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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枝空

我把谢琇莹和陆眀姝叫到跟前,取出钥匙交给她俩,“打开掖庭宫的门,让女孩子们快跑,以免落入暴民之手。凤阳阁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给大家分一分。有形的枷锁可以打破,余下就看各人了。不愿走的,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天明之前会有援军赶到。”

“殿下?!”

两人震惊不已,双双跪地,不敢去碰那钥匙。

“全放了?”陆眀姝睁大双眼,“这是逃宫……”

“这是镇国公主懿旨。”

最终谢琇莹颤颤伸出手,捧着钥匙,似有千斤重。

我在她腕上握了握,说:“外面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总要走一走才知道。关在这宫墙里的,都是你的学生,也是你和你的姐妹们,留给大千世界的火种。快去吧,去放她们自由。”

又笑着看向陆眀姝,“是离经叛道,也是旧死新生。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

锐利的意志,比刀锋和火光更明亮,即使只能短暂地劈开混沌,也一定会改变些什么。

她俩领命去了,我再嘱咐同允:“找左神策军的护军中尉康易,他跟薛定方有交情。让他的人先把局面稳住,你赶紧出宫,去西华坡给唐随吉报信。”

“那你……”

“我去救皇后。”

“不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是澹台明庭。”我仰起脸,像十五岁时那样,露出坦荡无畏的笑容,“等我收拾完那伙暴徒,把和尚抢出宫,再去同你汇合。”

我会活着,哪怕不断地摔倒,一定会重新爬起。没有不灭的肉身,也要淬出滚烫的灵魂,化作咆哮浪涛,千千万万次冲向绝壁,永不退缩,永不熄灭。

一路杀到淑景殿,砍瓜切菜般顺畅。他们人数虽多,不过是些杂役工匠,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见势不对,扭头便哄逃四散。

殿内传出嘹亮的婴孩啼哭,我的心恍惚一下。

推门而入,四处空空荡荡,血腥气冲鼻。能跑的全跑光了,灯架倒地,遍地狼藉。

皇后难产血崩,已折腾得奄奄一息,绕过翠纱屏风,满床鲜血横流。宫里乱成这样,医官也进不来,只有一个贴身宫女不肯自顾逃命,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无助悲泣。

一看那青灰骇人的脸色,心知她活不成了。伸手去探,颈侧脉搏微弱几近于无。皇后勉力转过头,想集中涣散的眼神,嘴唇翕动,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我俯下身,凑到她耳畔说:“放心,我会把孩子平安送到圣上身边。”

一语毕,苍白的手从床边垂落。

宫女止住悲声,含着泪把皇子递到我怀里,哽咽不成声:“殿下……是位皇子。”

薛家盼了好久的嫡皇子,可怜刚出世就没了娘。幼弱的婴,眼睛还没张开,小手小脚花瓣般粉嫩,像颗柔软的水泡。我无比小心地搂着襁褓,不断调整姿势,生怕连呼吸都会把他震碎。

在很多人眼里,他是这皇朝的未来。我不这么觉得,未来隐藏在千千万万人的心魂和意志里,他只是个无辜的婴孩。

宫女教我如何抱他,“手要托住这里……”

颤抖的嗓音突然掐断,温热的血溅到婴孩脸上。一枚弩箭扎透宫女的喉咙,僵硬的身体后仰,直直砸倒了屏风。

第二支弩携风劲射而来,我挥剑挑开,将婴孩放在他母亲余温尚存的尸体旁,回身应战。

我没见过李佑,仔细打量对面的敌人,从扭曲阴鸷的眉目里,瞧出几分李和舟的影子。

“是皇子还是公主?”他眯起眼,有些急切地追问。

“这里只有一位公主。”

李佑冷笑,额角青筋毕露,“皇子出生还未造册,就克死了亲娘,又是早产,恐怕活不成。”

“你只是个太监,轮不着操这份儿心。”

猛戳中痛处,李佑怒极咆哮:“把他给我!”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弹一下剑身,嗡鸣似尖锐的嘲笑,“从我手里抢人,凭你?”

他咬牙切齿,“你又知不道,我阿耶是谁。”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你阿耶是谁,你娘没告诉过你吗?问我做什么?”

