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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诱僧

孟夏草木深,晴空烈日,热得人心浮气躁。莲生愈发不爱到处走动,总趴在石门边乘凉。

那天我发现他在翻一卷书,看得很入神。我凑过去瞄几眼,是本西域游记。

“你爱看这个?”

“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亲切。那些地方,像在梦里去过,很熟悉……要是能去看看就好了。”

“为什么呢?人人都想下江南,名山大川风光好。西域只有黄沙,大风永远刮不停。”

他很认真地偏着头思考片刻,说:“南北文人的游记,我也看过不少。名山大川是好,可我还是想去西域。”

“……说不定以后真的有机会。”

“怎么可能。”他晃晃足踝的铁链,伤感道:“我一辈子也离不开皇宫,大概会老死在这座塔里。不像宫女,赶上大赦的恩旨,还能发放出去。等以后你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

“那你努力活久一点,等以后公主没了,我给你求道恩旨,让你跟慈恩寺的和尚一起扶灵枢去关外,你就可以留在西域。”

他听完十分惊讶,“镇国公主尊贵无匹,身故后难道不是随葬帝陵?”

“她在整个北方打过仗。”我抚摩游记发黄的纸张,低低说:“又在交河城长大,想落叶归根也是人之常情。”

“那你呢?阿纨的家乡在那里?”

“我?我没有家。”实在想不出来,随口敷衍道:“宫女年纪大了,过两年就该打发出宫。可能找个踏实的人嫁了吧,过寻常日子。”

“阿纨,我可能……做不成很好的和尚了。”他突然紧张,把膝上的袍子揪成一团,嗓音越来越低,“总是惦念你,我心里很苦恼……经书也念不进去,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过去的爱太深了,寸寸漾进骨与血,几经生死也无法彻底磨灭。

落荒而逃,我连着躲了半个多月,没敢再靠近兴庆宫。好不容易各自安生,何苦再把他拉进红尘。

莲生走的那天夜里,又下起滂沱大雨。溪水变得浑浊,龙池暴涨,满池硕大的莲叶随波涛起伏。

它低低地哀鸣,靠在我怀里咽了气。

也好,去了那边,有普陀陪它,再也不孤单。

我和长生把它葬在雁回塔边的竹林,采了很多天竺果和野花,妆点它的坟茔。

他诵完超度的经文,问我:“普陀是谁?”

“一头老虎。它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是最好的朋友。”我抱着膝蜷在蒲团上,哭得声嘶力竭,好在雨很大,掩去了悲声。

“白虎?”

“我没说老虎是白色的……”我止住哭泣,诧异地抬头望他。

他抱起瓷枕摇晃,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激动地拿到我面前,“是它对不对?”

木雕小老虎。

救他那晚,我在观音像前留下这木雕,将往事统统归还。没想到他一直好好收着,还藏在枕头里。

“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很像一个人?是我在梦里见过的人……不,不是像,一定是你。”

“你记错了……出家人怎么能这样轻狂?我从来不认识你!”

我很慌,用力推开他,劲儿使大了,把他掀得直撞到墙上,闷哼一声,神色十分痛楚。

被雨淋湿的僧衣半透,浮出肩头红痕,还有淡淡血渗出。

“怎么回事?”我把他拎过来,扯下半边领口,从肩胛到后背,露出更多凌乱的鞭印。

越看越怒从心起,喝问他:“谁敢鞭笞你?!”

他吓一哆嗦,吞吐道,“不、不是别人,我自己抽的。”

我不肯信,“到底是谁干的,你别害怕,告诉我谁欺负你,我想法子给你出气。”

他面庞已经红透了,“那你先答应我别生气……”

“好,我不生气,你说。”

“真是我自己抽的。”

“你只是失忆,又不是疯子!好端端的,抽自己干嘛?”

