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举动反常,他也搞不清所以然,却不生恼。从鹿嘴里扯出衣袖,耐心地微笑道:“此地花木芜杂,道路难辨,极容易走岔,我送娘子出去可好?”
当他起身发出动静,我才发现,沉重的铁链依然缠在足踝之间。
“……行吧,叨扰了。”
还好有幕篱遮面,他看不见我的表情。
他什么都不再记得,这条路我恐怕比他还熟些。果然跟着没走几步,两人双双迷路,绕着竹林越转越远。
走丢了,念经求佛也没用。他有些慌张,有时抬头看天,很努力地到处张望,还不忘絮絮解释:“娘子莫害怕,小僧绝无恶意,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哎呀,真糊涂。”
我不害怕,这里并不陌生——前面就是缚龙堂。
门上朱漆褪色,铜钉的锈蚀更深,看上去许久无人打理。
他见我怔怔地对着朱门,疑惑道:“娘子认识这地方?”
“我的长辈至亲,在此处亡故。”
“你想进去看看吗?边上有个狗洞,我替你把门打开。”说着直奔墙角,猫腰拨开杂草。
“别……”我忙拉他起来,“你傻不傻,出家人钻狗洞,像什么样子。”
无论何时何地,我舍不得看他落魄。见几根碎草沾在银发间,方要抬手拈去,又觉不妥,讪讪地往后退。
头顶的月亮青而冷,像生铁。两人都有些尴尬,默不作声继续走。
行至开阔处,柳暗花明,波光粼粼的龙池一览无余。
长安的春天风沙大,竟将遮面的幕篱刮落湖水,被涟漪推远。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扑通一声,月影碎成千万片,白衣浮浮沉沉。
我失声惊呼:“长生!”
下一瞬,他浑身湿透地钻出水面,手里举着那幕篱,“捡到了!”
池边水深只到腰,我赶紧拉他上来,“拴着铁链还跳水里,你不要命了?!”
水很凉,他仿佛受到惊吓,“娘子别生气,我我我不是故意吓你……”话没说完,忍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没生你的气,你淹死也跟我没关系。”我转身向暗处,不想让他看清我的脸。
“谁是长生?”
“没谁……小师父听错了。”抵死不认。
他绕到跟前,小心地把幕篱奉还,“大晚上为什么要挡住脸?灯也没了,更瞧不见路。”
“我长得丑,怕吓着人。”
他愣一下,忽然凑近些,目光清亮如故,神色却更迷茫,“可是……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娘子。”猛然回神,红着脸闭目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当了和尚,六根也没多清净,高僧大德还是别指望。
“我认得出去的路,你赶紧回塔里换衣裳吧,免得着凉。”
“娘子等等……”他似鼓足勇气,犹豫地问:“你明天还来吗?莲生会很高兴。”
我抿唇不答,不敢再多停留,快步钻进竹林。
第二天习艺馆有几门功课待考,从清早忙到深夜,刻意不去想这事,也顾不上别的。
读完最后一篇文章,天刚蒙蒙亮,双目酸涩不已。
窗外传来宁谧的沙沙声,潮湿的风吹起轻纱,我望向淡青的雨幕,在晕眩中失神。
“殿下有心事?”同允端来枣仁安神汤,轻声劝道:“整宿没合眼,赶紧歇着吧,雨天正好眠。”
“啊……没,就是累了。”我连他也不敢告诉。
昏睡到傍晚,雨仍未停,霡霂的细丝飘摇如烟,透出灯火朦胧。
我仍换上宫女的衣裳,悄然溜出凤阳阁。
脚步匆匆,心里却犹豫不决,好几次想调头折返。也说不清希望他在还是不在……天气这样糟,他应该不会往外跑吧。
竹桥边果然空无一人。
毕竟不是什么正经的约定,他可能也就随口一问。我松口气,又有点没着没落。
细雨纤毫如银,扑面不寒。我坐在桥上,双腿伸出栏杆晃呀晃,反复回忆前日意外的重逢,一幕幕都那么清晰。
忽觉雨停,幽渺的佛香在昏暗里弥漫开。仰头看,是他站在身后,撑起白色的袖子,遮住一小片天。
“为什么这么做?我没要你替我挡雨。”
他不吭声,还是一动不动站着,保持辛苦的姿势。过会儿才说:“昨晚我等了很久,也没见你来。”
“昨儿忙得很,抽不开身。”
望着水里的倒影重合,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我是想见他。
“那阿纨偷跑到禁苑,万一被人发现,会不会惹来责罚?”
