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他们离开长安,开始随心所欲的远行。
无拘无束,翻过山,越过河,先至辽西,又向河湟而去。重走遍昔日的战场,祭拜过同袍的亡灵。遇到好景色,就停一停。
路过热闹城镇,也会听到关于京城的消息。
密谋宫变的结局,注定惨烈。
染坊暴民全歼,叛军残党等皇帝回宫发落。江夏王那一支血脉,从此断绝。
唯一的美中不足,贼首李佑竟逃脱了,下落遍寻不获,只好张榜通缉。
亡命之徒在宫内烧杀抢掠,糟践了好些人命。雁回塔内,留下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僧衣、毛发俱成灰飞,手腕上拢着的白水晶佛珠,颗颗剔透晶莹。
仵作验过身,证实是个阉人,当是那权倾一时的萧宦无错了。为祸三代君臣,得此下场,可见因果昭彰。
皇后不幸仙逝,留下襁褓中的嫡皇长子。帝甚哀恸,早早立为储君,又将年幼的太子交由贞太嫔抚育。柳灼萝因此进位太皇贵妃,成为后宫地位最高贵的女子。以她的辈分和才能,足以承当。又是为先帝守过陵的,没有人会怀疑她的品性。
不会再有皇后了,如果李玄微脑子没糊涂的话。多事之秋,与其让人们把目光放在“尚未有”的东西身上,不如将期待寄托于“已有的”。
高瞻远瞩的朝臣们,再也不用担心宠妃萧氏忝居后位。她是罪臣的妹妹,不可过分显贵,万一将来再生下皇子,岂不动摇国本?江山和感情,李玄微分得很清楚。
宫变当晚,襄平公主挺身抗击逆贼,夜奔出京求救,半途不幸坠马,重伤不治而亡。
和亲化成泡影,很难找到合适的理由向云南王交代,死了总比跑了强。
掖庭局四万宫人,仓皇中自顾逃命,是真的跑掉一多半。法难责众,无从追究。
借着册立东宫的喜庆,皇帝大赦天下,索性将剩下的又发放不少。朝廷忧患重重,养不起越来越多的冗余之众。
谢尚宫没有走,她坚持她的道,心中灿烂的信念,磐石无转移。从此追随在太皇贵妃身边,撰写《襄平公主传》——当然与正史无关。不过无妨,每个进习艺馆念书的女孩子,都知道这位从掖庭宫走出去的“衣冠子”公主,听过她毁誉参半的传奇。
之后不久,谢琇莹率领众多女官,在太皇贵妃的推动下,让皇家旧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采选女子入宫,从一年一选改为五年一选,必须年满十四以上;镯免“花鸟使”,把选女的未来从宦官手里收回;若有少女不愿进宫,又有苦衷难言,或畏惧于家族的压力,可以得到一次反悔的机会,私下向尚宫局掌事的女官陈情。
迂腐的老臣开始后悔,当初一力赞成让柳灼萝抚育太子,似乎酿成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储君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是否会被教养成一个盲目寻求改变,致力于打破祖制的荒唐天子,脑中塞满了脂粉味道的不学无术?这样一群人,将把国家带向怎样的深渊?真是大逆不道啊!为了从民间选拔女官,太皇贵妃甚至上表要求重开女子乡试。
他们手忙脚乱,但谁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太子很依恋皇祖母,国有储君一日,太皇贵妃无法撼动。
还有来路不正的襄平公主,她的身影虽然在宫廷绝迹,留下的麻烦却源源不断。
凤阳阁的最后一位主人,把整个后宫全带坏了。她是个糟糕的表率,不守妇人之志,醉心于舞刀弄枪。仗着有过一点军功,亲近宦官,提拔女官,跟和尚淫乱。放任谢氏的女教习诋毁先人智慧,在选女们心里埋下不安分的种子。因为自己出身掖庭,年少时过得艰辛,就对那些卑贱之人寄予厚望,还让嫔妃去教导她们。
原来公主,也可以有除了和亲或出家之外的,另一种未来。
人心一旦萌生自己的想法和欲望,就越来越难掌控。
澹台氏在宫廷剑刻的痕迹,是无处不在又难以驱逐的声音。无数紧闭的嘴,总有一天会陆续打破沉默,传颂她的名字,她的所作所为,把女祸乱政时代的阴云,重新召回头顶。
谁也猜不出,这些大胆的女人们,还会冒出多少狂妄而不合规矩的念头,并孜孜不倦地企图将它们变成现实。
再这么下去,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啊!