“没有好端端……”他裸着半身,低眉垂眼地在我面前坐下,“从你来兴庆宫的那天,我就再也不对劲了,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然后语无伦次解释半天,什么是苦修坐禅,调伏身心。当了和尚,还老梦见女人,是不可以的。妄念起时若不能抑止,只能鞭笞自身。痛苦的惩罚,可以帮助修行者断绝一切心念和人欲……之类。

倒霉和尚,怎么就不让人省心。

“打成这鬼样子,有用么?”

“老实说……不怎么管用。”他委屈地嘟囔,“还是会梦见你,每晚都是。”

“那你以后还打不打了?”我要给他气死,哽住了喉咙说不出话。

“阿纨别哭……”他卷起袖子给我拭泪,小心翼翼说:“你不喜欢的事,我以后都不做。”

我推开他夺门而去。远远回头看一眼,他还坐在原地。孤凉的影子映在墙上,泥塑似的,许久不动。

荒芜的夜地,雨幕凄迷。

能跑去哪儿呢。我在石阶上呆坐片刻,怏怏收了泪,吩咐小太监去取伤药。

他见我去而复返,倏地从蒲团上蹦起来,差点被铁链绊个跟头。

真是活冤家。我默默叹气,晃了晃手里的药瓶,把酒坛扔给他,“要是疼得厉害,就喝几口。”

他又合掌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能沾酒破戒。”

我瞪他一眼,“你犯的清规戒律还少么?满肚花花肠子,到底哪点像个正经和尚?”

“我没不正经,除了你我都没梦见过别人。”

“转过去,闭嘴!”

在塔里关了太久,总不见日光,肤色比以往更白皙,衬得鞭痕触目惊心。

沾一点清凉药膏,小心涂抹伤处。他猛震一下,肌肉收紧,身体细细地打颤。

“疼得厉害么?以后别再犯傻。”

他说不疼,嗓音有点沙哑,拎起酒坛仰头灌了好几口。又递给我,说这酒很好,“喝下去,像有月光在经脉里流淌。”

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喝见了底。

药还没涂完。

新旧交替的红痕有深有浅,错落成一张网,镌刻在肌骨细腻的纹理之间。丝缎样,匀色明光。

指尖轻轻抚过,不由心疼,“下手这么重……你都梦见我什么?”

他静哑无声,鬓边雪色低垂。闭眼沉默许久,呼吸起伏不稳。

什么也来不及想,半裸的上身便紧贴着压了过来,唇瓣莽撞地碰在一起。

喑夜分残烛,焰光忽明忽暗地生灭。凝望并抚触,这双眸子里火,从来没有熄,偏又静得出奇。轮廓俊美的脸,眉梢带妩,眼角含春,危险而令人恐惧。那是被漫长的苦难、忧愁、渴念与执迷冲刷过的面庞。

瓷瓶砰然落地。

莽原的春风渡进骨髓,心都不在腔子里了。

拥着他伤痕累累的背脊,感受到踏实份量……不会比我独自背负两个人的记忆更重。

都不过凡夫俗子,没有般若智慧,总被声色欲念所牵引。再相逢似水底捞明月,明知是错,要一错再错。

抛却无边无涯的佛法,忘却红颜白骨架,含泪吞食因果花。侵肤蚀骨的温柔,激荡得让人心痛,也只有痛苦能令欢愉加倍。

一晌贪欢,该破不该破的戒都破完了,他这会儿才顾上害羞,压着嗓问:“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这根本不是喜不喜欢的事,弄不好又要大祸临头。

酒意散去,我心里很乱,像丢进沸水里翻来滚去。跳下床飞快地穿好衣裳,想看他又不敢看。

“阿纨?”他抬手拉住我的衣袖,“你生气了?是怪我对你太唐突么?”略顿一会儿,起誓似的,一字一字郑重道:“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我不是汉女,不讲究什么从一而终,你又没吃亏,不必耿耿于怀。”

他登时僵住,“那你刚才……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不过是鱼水之欢吧,在宫里待长了也很寂寞。我朝风气开化,对女子的清白没那么看重,我也不太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他不可置信地摇头,“阿纨你是害怕才这么说,怪我情不自禁,无论什么后果,都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

