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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凰淬

头顶的纱帐随风起起伏伏,其实什么也没有,但我挪不开眼,失神地望了许久。

“同允,我该怎么办?都是我的错,不该再去招惹他。”

“是你告诉我,未来比过去更重要。”同允轻轻地说:“他不记得你们的往事,纯粹的感情却并没有消失。就算忘记一切,还是会再次爱上你,愿为你舍去性命。这样的他,依然不配做孩子的父亲吗?难道只有让他变回以前的样子,你才会重新考虑你们的未来?”

“我不知道……”我翻个身,苦恼地捧着头,“以前总怨怪他,舍不下长安的富贵荣华。现在才明白,不想让心爱的人亡命天涯,生怕保护不了对方,是多为难的心情。”

“下个月初七。”同允低声说:“圣上要去西华坡狩猎,随行的名册还在拟。”

和亲已经落定,公主待嫁,自然不能随驾出猎。况皇后临盆在即,后宫事务也要人打理。

和南诏交换了通婚书和礼单,其中包括两百头战象,出手豪阔令人瞠目。

有人认为这是云南王竭诚示好,对未来王后的看重。也有人觉得,南诏在借此耀武扬威,彰显战力。

朝堂就是这样的地方,任何一件事,都有大臣持完全相反的意见,面红耳赤争论不休。

短短数日,他们争论的焦点,从礼单变成皇帝该不该在这时候离京夏狩——尽管西华坡是离长安最近的皇家猎场。

民间的灾情不乐观,国库紧张,西南又失重镇,还有从南诏远道而来的和亲使节,都要准备迎接。

两百头金戈铁象,如何安置才好?万一南诏包藏祸心,纵容战象肆虐长安,乃至冲撞宫墙,谁能抵挡?

李玄微想必早已习惯,任凭他们各执一词,吵得热火朝天,依然固执己见。

他允许自己的朝廷出现不同的立场,也会耐心斟酌分辨,但不会让任何人代替他做决定。

绝大多数朝臣都在劝阻,这种戏码每年都要乐此不疲地上演,这次尤其夸张。李宰相甚至冒雨在飞霜殿前长跪不起,恳求皇帝收回成命。

宫里发生的事,不能只看表面。

细心的人会发现,持反对态度的,全是文臣。而有机会随驾出猎的,都是武将。

江山有了动荡的前兆,偃武修文的风气再不复以往。

武将在战场上浴血杀敌,却比不过那些只会在京城吟诗作画的文人。后者安享他们用性命拼出来的富贵清闲,还对匹夫之勇大加贬损,搁谁心里也过不去。

李玄微比老皇帝强,他从来没忘记李家的天下,是靠什么打下来的。

巡猎并非为了沉迷游乐,而是“回到众人之中”。

擅长滔滔不绝的文官,个个眼高于顶,谁也瞧不起。自以为熟读几千年传下来的智慧,手握古今正义,就足以治理国家。而那群缺乏头脑和眼光的武人,不过是他们手里的剑,指哪儿打哪儿就够了,没资格参与庙堂决策。

皇帝的耳朵里,不能只听见同一种声音。

西征小勃律受挫,安南被夺,让皇帝清醒地意识到,一旦危难当前,朝中可堪任用的将才却没多少。

武治而安,不以文华而乱。他已经用雷霆手腕收回宦官的权柄,接下来该重新填补这片空白。

没有比狩猎更妥当的方式,让武将聚集到天子身边,感受信任和关怀。他们能面对面地和皇帝交谈,撇开繁琐的礼节、奏章,以及文官傲慢的排抑,把内心的想法直接上达天听。

皇帝一意孤行,出行名单很快敲定。说是人多才热闹,除了少数年轻文臣,其余皆是武将中的小姓,前后顺序的排列很讲究。有幸随驾的嫔妃,只萧观音一人。

从我认识李玄微那天起,他想做的事,无论兜多大弯子,最后总能做成。

同允眯着眼睛说:“宫里难得这么空,殿下也要早做准备。”