总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未知带来恐惧,墨守成规的人们,甘愿退守回旧日的荣光里寻找慰藉。
这也不行,那也不妥。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
世人对皇朝顶端的风云变幻,想象力是很贫乏的。坊间最精彩的话本,也只敢写成这样而已。
史书吝字如金,惯于将璀璨扫进尘埃。男人傲慢的笔墨,不会留下她们真正的言行。目睹过这一切的人,知道她们的故事,她们的所经所历,也只望向天边的流云,笑而不语。
塞外蛮荒之地,比京城冷得多,霜降更早。
那年初秋,敦煌的枫树赤红如烧,燃过漫山遍野,美不胜收。
于是他们决定停下,在沙洲置地买屋,开家胭脂铺做营生。
离长安老远,阿纨才发现,公主金印竟还揣在怀里。溶成金坨,够用好一阵。她是个容易满足的人,笑嘻嘻自嘲,折腾大半辈子,就落这么点钱。
还要养个细皮嫩肉的面首,又舍不得他受苦,难免感到压力。
长生倒不觉辛苦。知道自己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很努力地去学。事事亲力亲为,争取做个靠得住的郎君,不让她操半点心。毕竟她一口咬定两人已经和离,他又出过家,现在是她勉强收留的面首。往后还能不能被重新接纳,没准。
他其实很苦恼,连面首也当得有名无实。她不肯让他亲近,总是分房各自安歇。熬到猴年马月是个头呢?只要不打架,同允不管他俩的事,拿定主意做个闷嘴葫芦,店里已经够他忙了。
长生满腹委屈没处商量,一颗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
铺子开张那天,来了一支风尘仆仆的队伍,把小院挤得水泄不通,街坊四邻都好奇地围观。汉子们手脚麻利,从马车内搬出数十口乌檀木大箱子,绸缎、金银、日用之物应有尽有,说是主人送的贺礼,连礼单一并呈上。
打量这些魁梧壮汉,虽是脚夫装束,举手投足却有行伍之风。自称从昭阳堡远道而来,东西送到就走,不敢多叨扰新婚夫妇。
不过是句客套话,给了长生无穷的勇气,托着腮眼巴巴望问:“阿兄把嫁妆都搬来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个名分?”
阿纨不理他,全当没听。她的目光被一柄长剑吸引住,剑身上考究繁复的纹路,仿佛要挟寒光喷涌而出。难怪这口箱子特别沉,原来里面还藏了乾坤。
她兴奋不已,抽剑出鞘,在庭院里飒飒生风地耍弄。许久未碰兵刃,却不曾手生,身姿依旧轻灵如练。剑气纵横,红叶纷然摇落,美得似一幅画。
怎么会忘。跌宕起伏的一生,都和战争相连。快乐、悲伤、挚爱、憎恨……坚定的信念,从不动摇的意志,全由金戈铁马见证。锋刃是她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无法割舍,否则就不再是她。
同允买了西街的酸杏脯和毕罗回来,隐约见墙内剑光乱闪,以为有麻烦找上门,心头一紧,手已摸上竹伞柄。
红枫缤纷,以沉醉优美的姿态自眼前飘坠,是她在舞剑。
同允松口气,把热腾腾冒着香气吃食放在石桌上。江湖喋血的日子,变得无尽遥远,血色在记忆里褪淡,化成一抹陈旧胭脂。实在没什么好担忧的,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平静安稳地过下去吧。
阿纨整日清闲,力气无处发泄,长剑拿在手里便舍不得放。跃跃欲试地招呼他过来,要把拿手的招式全练一遍。
有孕满四个多月,胎已坐稳。比头回强些,反应不算大,胃口也不错。她总穿胡服,倒不大显怀,也没告诉长生。
薄薄一层窗户纸,死活捅不破。同允觉得自己还是该做点什么,全当日行一善。遂温和地劝:“三娘吃点东西吧,刚出炉的毕罗,放凉了不好。别只顾舞刀弄剑,你现在不宜操劳。”
最后一句,吐字尤为清晰,分明说给长生听。
再辨不出弦外音,神仙也没辙。
好在他不傻,很快咂摸过味儿来,人怔怔的,杵在原地说不出话。
在心里飞快数拨日子,料定是在雁回塔那晚,准没错的。他由衷地佩服自己,要紧关头矢无虚发,太出息了。回想这大半辈子,运气都不怎么样,原来一股脑全攒在姻缘上,千恩万谢苍天有眼。
但面上不敢露,反而愈发小心。强烈的喜悦和酸楚,交织成复杂表情,只会拙嘴笨舌地望着她嗫嚅:“是不是真的?”