“本想留你一命,要怪就怪你自找!”李佑扔掉手里射空的弩,朝殿外一挥袖,“贱人戕害皇后又杀死皇子,格杀勿论!”

这是不打算留活口了。一大群右神策军呼啦啦涌入,持刀包抄而上,杂沓的动静吓得婴孩放声大哭。

他们人太多,挤得寝殿水泄不通,打斗起来只能近身相搏,地方又逼仄,有些难以施展。

我怕皇子落进李佑手里,小命难保,牢牢守在围榻前,不敢离他太远。

又是车轮战,小腹忽传来短暂而尖锐的刺痛,我心往下沉,顿时进退维谷。每次都是这样,有了身孕就内功大减,倘勉力为之,唯恐伤及孩子。

想自己脱身不难,带着襁褓婴儿绝无可能,该怎么办?

李佑眼尖,捏起细嗓怪叫:“贱人撑不住了,快拿下她!”

咬牙挣起身,忽见一团白影破窗而入,携凌厉的杀气,齐刷刷绞断逼近的刀尖。

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人用力掣到一旁。

“长生?”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烈光。

夜风从撞破的窗口猛烈灌入,银发如练的背影,挡在我面前。

光线幽暗,只看见白色的身影翻滚如落叶,在围攻中矫健地腾挪,一招一式拼尽全力。

神策军久经阵仗,十分难应付。他的槊刀能抵挡一阵,时候长了也难免被缠落下风。

我缓过气,提剑重新跃入阵中,把襁褓塞进他怀里,“瞎添什么乱,带着孩子赶紧走!”

“我不会再丢下你——”

来不及解释更多,我压低嗓,飞快把话说完:“西华驿二十里外往北,有片野树林。先去跟同允会合,我会来找你们。”

他怔在原地,仿佛听不明白。

眼前忽然变得明亮,数不清的火把从殿外围拢过来。

洪亮的军令响如炸雷:“逆贼犯上作乱,杀无赦!”

更多手持刀剑的兵士冲进殿内,两边都穿着神策军袍甲,像混乱的潮水厮杀在一起。

他们终于来了。

情势陡然间逆转,李佑慌忙转身要逃,我飞扑上前,长剑直刺入他后心。

贼首伏诛,逆乱的叛军心神大乱,很快便溃败涂地。

首领拄刀单膝跪地,“左神策护军中尉康易,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

“本宫无事。”我竭力平静,扬声下令:“快去追剿余党,别让他们到处乱窜,祸害了后宫的嫔妃。”

神策军领命退散,留下满地尸体。

喊杀声变得分外遥远,殿中清凉寂寂。

真奇怪,皇子原本哭个不休,在他怀里却安静下来,睡得香甜。

我给孩子掖了掖襁褓,低声说:“有件事没骗你,我就叫阿纨。”

他咽一下嗓,下定决心似地开口:“我不做和尚了,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沉默片刻。

“那我就护送你去南诏。”他怅然低下头,眸底聚起浮冰似的迷蒙,缓慢而坚定地说:“皇宫已经不安全。你想嫁给云南王,也没什么不好……他叫长生吗?总是听你自言自语,念起这个名字。如果你很爱他,就去找他。”

这个傻子。我暼眼瞪他,一口气沉在胸口出不来,“送我去南诏,然后呢?你打算去哪儿?”

“找个庙继续做和尚,每天给王后诵经祈福。”

“我不跟你走。”

“哦……”他的目光迅速暗淡下去,努力想挤出个笑,结果没能成功。

“听好了——”我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笃定地说:“你,跟我走。”

“你刚才……说什么?”

突如其来的喜悦,让人分不清幻觉和真实。他难以置信,望着我直发愣,微微张着口。

“你不是要给我当面首么?我不做公主,你就不稀罕了?”