“不会。公主很喜欢我,舍不得罚我。”
“那我就放心了。”他傻乎乎地点头,“听说襄平殿下是观音菩萨托生的,有大慈悲。古往今来的公主,没谁像她那样,待宫女太监都很好,还让他们读书明理。”
“啊?谁跟你说的?”我差点滑到桥底下去。
“守塔的侍卫,还有送饭的宫女。”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其实他们也很少跟我讲话,上头不许。”
我有点难过,低下头轻轻叹气。
雨越来越大了,他突然想起什么,“干嘛坐这儿淋雨,我带你去看莲生好不好?”
他领着我往雁回塔走。雨中的古塔更显沧桑,覆满青黑苔痕,铜锈般荒芜。莲生卧在重檐下避雨,淋湿的皮毛光闪发亮。见我俩走近,甩甩尾巴跟上台阶。
尽管穿着无品宫女的衣裳,守塔宦官依然认得我,惊讶地微张着嘴。我在长生身后轻轻摇头,竖起食指放在唇间,示意他们不要声张。
拱顶石梁雕花,缠绕经年的藤蔓,空气中充满常年不见日光的潮湿和霉味。
他的禅房简陋如初,甚至更破败了,贡台的桌腿高低不平,用两本经书垫着。光线很暗,白日也要点油灯。
春寒恻恻,屋里也不生炭火——上等的枣核银屑炭,是揭阳贡品,分不到这里。
关进雁回塔出家,只会比软禁在慈恩寺更清苦。“怨仇之人,不可贵之”,是当权者一贯的准则。
他招待得很用心,架起红泥炉,把木炭里较好的几块拣出来烧,又用清水冲掉陶碗里的灰,静待水沸。
“没有好茶叶,只能将就些,实在过意不去。”
我喝了一口,是梅花上雪水煮的茶,有隐隐花香,也难掩土腥味。
“没关系,挺好喝的。你平时也喝这个?”
“是。”他和气地微笑,“习惯了倒不觉苦涩,怕阿纨嫌弃。”
我心头颇感慨。昔年做国公,风光鼎盛之时,波斯贡的龙团凤饼,香如兰麝,五百两银子只得一瓯,也嫌回甘不够。如今陋室空堂,粗茶淡饭,却能怡然自得。
为避嫌,石门大敞着,莲生趴在门边,望着我俩对坐闲谈。
他抱着袍子在蒲团坐下,“阿纨是哪年进的宫?”
“天宝二十七年。”那一年,阿耶被弓弦绞死在缚龙堂,天下第一节度使陨落深宫,也带走了四镇犹在的绝唱。
“年头不短了。”他轻轻哦一声,“也在掖庭读书么?你那么聪明,又好看,起码能当上四品的尚仪。”
“可是我不想当官啊。当官有什么好?哪天惹贵人们不高兴,无罪也变有罪,全凭人家一张嘴。”
他眯眼道:“天宝二十七……距今也快十年了。那时候莲生还年轻呢,难怪你舍不得。”
“舍不得,也留不住,只能多来看看。就像你那天说的,如顺其自然,才是善终。”
“所以人心是很容易被困住的,太执着就成了愚痴,需要祈求菩萨给予般若智慧,来度化烦恼,才能抵达解脱的彼岸——《心经》里是这么说,我最近刚读到这一段。”
他转头看向持莲观音,冰雪般的面庞,被光焰映出了深刻的阴影。
“波罗蜜多即‘彼岸’,那么抵达之后呢?”