没人回答,同允悄然退出庭院。
她不慌不忙,拈个杏脯咬一半,嫌酸,放下了。近来口味变化快,比较爱吃甜。毕罗有羊肉和樱桃两种馅儿,迟迟选不定,问他:“吃那种好?”
“都咬几口试试?不爱吃的留给我。”
她就各自掰了一半,低低说:“要多吃东西,孩子才长得好。”
他蹦起来,揣着手满地乱转,小心觑她脸色,激动得嗓子打颤,“你是说……你愿意留下孩子?”
那就意味着,或许,大概,不会再赶他走了。
阿纨正吃得香甜,舔一口指尖上的樱桃浆,斜睨他,“你好奇怪,我为什么不留自己的孩子?要扔也是扔他那不着调的阿耶。”
话虽不中听,好歹肯承认他是孩子的阿耶。他油然而生一种拨云见日振奋,使尽浑身解数,才哄得阿纨同意让他搬出偏厢搬,住一块儿方便照应。
苦尽甘来,很有小别胜新婚的况味。夜色里弥漫着甘爽甜软的气息,到处香香的。
他拿起梳子给她梳头,手势很轻柔。
鹊踏枝铜镜,边沿镌刻优雅铭文,“照日花开,临池月满,龙盘丽匣,凤舞新台。”
镜中映出他和她,一双人,容颜静好,积年风霜雪雨,都沉淀在眼角眉梢。
灯下看美人,心神荡漾,骨软筋酥,满腹柔情绵绵得快化了。梳齿卡在红丝上,他轻轻拨开,发现那束龙池边削落的断发。她还留着,他在这世间最后一缕乌黑的发。
酸楚和感动漫上心头,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
“娘子,让我抱抱你好么?”
她抿唇笑,点头。
他忙扔下梳子,蹲身将头埋进她怀里。
阿纨抬起手,在半空迟疑片刻,终于轻轻落下。手指穿插进柔顺的银发间隙,一下一下轻柔地捋。
面首也有扶正的一天。
“娘子。”他喃喃地唤,“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对你和孩子好,再也不惹你生气,不让你伤心……你别不要我。”
她轻轻嗯一声。
他还维持那个姿势,贴得很紧密。渐渐就没那么老实,往怀里又钻又拱,鼻息灼热地埋入胸口。隔着薄薄心衣,含住曼妙的春色。
她已经答应要他了,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
交领松散开,她醒过神,红着脸推开他,“哎……不行。还是当心些吧,别伤着孩子。”
差点忘了,他替她掩上被子,顿生惭愧,又不舍地在唇角吻了一下。
情热空前高涨,可惜望梅难止渴,别是一番煎熬。阿纨很紧张孩子,这回不容半点闪失,他也只好按捺。
原来全身心地爱一个人,哪怕朝夕相处,也是日思夜想,怎么都看不够。
能握着她的手入睡醒来,已经很满足。做梦似的,没想到今生还能有机会看到自己的骨肉。有了血脉相连的羁绊,再也割舍不断。
阿纨在正月里临盆,日子分毫不差,昭阳堡又来了人。
房里几乎没什么动静,偶尔传出的尖叫却催肝断肠。她那么坚强,打断骨头都能不吭声。长生想象不出要有多痛,才会发出那样凄惨的声音。
大盆大盆的血水泼出来。他站也站不稳,失魂落魄地蹲在院里,心揪成碎片,不知该怎么替她受苦。不停地自责,后悔得不行,求遍漫天神佛,眼珠都不会动了。
含璋半年前就做了父亲,比较有经验,不似他那么慌张。佯佯踱步上前,宽慰道,双生子是艰难些,他已经把侯府最好的稳婆和郎中带来,一定会没事的。
飞雪绵绵而落,覆盖了树冠、院墙,在地上积出一层洁白的晶莹。
婴孩的啼哭划破清冷黄昏,也惊醒院里须发皆白的雪人。
他跌跌撞撞扑进门,顾不上看一眼孩子,颤声追问:“我娘子有没有事?”
