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森然寂静,耳中兀自嗡鸣不止。或许是幻觉……仿佛总听见身后跟着若有若无的脚步,铁链清脆碰撞,如影随形。
喜脉。怎么会是喜脉。
杀千刀的霍承鸣,医术这样不牢靠。分明说的是,以后再也难坐胎。不过也不能全怪霍承鸣,孩子又不是跟他怀的。
跟长生私会,闹到这步田地,连自己也没想到,又不敢告诉任何人,就没喝避子汤。只有那么一次,老天可真会作弄人。
完全措手不及,没觉出任何喜悦,只有排山倒海的焦灼和恐惧。
尚未磨灭的惨痛记忆,再度卷土重来。我跪在皇座的阴影里,禁不住瑟瑟发抖。
大热酷暑,李玄微赐下“一斗珠”青羊皮——母羊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小羊羔,取出来剥皮,就为要那一小块珍珠毛。
煞有介事把我叫来,当然不仅为送出这份不合时宜的赏赐。我心里愈发七上八下,总怀疑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转念又反驳自己,绝不可能,同允也是才诊出的脉象。
皇帝贵人语迟,神情也有些古怪,吩咐近侍呈上一摞奏本,“你先看看这些。”
全是西南传来的战报。
安南节度使李涿不知收敛,在封地征求无度,杀死洞蛮酋长杜存诚,再度引蛮人不满。
南诏清平官与洞蛮继任酋长李由独结亲,在安南境内持续为祸。李涿惹下大祸,仅被贬到漳浦,继续为官。
今年六月,安南土人又引南诏兵合三万,一举攻破交趾,杀掠十五万人。
交趾城沦陷,意味着南诏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彻底侵吞了安南。如果不能得到公平的对待,西南蛮对外的攻掠将不会停止。
接下来便是重兵入蜀,进围锦官城。
强大的南诏,有了比刀枪剑戟更犀利的武器——金戈铁象。
以藤为甲,以竹为弓,乘象而战,横扫四方。
南诏山高林密,象群随处可见。他们将这些庞然大物训养为战象,冲进敌阵践踏,眨眼之间伤亡连片。战争中死去的象,还可以剥其皮,制成战士的甲胄,坚厚如铁。
痛失安南,李玄微不得不正视这个迅速崛起的西南属国,对大晏造成的威胁。开始在南诏的入蜀要塞上,密集地修筑城堡,派重兵戍守。
“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曾雄踞中原的殷商王朝,就有驭象为战,攻无不克的辉煌。但存世至今的兵书里,从未提到过,要怎么对付金戈铁象。就连象皮制成的铠甲,也没有弓箭能穿透。
“若蜀地开战,你有几分把握?”李玄微声音异样,我隐隐觉得不祥。
“陛下,白虎为战的时代,随着大伽蓝战死,已经彻底成为过去——今时今日,猛虎也无法抵御象群。”
去岁冬,刚在波迷罗川折损了四万大军。眼下又逢暴旱,赤地千里,蝗灾肆虐,朝廷根本无力再战。
就算我肯披挂上阵,也绝无胜算。如果我弃战而逃,长生会得到世上最悲惨的死法。
之前不痛不痒的扰边,只是南诏的试探,还有转圜余地,一旦尹鹤拓决定夺下安南,就代表他彻底失去耐心。
这不是孩童的游戏,云南王不会为一个女人,把刚到手的安南吐出来。
朝廷内忧外患,百姓也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李玄微的打算,是不费一兵一卒,把这场冲突消弭于无形,让南诏打消侵扰蜀地的念头。
那么就只剩一个办法,安抚云南王,给他想要的。
“明庭啊……”李玄微话不说尽,手指轻叩御案,仿佛在给我时间考虑。但他的耐心,也不会太长。
距离太远,抬头只望见一片明黄杂错的斑斓。帝王的面目模糊,高深莫测,无悲无喜。
“尧帝舜帝梁武帝,哪个帝王得百世”。经文里唱的,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天子。上天怎会有这样的儿子,他们只是被权力扭曲的怪物。