“抵达之后……”他想了想,说:“佛经有云:‘破镜不重照,落花难上枝’。”
“是破镜难圆的意思?”
“不,抵达指开悟。智慧开悟后,可以去帮助他人,而且永远不会消失。等于获得了无法忘记的东西,就像不能修复破碎的镜子。”
茶碗空了,我给他舀了一勺,再问:“如果开悟像破碎的镜子难以修复,那当一个人获得开悟,破碎的又是什么?”
“或许……是曾经认同的‘自我’。”他仿佛也不能确定,从枕边摸出本书来翻开,两眼茫然:“等我看看注解。”
我忍不住笑,“你这佛怎么念的,给人讲经说法,还要现学啊?”
看来这和尚当得也不怎样,翻一天经书撞一天钟。
“我学佛也学得不好。”他有些赧颜,捧着书慢吞吞道:“因为头受过伤,总是稀里糊涂,读过的句子转眼就忘……不止这些,还有很多我觉得要紧的东西,都变成空白。像镜子缺了一块,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我心虚地调开视线,“那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受的伤?”
“因为打仗。”他垂下眼,顿了会儿说:“结果贪生怕死,当了战场上的逃兵。做贵妃的阿妹给我求情,才罚做和尚。你会看不起我么……一个胆小的罪人。“
“不是这样的!他们骗你!”我难过得险些掉泪。
“嗯?”他更茫然地望着我,浓长的羽睫,似水晶樽中蝴蝶扑翼。
“你不是贪生怕死的罪人。”我定住神,装作轻描淡写,“我曾听公主说起,你打过很多胜仗,让敌人闻风丧胆,是很勇敢的人。但有时候,心里的牵挂,比战场上的胜负更重要,你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可是对皇帝而言,只有胜负重于一切,你的选择不合他心意,所以罚你。”
“心里的牵挂……是什么?”他敲敲脑袋,六神无主地紧皱着眉,“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在蒲团上失魂落魄坐不安稳,地方那么狭窄,一个不小心,额角撞向供桌翘起的边沿。咣当一声,观音像险些摔碎。
两人都忙着伸手去扶,袖子扫落香灰,扑迷了眼,呛得咳嗽不停。
“别乱动。”我捧起他的脸,拨开薄而苍白的眼睑,凑近些,轻轻吹掉薄灰,“想不起就不要想了,专心念你的经,一定能做个很好的和尚。”
“真的?”他痴痴定在原地,眼神漾了漾。
“真的。”
脸还是那张脸,眉眼清俊如初,却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长生了。对面不相识,只让我觉得无比哀伤。
“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不打搅你修行。”我往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还有……别跟人说我和你讲过这些。”
我隔天来一趟,天气好的时候,就结伴去竹桥溪边坐一会儿。靠在莲生身上,和他聊几句经书,像从天地间偷来的光阴。
失去记忆的长生,变得温和单纯,总有点恍惚。话很少,动不动走神。
每当我要走的时候,都追着问:“你明天还来吗?”
我问他:“你为什么想见我?”
“因为你好看。”说完觉得不对,又忙摇头,“不是,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
他又低下头不言语。
有一天,他鼓起勇气问我,“阿纨,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我们认识?”
“唔?”我心里咯噔一记。
“在龙池边……”他费劲地比划,“我捡到过一只绣鞋,只有这么短,是小姑娘穿的,后来……”
后来怎样了呢,他又说不清了。
李盈袖的莺梭鞋。往事支离错乱,他唯一能打捞起来的碎片,是关于她。
今生就是这样开始的。
“你记错了。”我淡淡地说:“我进宫那年十三岁,怎么会穿巴掌大的鞋。”
“也对。”他怔忡着,明显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