稳婆笑得和气:“恭喜郎君,双喜临门,母子平安。”又把刚包好的娃娃递到娘亲怀里,“小娘子好福气,儿女俱全,郎君这样心疼人。”
再怎么生死看淡,到底还是欢喜的。从此将开启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阿纨生下一对活泼健康的兄妹,玉雪可爱,长得非常漂亮。含璋舅舅瞧着欢喜,给两个外甥备下贵重的见面礼,待妹子出月,才依依不舍地启程道别。
经过这么一遭,长生实在吓够呛,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地后怕。总对着她念叨,有这两个孩子已经足够,以后再也不要了。
多添一对活泼的婴孩,小院变得比以往热闹很多。
取名字的时候,两人颇费思量。他原本该姓李,为掩藏身世又改姓萧,没什么好追溯的。幼失双亲,被宦官收养,都不是值得留恋的过往。
便决定让孩子随娘亲的姓,哥哥叫澹台恩颐,取恩泽颐养之意,是命运网开一面,才孕育的孩子。小名就叫佛狸,因为他阿耶当过和尚。妹妹小茶总笑话他,长大以后也要去敲木鱼,沐泽佛恩。
佛狸就缠着阿娘问,为什么妹妹叫小茶?听上去朝气盎然,一点也不像和尚。
“小茶就是嫩绿的茶叶尖儿呀。”阿纨抚摩他的总角,笑着答,“在长安,人们把年纪小的女孩儿叫小茶,睫毛长长的呢,叫‘躺春’。”
到了开蒙上学的年纪,小茶终于有机会把威风凛凛的大名写在纸上——澹台不染。
运笔处铁画银钩,力透纸背,跟舞剑似的。
佛狸时常觉得,耶娘太恩爱也不是好事,不太顾得上他俩,像野地里捡来的娃。可允叔叔不让他这么想,还说他和妹妹打出生起,都是阿耶亲手带大的,动不动就被尿洒一身。稍大点能走了,肩上驮一个,手里牵一个,再累也不觉得。
小茶是个面若琼瑶,心似悍匪的姑娘。从小爱闹腾,浑身是劲。笑起来能融化冰雪,放嗓一哭惊天动地,比哥哥难哄得多,也很霸道。深更半夜,非要抱着在院里转圈,看见月亮才开颜,可想而知多折磨人。
佛狸深以为然,“阿耶没出息,很怕阿娘,什么都听她的。”
“他仰慕她。”允叔叔收起羌笛,还是用那样慢悠悠的口气说:“像仰慕日月星辰,山川大河,甘愿追随这样坚定不移又光辉灿烂的存在。他们的爱,不分高低贵贱。”
佛狸还小,听不太懂,又隐约觉得感动。他和大咧咧的妹妹不同,是个细腻敏感的孩子,开口说话晚,心思也沉静如水,凡事爱揣摩。同允叔叔总夸他,大巧若拙。至于妹妹么,是把刚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喜恶分明强烈,像灼灼的烈火。
他们的家风是有点奇怪的,一切都反过来,娘子像男儿,郎君像女郎。
阿耶很恋家,不大往外走动。镇日围着阿娘打转,安排一日三餐,四季衣裳,画眉梳头。
闲暇时往楼上临街的窗口一坐,看书作画,十分慵懒悠然。明月般的人,照进一隅幽暗。轻薄的白纱后,隐绰绰透出银发俊颜,仙气飘飘,是块当仁不让的活招牌。诗书里写的长安贵公子,多么风流倜傥,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样的阿耶,怎么会去做和尚呢。又不好好做,半路还俗娶妻生子,不是罪过么。
小小的脑袋瓜里,总是装着层出不穷的疑问。
“阿耶以前年少轻狂,做错很多事,难以弥补,只有到佛前忏悔。还好你阿娘不嫌弃,愿意给我改过的机会,才有了你们兄妹。”
“年少轻狂?那阿耶如今多大岁数,怎么头发全白了,脸上还没褶子?”