我跪得手脚麻木,咬紧牙关,用尽剩余的力气,也只能挤出轻飘飘的声音:“遣妾一身安社稷,臣妹愿为陛下分忧。”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想了很久,想不出还有什么所求,垂首低道:“把他的锁链卸了吧。”
皇帝在阴影里轻笑一下,“准奏。”
“谢陛下宽宏。”
局面一变再变,李玄微不会在皇位之侧,容留昭靖太子的血脉。
不能在皇宫生下他的孩子。这个异常沉重的秘密,藏不住,也无人能与我分担。远嫁南诏,是唯一的活路。而我会保守它,直到生命的终结。
我们没用,只是一段见不得说不得的因果。
“公主下降南诏,愿夷汉永好。”——和亲的旨意,在日暮时分传遍宫闱。
凌乱的心跳慢慢平息,风声特别清晰。
寂坐整夜,淡薄晨曦透过窗纸,染上铜镜里苍白的面庞。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再等一等,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同允轻声地问。
“等来等去,只会夜长梦多。”我低下头,双手摆弄衣襟,“你知道的,我现在……不能再上战场了。”
“你们可以远走高飞。皇宫并非铜墙铁壁,我拼上这条命,也会助你成事。”
“和谁远走高飞?”唇边若有所思的弧度,渐渐凋零成苦笑,“我原谅他,但不能信任他,也无法认同他作为父亲的资格。不是让一个女人怀孕,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当爹。我想,这件事应该由我自己决定。他不再记得我,往事永不可追,同生共死的深情,都烟消云散了。”
时间是唯一不可替代的东西。当我们拥有过的时间,全部变成空白,我怎么敢指望,一个单纯的和尚,会为一段露水情缘承担巨大的代价。毕竟在他清醒时,也不曾做到过。
不想让他失去安稳的余生,更不想让自己再次失望。
“云南王对你有情,可是……他会接受这个孩子吗?”
回长安之后,我从未与尹鹤拓书信相通,也难知道彼此的近况。阿耶在这上头吃过大亏,凡传递音讯,很容易被冠以密谋的污名,只能慎之又慎。
“大晏失去安南,是危险的讯号,尹鹤拓再也不是从前认识的小师弟。我不喜欢用感情来赌侥幸,所以不能肯定,往日的交情在他那里还有多少份量。不过,看在夷汉永好的份上,他会的。”
“任何人都很难得到你的信任。”
“我不相信权力。”
同允凉凉地感慨,“他已经失去所有,为什么不试着再给他一次机会?我不想看见你因为受了伤,就执意推开所有人,在孤立无援中被失望击垮。”
“我还有你,不是吗?”我握紧他的手,“我会带你一起去南诏。我们之中,起码有一个能得到自由。”
伤感挥之不去,忽听见外面有不同寻常的喧闹,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小宫女挑帘回禀:“雁回塔的和尚失心疯了,闯进凤阳阁,非求见殿下不可,说是负荆请罪,还要找一个叫……叫阿纨的掌灯宫女。因晓得他有些来历,咱们不敢过分责骂,任凭怎么劝说,也轰他不动。”
“同允……让他走。”我嗓音颤抖。
“我出去看看。”
隔着半掩的窗,听见同允挥退众人,严令不许声张,又好声好气地哄劝和尚:“阿纨不愿跟殿下去南诏和亲,前阵子已经自请出家修行了,如今并不在宫里。”
庭院静了一霎。
他愣怔着两眼,痴惘惘地问:“她出家了,那我怎么办?”
“出家了,就……爱天地,爱众生,众生里也包括你。”
“我不信!你们到底把她怎么样了?关起来了,还是杀了?错都在我一人,要杀就杀我的头,求殿下不要责罚无辜……”
“小师父别只顾嚷嚷!”同允沉声打断他:“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胡闹!赶紧走,惊动了宫禁的侍卫,谁也担待不起!”
“我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让我见她一面,只求一面。就算要出家,也该亲口有个交代。若她全然把我抛诸脑后,为什么还要求殿下去了我的枷锁?!”