狩猎是危险的活动,不在猎场的人,也要小心成为别人眼中的猎物。

我打开玉匣,取出前晚落印的出宫准条,“听说唐督公的夫人收养了个孩子,十分乖巧可人。姐妹许久未见,请阿沅带小公子进宫,陪我游湖散心吧。”

随猎队伍,仍少不了宦官的身影,选中一贯小心恭慎的唐随吉,昼夜不离舆卫。宦官的地位纵然今非昔比,但他们永远是与皇权共生的存在,无法轻易抹灭。

皇帝带着合乎心意的人马,浩浩荡荡直奔西华坡。

偌大的皇宫顿时冷清。

只要还有人觊觎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永远没有万全之策。

我在等一些必然之事发生,但不知道它何时会来。

升平大长公主仙逝后,焚香这桩温柔风雅的乐趣,几乎从宫廷绝迹了。皇后克勤克俭,萧贵妃沉迷于向鬼神祈福问祥,窥伺天象。其余默默无闻的女眷,不敢轻易染指奢侈的爱好,生怕因此受到攻讦。

窗外明月亮得发慌。

我十五岁时,懵懵懂懂学了这么一门伤感的手艺,用作杀人。李盈袖用焚香拉宰相同归于尽,就发生在眼前,我却没能阻止。从此把香料束之高阁,再也不肯碰。

此时此刻,忽然很想调一炉香,祭奠消失的一切。

《西域传》里有香名“拙具罗”,出自安息国。去洛阳二万五千里,北至康居。烧之通神明,辟众恶。

似浓还淡的馥郁,袅袅挥散开。没有七宝镶嵌和富丽雕工,被岁月磨蚀成暗色的香炉古朴陈旧,腾起一片迷蒙香气,摇曳出令人心酸的温柔。

夜半更深,也懒得惊动梨园。宫人里挑几个能吹笛击鼓的,架白幕,燃起灯烛,演一出久违的皮影戏。

皮影人偶陈旧泛黄,摸在手里有些发脆,是女将身骑白马,手挽长弓。

盈袖写的戏词,我依然倒背如流。

摆弄着香料碎屑压成的香饼,把香枝和香粉在炉里仔细叠放好,心逐渐安宁。

幕布后,夜奔武阶驿,徐徐开场。

“西风飒飒走胡尘,战马如飞穿山岭。我本是将门巾帼女,运筹帷幄善用兵,只为西夷不安分,无故兴兵犯边庭。白日里逐金乌操练待命,夜半深迎明月奇袭哨营……”

戏还没唱完,一炉好香已焚尽。焚烧朽叶的幽香尽头,夹杂一丝凛冽肃杀,弥漫成奇异的余味。

大风起,銮铃啷啷作响。

凌乱的碰撞,更衬出宫苑安静得异样。

脚步那么仓皇。

“殿下!”看守凤阳阁的小太监,连滚带爬跑进来回禀,“宫中生变,暴民已冲破宫门,皇后娘娘受惊,动了胎气提早临盆……淑景殿大乱,眼下内宫无人做主,请殿下赶紧移驾避乱。”

鼓乐戛止,琴弦铮然崩断。

“这么快?”我和同允对望一眼。

皇帝前脚刚走,我也有点始料未及。

小太监口中说的,是“暴民”而非“叛军”,就有很微妙的意味。眼下灾情四起,民不聊生,各地百姓揭竿频繁,但很快会被镇压。明火执仗冲进皇宫大内,还是头一回。

没有内贼,引不来外鬼。我让谢琇莹赶紧去打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凤阳阁的宫女太监,都是年轻没经过事的,也晓得大祸将临,不知所措地躲进角落抱头哭泣。

不由想起斩夜狐那晚。前尘旧梦,总是在深宫里一再重演。

多少年了,胡地衣冠懒穿戴。转身回寝殿,脱下累赘裙衫,翻箱找出几件旧袍换上。袖口略短了些,倒也还合身。

提剑走出大殿,谢琇莹正带一队侍卫迎面赶来。

“他们有多少人,谁发起的暴乱?”