刚搬来时,街坊四邻也曾私下议论。后来听说,胭脂铺里俊俏的郎君,因为生过一场大病,才满头白发。见得多了,也习以为常。
远近都晓得,沙洲有家胭脂铺,掌柜娘子是胡儿,言行爽利,生得美,擅调香。西域最芬芳迷人的鹅黄膏和口脂,都出自她手。染出指甲久不褪色,涂腮的斜红更是一绝。
胭脂铺声名远扬,除了脂粉也卖香料,调配好的香饼、香丸,吸引许多往返在河西走廊的商客。
阿娘闲不住,家里分明不缺银钱,还是坚持要做好这爿生意。
在孩子们眼里,胭脂铺是一方神秘天地,乾坤无限大。
光阴仿佛在这里停驻,老木头打磨的柜台泛着沉郁的光,香气幽凉沁人。有时安静,有时热闹。南来北往都是客,镇上的熟面孔隔三差五来喝杯热茶,能听到许多有趣的事,东家长李家短,值得会心一笑,也惹人唏嘘。
那天听孙家娘子说起,附近村里有个倔脾气的姑娘,不肯听媒妁之言,死活不认耶娘定下的亲,竟敢悄悄地收拾行李,趁夜一声不吭跑了。
村里人在河边捡到她一只鞋,疑心是不慎坠河,却打捞不着。也有人说,在入关的驿道上见过她,只是瞧不真。
孙家娘子不禁垂泪,“这年月,外头兵荒马乱,听说又要打仗了。一个姑娘家,能上哪儿安身呢!”
佛狸老成地感慨:“真是红颜薄命啊。”
妹妹大而化之一挥手,“阿娘说了,红颜只要不招惹狗男人,一般就不会薄命。“
他们的阿耶打个愣,心虚地转过身去。
小茶细心地发现,阿耶在店里的时候,生意总是好得出奇,允叔叔更忙了,算盘珠子拨个不停。买胭脂的娘子们,很信赖阿耶的眼光,总让他帮着挑拣,趁机搭几句话。
孙家娘子喝完热茶告辞,又迎来沈家姑娘。出手很大方,买下十几种香丸并各色胭脂,临走还非要留下一盒点心,硬塞到允叔叔手里,扭头就走。阿耶见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晚饭很丰盛,有允叔叔喜欢的胭脂鹅脯,还有阿耶亲手蒸的鱼。
饭吃得差不多,小茶还惦记着点心,迫不及待掰开一块红豆酥,咬着咬着不对劲,从嘴里吐出张指头宽的纸条,写了句看不懂的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脆脆生地念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呀?”
佛狸低头扒饭,在桌底下踩她的脚。
阿耶石头一样定住,手里筷子都捏不稳了,面色惶惶,“我真的不知道……”
小茶无辜地眨巴眼,“是呀,君不知嘛。哦,原来是我不知道的意思。”
阿娘把鱼汤盛出三碗,柔声细语地说,“多吃点菜。”
完了,阿耶面前没有鱼汤。她这才觉出不对劲,抓起一只大鹅腿,撒丫子就跑。
佛狸飞快地喝完了汤,站起来叉手,一板一眼地说:“儿吃饱了,耶娘慢用。”还拍拍阿耶的肩,像男人一样对他表示完同情,也一溜烟跑没了影。
同允放下碗筷,憋着笑,“我去找找他俩。”
佛狸还是惦记着家里,往外头转一圈,到底放心不下。溜进庭院,到处乌漆嘛黑,允叔叔和妹妹还没回来,肯定又跑到河边练拳脚消食去了。别看允叔叔平日闷声不响,其实是很很厉害的,飞檐走壁无所不能,还会做漂亮的伞。
阿娘的窗口还还亮着灯,他蹑手蹑脚蹭上楼,耳朵紧贴着门,想听听他俩有没有吵架。真要吵起来了,该怎么劝才好呢。
结果他们在聊一些从未听过的话题。
“照这么打下去,安西四镇早晚沦为战地。孩子都还小,咱们要早做安排。”
阿娘说:“关内不是旱就是涝,饥荒遍地,也是动不动就举反旗,再往何处去呢?”
“烟花三月下扬州。”阿耶真是出口成章,总有股子天塌下来也不愁的淡然,“待来年开了春,把店盘出去,带你们往江南转转。”
“江南好啊,桃红柳绿,莺莺燕燕。”
佛狸一阵兴奋,要远行了么?总听允叔叔说起,耶娘年轻的时候,走遍名山大川,什么都见识过,惹得妹妹心痒难熬。转念又有点惆怅,很舍不得这里,毕竟是从小长大的故乡。
好容易回过神,屋里的动静变得不同寻常。
阿耶嗓音软软的,“我没有,真没那心思,娘子可冤枉死我了……我这辈子再也不吃点心还不行么?”