同允顿时语塞。
他认起死理谁也拦不住,从地上爬起来往里冲,急得带出哽声:“阿纨!阿纨!”
听他声嘶力竭地唤,我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嚼碎了一枚苦月亮往肚子里咽,尖锐的酸楚漫遍五脏六腑。
“小师父再胡搅蛮缠,恕我无礼了。”
同允抽出腰间软剑,随手挽出犀利的剑花。刃网白光如织,挡在身前。
他浑然不惧,固执地迎向剑锋,凛凛道:“我要知道阿纨还活着。看在萧娘娘的份上,让我再见她一面,过后自会向殿下认罪,任杀任剐。”
同允逼得没法,又不能真的以剑伤他。收着力挥出一掌,把他推出丈外。
他忘了自己曾如何驰骋沙场,应战的本能还在。刹住步子腾身而起,眼中逼出戾气,“把我的人还给我!”
同允被他缠斗得节节而退,眼看要撞开殿门。
“都给我住手!”
三个人都定住了。时间仿佛消失在无边的寂静里。
“殿下……”同允重重叹气。
我沉着脸走出,站在台阶顶端,垂目俯瞰他惊讶的脸,“凤阳阁没有阿纨这个人,你想要什么交代?”
“你是……襄平公主?”
他不敢相信,仔细地打量我,眼睛微微眯起,浓长的睫毛含住了瞳孔中骤然降落的暮云。
“该说的那天已经说清楚了,你回去吧。”
“你不是掌灯的宫女……你骗我,一直都在骗我?”
认真计较是我理亏,心虚地扭过脸不去看他,冷冰冰说:“随你怎么想,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往后好自为之,对彼此都好。再胡闹下去,辱没了皇家颜面,萧娘娘也保不住你。”
“那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好骗的傻瓜,还是取乐的面首?”
“你只是个犯了重罪的和尚,余生都要为自己的罪过忏悔,困在塔里不得自由,有什么资格做我的面首?”我心痛如绞,硬装出疾言厉色的模样,甩袖恫吓道:“上一个在后宫闹事的和尚叫薛怀义,坟头草已经比人还高。”
“你不是阿纨……”他抬手遮住眼,痛苦地抖着肩,“她不会这么对我。”
“就当成一场梦吧,是梦总有要醒的那天。”
“从你走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生怕累你受罚。一天天数着日子,可你真的再也没来过。我不信你那么绝情,只怕你出事。原来你要嫁给云南王了,所以狠心同我了断。”
泪水夺眶而出,我只好转身背对他,画帛都快扯烂,头上的珠钗乱撞。
同允低道:“殿下有苦衷,你别再逼她了。我先送你回兴庆宫,让人瞧见会有大麻烦。”
良久,他长长叹口气,嗓音悲哀而平静:“是我没有自知之明,痴心妄想一场,徒惹人笑话……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锤得我胸口发闷,模糊的视线黑云翻腾。
脚步声快要消失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回廊转角,苍白的袍角一闪而没。
“长生……对不起。”
夜色垂如鸦翼,凤阳阁灯火渐起。
我心神不宁,反复摇铃问值夜的宫女,“同允还没回来?”
小宫女仰起困倦的脸,细声禀道:“回殿下,都监去了萧娘娘宫里,想是有事牵绊住,没说什么时辰回。要奴婢派人去催吗?”
“不必。你们都下去休息,别守着了。”
苦等到后半夜,熟悉的身影才踏月而归。
“他还好吗?”
同允从不撒谎,“不太好。”
答案是意料之中。我颓然半卧,眼睛肿得睁不开,天昏地暗的感觉久久不散。
同允在脚踏边坐下,语气平淡,仿佛在诉说陌生人的故事:“傻和尚想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一直想方设法打听凤阳阁的消息,得知公主要和亲南诏,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为了心爱的小宫女,他决定向公主坦白,请旨还俗,愿受一切责罚,只求成全他们的感情。”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鸽子要高飞,我心里难过。还是希望她能飞得更高更远,飞跃万水千山,不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