“只有……不到三百。”她跑得太急,按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李佑是他们在宫里的内应……”

整件事比我想的还要荒唐。

李佑被施宫刑后,在染署当听差,结交了永兴染坊的管事张韶之。

这永兴染坊,专供皇室御用的织染布匹,进出宫门有所便利。李佑跟张韶之往来甚密,待时机成熟,便以利许劝诱,很快煽动起这帮乌合之众。织染工匠,大多是染坊的奴籍,脑子一热,妄想逆天改命。

皇帝哪个当不得,龙椅谁抢到算谁的,最不济还能趁乱捞一笔。

连句通顺的口号都没想出来,这伙人就敢仓促起事,将兵器藏在紫草堆里,用车拉进银台门,只等深夜作乱。

没多久,守门的士兵发现蹊跷。他们车上的东西,比干草重很多,于是扣下查问,欲挑开干草,看清楚车里装的什么东西。

张韶之狗急跳墙,当场暴起,杀死盘查的卫队,然后和同党换上守卫的衣服,纷纷拿起兵器,大喊大叫冲进内宫。

这伙人并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随心所欲地往各宫乱窜,殴打太监,凌辱宫女,见什么抢什么,甚至闯进司膳寺胡吃海塞。

张韶之带几名手下闯入清思殿,一屁股坐上龙椅。还大言不惭地宣称,要把所有抓出来的女眷,无论老幼,全充作他的后宫。

我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仅仅是这样而已?

造反没那么容易。李佑再蠢,也是李和舟的儿子,出身皇族,自幼习过兵马读过书,不可能指望一群头脑简单的暴民让江山易主。

连染坊管事都开始做皇帝梦,他图什么?继续当卑躬屈膝的太监?

除非他还留了后手。皇位更迭的人选,绝不会是张韶之,那不过是个搅混水的替死鬼。

同允再去打探,得到一个尚未证实的消息,这场暴乱真正的目的,是要把广孝皇帝第十七子江夏王六岁的重孙推上皇位。

江夏王一脉人丁凋零,早已被排挤出核心皇族。只剩这孤零零的小王孙,和李玄微算同辈,出身却不太正统。最大的优点是年幼,易于掌控。

作乱的并非全是织染工,其中肯定也混入了企图浑水摸鱼的叛军。会是些什么人呢?敢在京畿胡闹的军队可不多。

猛然想起,李和舟在位时,更宠爱右神策军的护军中尉梁守谦,逢左、右神策军比武,常为右军助威。

右神策军营离皇宫较远,我们还有时间。

又过了摸约一刻钟,还不见大队人马来把凤阳阁团团围住,我等得不耐烦,让同允出去抓个乱党回来查问。

这厮手掌有刀剑磨出的厚茧,怎么看也不像染工。

我举剑指向他的咽喉,“你们的人怎么回事,还没打过来?”

换了胡服,他也认不出我是谁,颤声说:“郡王有令,凤阳阁那女人不、不太好招惹,先别去惊动,要留活口……”

他仍称李佑为郡王,必定是叛军一伙。

公主要留活口。李佑一旦篡位成功,就需要强大的盟国,去承认傀儡君主的地位,我会变成他和南诏博弈的筹码。

那么他首先要做的,是斩杀中宫,连腹中的皇子一并斩草除根。

李家的江山和我没关系,我也不在乎。可淑景殿里,有个正在危难中产子的女人,她是薛定方的妹妹。

弱小的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权利。如果还不能,那么强大的人,就应该去保护她们。

“你已经惹了。”

剑尖往前轻送,血溅封喉。

“殿下,现在怎么办?”同允嗓音始终平静。

皮影散落一地,幕布如雪覆下。

盈袖,未完的故事,我知道该如何续写了。

日月循环西复东,似幻同。唯有江山千万古,磨尽几英雄。

“生灵涂炭狼烟生,朔风似箭我挺身去”——这是你写给我的戏文。

如果公主的一生,辗转过山河万里,踏遍红尘四季,末了还是只能和亲,来日九泉地下,怎么有脸相逢。

“还愿和我并肩一战否?”

同允笑得爽朗,“许久没活动筋骨,求之不得。” tHIJ3fqVNo/XdmczepWah7LHsKrlU+86FXe89vEGxAAMF02eFWA5IV09gLby/M0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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