那么大的人还爱撒娇,佛狸都替他脸红。
阿娘轻轻啐他,“胡闹什么,没空理你,账还没盘完呢。”
“没胡闹,我的心好痛,不信你摸摸看……你不救我,我就要死了。”
缠得阿娘忍不住笑,“那么严重呀,我看没治。”
床帐的金钩不知怎么碰着了,叮咣一阵响,紧接着是窸窸窣窣动静。
阿耶喘着气,“当年在塔里怎么救的,你就再救一次……”
过了很久,他们也不再说话,应该不会再吵了吧。佛狸蹲得腿发麻,正打算悄么声儿开溜。没走两步,依稀又传来人语,“娘子……我不行了……”
听起来很严重,阿娘细却声细气地笑,像存心戏耍他,“就不许。”
佛狸顿时有点慌,要闹出人命么,怎么就不行了呢。刚要折返,突然被一股大力凌空抱起,允叔叔脚步比猫还轻,一下子就把他带到屋顶。
西域的秋夜,清风明月,令人心里澄静。
过完热热闹闹的新年,待最后一场春雪消融,就到了下江南的日子。
胭脂铺终究没忍心盘掉,毕竟是阿娘的心血。托了靠得住的乡邻照看,全家便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佛狸牵着妹妹的手,在里外几间屋转来转去,每一处都留下他留恋的叹息。
小茶豪情万丈,早就迫不及待要飞出去,叽叽喳喳兴奋地笑个不停。
他看得出来,阿耶也很不舍。独自踱步中庭,负手而立,不知想些什么。月光下的影子,拓在深青石板上,像沉进水底的珠玉。
越往关内走,各路消息纷至沓来。
人的寿元有限,匆匆不到百年。末路的王朝苟延残喘,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咽气。
江南风光好,鱼米丰硕,烽烟四起的动荡,暂时还影响不到这里。
回望人世之钩沉,犹如明镜照骨。
阿纨想起在长央丘地陵看到的谶语,有个地方叫陈桥,将发生一场载入史册的兵变,成为下一轮王朝的兴龙之地。
“什么陈桥?”长生不解。
她摇头笑笑,“没什么,可能我记错了。”
就算有,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到那时候,她和长生早已不在,更无须操心。
人生在世,一口气,一副皮囊而已。该固守的,固守过了,该放手的要学会放手。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江南的宅子很美,林泉松烟,空翠疏朗,和西域的雄浑壮阔不同。
他们又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直到兄妹俩长大。
孩子大了,各有志向。
佛狸要去长安闯荡,少年游侠多豪气,银鞍白马度春风。小茶的想法一贯精灵古怪,打算先去河湟看望舅舅,以昭阳堡为起点,游历西域各国,玩够了再去长安找阿兄。
最后商量出结果,让允叔叔跟佛狸北上长安,顺道探访旧友。耶娘留在长安的根基,多少还有点,真遇上事,还有能找的人。
随吉听进阿纨最后的指点,那场宫变过后,一心藏锋敛锐,再不轻易沾染兵事。退守深宫,把心思花在他亲手抱到皇帝身边的婴孩身上,已经官居太子少傅。东宫对他十分信赖,也要恭敬地叫一声唐阿翁。
至于红鬃烈马澹台不染,阿耶是这么说,“小茶像她娘,本事高脾气大,吃不了亏。我写封信,托含璋侯爷从军中挑派几个可靠的人,沿途悄悄护着点就行。”
谁那么不长眼惹了她,该担心的是自己。
一个北上,一个西行,就这么定了。
往南是万万去不得的,蜀地已经燃起战火。
云南王没有王后,在宫里养着一头白虎,立下终身不娶之志,一心开疆拓土。
南诏大公主生下一子,袭王世子之爵,朝廷敕封其为兴宗王,但这远不足以安抚边夷日渐膨胀的野心。
骄奢者不久长,强梁者终败亡。
维州之战,是中兴之势最后的辉煌。
抬头望,白云千载空悠悠。也不用去想前生后世如何,只这一个瞬间,就足以让人沉默了。
同允和兄妹俩都走了,偌大的宅子空荡荡。
“长生,我带你回家。”
有她的地方,就是家。
当年巫蛊换命,他的阳寿只到四十七,时日将尽。
阿纨将他带到大漠深处,长央丘风沙浩荡,镜泉清澈如旧。
世事轮回,若将来机缘巧合,有人再进到千里冢,会发现一双紧紧拥抱彼此的骸骨,黑白发相缠,化作尘埃也不分开。
同生同死,共穴之盟。
节物风光不相待,碧海桑田须臾改。或许很多年以后,这片沙海和湖水也会消失不见。
历百千万亿恒河沙劫,于无尽的时间中,得此一世相守。
终古兴亡和乌有,万岁千载,有情皆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