无声,大抵是那头独目猛虎。
视线仍模糊,只依稀见来人衣着鲜亮。一袭猩红披风垂落身后,薄如雾霭的轻纱大袖随风拂荡,隐透出缂丝云纹。优柔行止间,腰间玉带佩绶叩击作响。
一人一虎,红白相映。夜色无边之下,说不出的浓艳突兀,有种妖异不谐的美。或许预示着不祥,或许什么也不预示。
我头皮一凛,整个人像被无形的楔子钉在地上,没处躲没处藏。僵硬地抬起头,向那身影望去。摇摇火光恰照上雪白面孔,火之暗影不住跃动。一双灼灼其华桃花眼,似笑非笑的神情似池中倒影,不断聚合又漾开。
竟然,是萧越人。
他将琉璃风灯移近,探手撩开布缕,眼底闪过讶然之色,“这是何物?”
我惊惶未定,懵懵答:“伤疤。”
他又蹙眉打量片刻,轻嘶一声,收回手,不动声色在衣袍上揩了揩。
尚宫局里管验身的掌事姑姑,也曾被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吓一跳。我从小看到大,习惯了倒不觉怎么。
李王妃身边的乳娘嘴碎贪杯,喝多了就爱嚼舌,说我是阿娘不守妇道的罪证,本该一生下来就扔井里。又是个磨人精,在襁褓时昼夜啼哭,扰得家宅不安。阿耶见了心烦,提剑欲杀,被阿娘死死拦着才保住小命,只在后背留下凌乱的剑痕。
阿娘矢口否认,让我勿要听信疯言疯语。虎毒不食子,阿耶不可能做出这种灭绝人伦的事。我追问伤痕到底怎么来的,她又不肯言语。
待年纪稍长,我悄悄对着镜子看过一次。那纹路很奇怪,但绝对不是利器造成。摸上去还算光滑平整,像从肌理深处透出来的刺青,有疏有密的绛红色。从左肩起,盘曲延伸到背心,像夏夜晴空的闪电,又像大树深埋地底的根须。如果真是用剑刺伤,不敢想到底割了多少道。
这秘密难以启齿,连陆先生都不知道。我五岁时,那乳娘逗哄二姐明月,吓唬她说,不听话的女娃背上就长疤癞,会变得跟我一样丑,以后嫁人都没脸脱衣裳。二姐听了好奇,非要我脱光给她看一眼,我不肯,打闹起来不小心把她推进锦鲤池,惊动王府上下。
澹台明月是李王妃的二女儿,刚出生就封为郡主,谁也不能把她怎样。阿耶问明缘故,将乳娘逐出王府,又罚我在二姐院子里的桂花树下跪一宿,严令不许任何人再提此事。
李王妃尤觉委屈,二姐更是记恨多年,动辄骂我天生坏种心肠毒,小小年纪就下得去手谋害手足。我听了没感觉,跟阿娘说,我心里从没把她当成手足,有什么可生气。
我不理解何以世人都对女子形貌,有那么多奇怪的偏见。圣贤书里还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成什么样都要接受。阿耶征战多年,身上伤疤无数,被当成荣耀的象征。同样狰狞的东西,长在我身上,却成了羞耻的缺陷,好没道理。
阿娘常为我的奇谈怪论头疼,唯独这件事上表示赞同,说你能这样想也好。虽然我一个人的想法,改变不了世俗眼光,起码能让自己活得不拧巴。她还说,真正疼爱我的人不会在意。
我那会儿刚和陆先生学会甩马鞭,整天雄心勃勃,便安慰阿娘,以后的郎君要是敢嫌弃,我就用鞭子在他背上抽开花,跟我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红痕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也是阿娘蒙冤受屈的烙印,不痛不痒,仿佛与生俱来。
要不是进宫的时候出了点岔子,我都快忘记这回事。
应选的良家子,必须健康贞洁,按说身上不可留疤,连痣和胎记都不许有。乍暖还寒时节,姑娘们被拉到一间屋子里宽衣解带,挨个脱光了检查。看口齿,探肌理,嗅腋下,手指的长度耳朵的形状,两肩高低平齐,双腿是否笔直……各种摸摸捏捏,挑剔得纹丝不漏。
验身倒没什么,能过五关斩六将选到这步的都是完璧,否则全家按欺君罪论处。唯独验发肤那一关,把尚宫们给弄傻眼了。
背上那么大片绛红纹路,想瞧不见都难。一堆人围着轮番查看,有说像火烫的,有说像铁烙的,更离谱的猜测是骆驼咬的,哪个也做不得主。我只说是天生胎里带的热毒,药石无效去不掉。姑姑们摇头叹惋,看我眼神像看烧坏的瓷器,都道可惜了这副样貌。
后来老尚宫发话,肤有瑕不比四肢残疾,能干粗活就行。我跟阿娘是叛臣家眷,罚作宫奴,只为给澹台氏全族赎罪,跟那些正儿八经的良家子、宫女不一样。加之我可能是老皇帝私生女的传言,总不至于被莫名召幸,遂马马虎虎将就过去。
平日洁身沐浴,便谨记阿娘叮嘱,挑没人的时候独自换洗,以免引来闲言碎语。她是担心我被人嘲笑,我也没多当回事。反正好不好看的自己又看不见,丑到别人就更无所谓。
但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这种方式被看光。
尴尬程度超乎想象,把虎口余生的庆幸都冲淡了。心里不停念叨,他是个太监,娘娘们当面更衣就寝都不避讳,何况这疤背也没什么可看的,太忸捏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萧越人难得有愣神的时候,一个趴着,一个站着,大眼瞪小眼,气氛颇为窘迫。
衣衫七零八落,我无处遮挡,只好蜷缩着一动不动,这样子也没法问话。
到底他见多识广,稍怔片刻,又恢复了不以为然的淡漠。手一扬,解开披风扔在我身上。丝滑的绸缎带着些许体温,又凉又热,很奇异的触感。
咬牙爬起来,双腿兀自打颤,全不受控制。抓紧那件披风裹,得纹风不透,绷紧的双肩才略松弛。
萧越人俯下身,从密草里捡起个物事,淡声道:“身怀利器,必有杀心。你来见我,还偷带着这玩意,到底想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