他笑,“遵命。”

那场短暂而荒唐的暴乱,成为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旷野夜奔,穿过茫茫呼啸的风,头顶乌云散尽,挥洒漫天星斗。

这情景不是头一回了。再也没有恐惧,没有犹豫,也没有牵挂。心中的方向,前所未有地清晰。

前方树林渐密,马蹄狂响震得草叶摇颤,打破了天地的静谧。一队骑兵带着惊人的气势,很快逼近眼前。

同允比他们都快一步,看着我身后的和尚,露出欣慰的笑。

为首那人铠甲湛亮,飞身下马,三两步朝迎面走来。

半生相识,无需多言。我把婴孩交给随吉,一字一字交待:“把皇子平安带到圣上身边,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不能假手旁人。将来——”我凑到他耳边低语。

“我明白。”随吉郑重点头,眼角有晶亮的水光,“你们……也多保重。”

彼此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暂忍离愁,他屈指打个呼哨,命侍卫牵来三匹良驹。

腰酸得不行,总有不适之感。我为难地嘀咕:“有没有马车?”

长生细声劝道:“骑马是辛苦些,再忍忍好么?出京畿就安全了。”

同允满脸纠结之色,憋出一声咳嗽,咳得长生不明所以,只好哑口。他现在很听话,生怕再度被我抛弃,总有点拘谨。

孩子才两个多月,方才又大动干戈,我不敢在马背上继续颠腾,固执地坚持:“要马车。”

随吉不多问,对副将吩咐几句,转眼从队伍尽头拉出一辆堂皇利落的马车,像凭空从地底冒出来似的。同允捞起袖子上前,飞快拆掉多余的装饰。

看来他们得到消息,打算带皇后出宫避险,这辆车就是为她准备的,结果被我捡了便宜。

驾着马车,一口气跑出三百多里,停在荒凉的岔道口。晴天烈日,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柳树扎根在尘土里,略遮骄阳。

我从昏睡中醒来,听见同允敲着车辕问:“接下来怎么走?”

倏忽跃入红尘,竟不知何往。

海北天南,每条大路都坦荡地摆在眼前,直通天际。

长生替我捋捋鬓边乱发,“都听你的。”

我想了想,问他,“你第一次征战是在哪儿?”

“辽西。”他不假思索地答。

我不言声,就这么抿着唇,定定地望进他眼睛里。

望得他额角冒汗,突然意识到什么,脸红心虚地闪躲着目光,指尖逐寸挪过来,轻轻搭住我的。

生死关头,他脱口而出的是,我“再也”不会丢下你。

“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梦里。”

我跳起来冲他龇牙,“你果然又骗我!要是我没发现,你打算装到几时?愚弄我就那么好玩,我在你身上吃的苦头还不够么!单纯的和尚没有了,我不要你这种满口谎言的家伙,你给我滚!”

“最后一次了。”他仰起脸,哀恳的目光盛满缱绻,温柔的苦笑像涟漪,一点点化开在唇边,“阿纨,你也骗得我好苦。”

想起假扮宫女的事,顿时泄了气,讪讪地扭过脸,“彼此彼此!”

大概怕我俩大打出手,把车拆散了架,同允蓦地扬鞭启程。朝着晚霞燃起的方向,一路向西。

车身剧烈颠荡,晃得我往前踉跄,被他顺势按进怀里,再也挣脱不开。

呼吸炽热,痒丝丝拂过耳畔,“我瞒着你,是因为害怕……你讨厌过去的长生,更喜欢傻和尚。现在人也被你拐出宫了,反悔已经来不及。”

“没多大区别吧……反正都是我的面首,不喜欢了再赶走也不迟。”

他低头抚上我的脸,眼底含波,抿唇而笑,“一世裙下之臣,三生有幸。”

被他盘弄得有点晕乎,陶陶然闭上眼,在绵长的亲吻里流连。

蜉蝣尘埃,天地寄怀。

放眼长望去,苍穹风云变幻,西天的晚霞何等瑰伟壮丽。

三军之众,一朝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那些生死荣辱的仗,我们都勇敢打过了。激流而退,也不辱此生豪情。

一座山不是只有峰顶,它的绵延起伏都好看。水不是只有最汹涌的浪花,平静时也可以照见月亮。

人也一样,不是只活某个点,就被钉在那里停住不动。

无论余生短长,都值得携手并肩,再去闯一闯。

情之欲,爱之执,交融骨血,生息繁衍,代代相延续,才是凡人可以得到的“永生”——但实在无须过于执着。

人生渺渺,你我也渺渺,幸有执子之好。 6o4mNR5hr1M3mTx0P5IcH9s3DqnO4fwyD0jW6+RuQOkxD64o/ybLtB+2Qd3XUZ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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