“只要你守口如瓶,就不会有什么后果!”终归不忍,把语气放软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也别太自责,以后好好修行,总能弥补的。本来就是半路出家的和尚,佛祖不会太较真。”

他愣愣的,神色茫然不解,像被始乱终弃的女郎一样幽怨。

我狠下心肠,用力把袖子拽回来,“还要我说得多明白?你怎么负责?你是和尚我是宫女,注定没有未来。万一传扬出去,命都保不住。请你忘掉这件事,就当我可怜你挨了那么多鞭子,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趁夜跑出雁回塔,一口气头也没回。

是真的怕,又说不清在怕什么。

躲在凤阳阁,推说病了不见外客。想起那晚的事就后悔,心口堵得慌。忐忑地安慰自己,悬崖勒马是为他好。反正他什么都不记得,谈不上多深重的感情,可能难过一阵子,也就忘了吧。

莲生已经往生极乐,我没理由再往兴庆宫跑。公主跟宦官,公主跟和尚,难听程度不相上下。

不能去见他,思念却难熬。像有根细丝拴在心尖上,来回拉扯,忍得骨头缝发酸,吃什么都是苦的。

索性昏天黑地大睡不醒,连梦里的木鱼笃笃也觉得悦耳。

两月光景,浑浑噩噩一晃而过。

皇帝听说我病了,这次仿佛病得不轻,连掖庭也不大去,便常遣人来问。我不敢让医官请脉,被发现是装病更没法儿解释,只好强撑着爬起来,去皇后宫里多走动几回。

薛皇后身子沉重,即将临盆,李玄微却忙于政务,许久无暇踏足淑景殿。

这年长安暴旱,雍、岐、陇等州又生蝗灾,米价暴涨,据说斗米可值三万钱,百姓没吃的,人多相食。大灾最易激起民变,赈灾的银子不足,朝廷上下十分头疼。

饶是民间水深火热,宫里仍奢侈不减,瓜果湃在井水里嫌不够凉,还赐下比往年更多的冰给贵人们消暑。

有孕之人体丰怯热,寝殿四周摆满了冰瓮。我陪着皇后稍坐一会儿,被寒气浸得哆嗦。正寻思找个理由告退,通侍来传,说皇帝宣我觐见,有要事相商。

和同允匆匆赶到弘文阁,被告知皇帝还在和大臣们议事,让我先候着,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传旨。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骄阳似火的正午,硬生生站足两个时辰,纵有华盖遮挡,还是生受不住。汗如雨下,胸闷气促得紧,刚喝一口茶,抖心抖肺地全吐出来。眼前直发黑,全靠同允及时搀扶,才没晕倒在阶下。

守在弘文阁门口的太监,分明看在眼里,又若无其事地垂手侍立,只当没瞧见。

我顿时心中有数,皇帝是有意为之,当着文武官员的面,给我摆脸色。

最近哪儿得罪他了?绞尽脑汁想不透。

迟迟回过神,却见同允搭着我的脉,几番欲言又止,眼神都变了。

“怎么了?”

他蹙着眉,眼风往四周一扫,“殿下最近,没觉得有哪里不妥当么?”

“没觉得。不过是疰夏吧?应该无碍的。”我顺了顺胸口,“可能宫里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人也变得娇气。啊对了,你先回去,我估摸着里头没好事,别被白白迁怒。”

同允摇头,嗓音愈发低微:“是他的吗?”

“什么你的他的,我听不明白。”

他凑到我耳边,飞快地说完。

“……你能确定吗?”

“十之八九。”

传令太监小跑道跟前,面上堆着谄笑:“殿下久等了,这就随奴进去吧。”

彼此对望一眼,尽在不言。

我稳住步子,面容沉肃地踏上丹陛。 DZyG5RZeYEfcunmz5YgCz7CgP2hC+JZgUSfr22xJg0lJGJejFbYXI3n6GjuKIE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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