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外偷窥的云霭也羞于久留,团团掩面而去。
“你能来梦里陪我一会儿,我也知足了,只盼迟一点醒来……或者干脆不要醒。”
“那你要听话一点,不然以后就不来看你。”
他急急忙忙点头,“我听……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你不要走……”
那就好。我撑起身,先在他额心亲一记,又沿着修长的眉,辗转凑到耳畔,“在阿纨心里,长生是个很厉害的人,做过很多了不起的事,也给很多人带来希望。现在你该做的,是救你自己。”
“嗯?我不过是个快死的和尚,更惹人嫌弃……哪有什么了不起。”
和尚长和尚短,我不爱听。龇牙在他耳垂咬了咬,“那你要阿弥陀佛,还是要我?”
手指抚过喉结,从胸口徐徐往下探。那么消瘦,肋骨一根根凸起,我心酸不已。
身下的人恍惚得很,目光像轻烟一样,漾着交错的快乐和迷惘,同时又很紧张,背脊绷得直直的。
在害怕什么呢?心有余力不足么。他胸膛起伏剧烈,四肢却使不出力气,艰难地试图解释:“阿纨,我现在……”神色满是惭愧,仿佛马上要打仗,粮草还没着落似的。
“嘘,别说话。”
我知道他动不了,只能自己多操心。亲吻是痛楚里夹杂甘甜,柔软的唇将舌尖捉去,长久的空白里,凭空涌起万般眷恋,不留半丝缝隙。绵绵地韧,也很磨人。
流连到要紧处,才发现……其实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困难,他还是挺争气的。像沙漠里顽强的植物,茁壮而韧,有自己的意志,什么也不能阻止热烈的本能。
原本担心他难以振作,还带了药来,看样子也用不上了。就这么落在我手里,是很新奇的体验。
温柔浪潮里,逆流而弥坚,热气在身周氤氲。怕他再受凉,牵过披风遮盖住,重新坐起。火光将半身影子映在墙壁,像端坐莲台的观音。
自己也不好意思看,赶紧抬手蒙住他的眼睛。只听见带着些许鼻音的低沉呼吸,分不清是谁的酣喘。
乱发如织,黑白交缠,是阴阳相合。细密的汗珠撒开一张孽网,将春色牢牢收紧。
这床好硬,硌得膝盖疼,还要分心照看他,着实有些辛苦。
“长生……不要急,你听我说……”
他已不能言语,太强烈的感觉摧毁了意志,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空气的清冷。
内经里的法门是“和气上朝,阳长阴消,水中火发,雪里花开。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
小腹正中为气海,额上正中为天心。真气聚散,在坤地尾闾之前,灵龟之上,乃天地逐日生气之根。自丹田下透,方能一身贯通。
所以不能纵着他纵心所欲,无益而有损。
……
白色的光芒从远处席卷,视线逐渐变得朦胧。有什么陡然崩溃,又被全新的感动填满。
以灯为魄玉为魂。气充于内,则形光于外。
我力不从心时,他却渐渐有了力气。忽地天旋地转,似鹞子翻身,瞬间掉了个儿。
“……你没事了?”既惊且喜,还归不拢飞散的神魂,泪水已从眼角滑落。
顺忍的按捺会得到涌泉之报,他愈发游刃有余,可我心里知道,一切都快结束了。是真正的结束,再多不舍,也无能为力。
“阿纨……我爱你。”
终于弓断弦崩,利箭倏忽破空,带着茫茫呼啸的锐响,隐入不可及的巅峰。
很圆满,不用再来。
和洗骨伐髓差不多,他整个人已是全新的了——连记忆也是。
萧观音说,他的伤势和李玄微不同,前者不过是中毒,他却几乎被厍傀震碎心脉。
当他再次清醒,很可能会……不记得我是谁。他将从痛苦的往事中解脱,就像那雪雪华发,永不能恢复青丝。
拥着他彻夜不肯合眼,听隆冬的落雪,寒风绕塔,等最后的温存散去。
“长生,我爱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天将明,春梦逝无痕。
捡起裙衫一件件穿好,绾起松散的发,在禅房里惘然转了一圈,总是若有所失。
出得雁回塔,两袖清风,心却有千斤重。
我再也不往兴庆宫方向去,还是能零星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他记得自己是萧贵妃的义兄,以前带兵打过仗,也当过很大的官。后来有一次平叛不力,惹得龙颜震怒,侥幸逃过死罪,被发落出家修行。在雁回塔侍奉佛祖,终身不得擅离。
就这些了。
经历太多波折,终于拥有平静的生活,我和他都是。
从此谁也不欠谁。连梦寐之中,亦求永不复见。
凤阳阁的宫女,多是新提拔上来的,不大清楚以前的事,时常会好奇地议论。宫里有意思的事又不多,来来回回都关于神秘的雁回塔。她们说里头有个奇怪的和尚,长得俊美风流,却满头银发,也不知到底多大岁数,该不是神仙吧?是妖怪也不一定。
这个冬天,比想象中漫长,也终于捱到春暖花开。
我对长安的春天缺乏兴致,不摆斗香宴,也不逛曲江池。除了习艺馆,哪儿都不想去。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其实做大晏的公主,真的很无聊。又不能出家,又不能打仗。纵马江湖快意半生,末了还是把自己困进这四方宫墙。
李玄微再也不用担心我会跑掉,带着南诏或婼羌残部造反什么的。高耸的红墙里,关着割舍不断的羁绊,虽然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世事多么残忍,不能深想。
杨花纷纷落,一只鹦鹉从窗外飞进翠微堂,毛色翠亮,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
坐在角落的小宫女捉住它,偷偷放进书箧里,要带回去养着。鹦鹉叫个不停,扰得所有人心神不宁,总忍不住回头去看。
宫教博士没有斥责,在课堂上讲起先秦的《雄雉》。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
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
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
当年武皇执政时,左卫兵曹出使岭南,得两只吉了鸟(鹩哥),雌雄成双,能语人言。
他将其中羽毛更艳丽的雄鸟,献给武则天。谁知雄鸟到了宫里,每日焦躁不安,飞快地憔悴。
武皇很纳罕,问它,朕富有天下,应有尽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鹩哥哀叹着告知原委,它的娘子被进贡的使者扣下,如今双失比翼,恩爱夫妻却天各一方,恐今生不能团圆,所以忧虑。
武皇立即将左卫兵曹传到跟前,询问可有此事。兵曹磕头谢罪,又将雌鸟一并献上,武皇倒也没怪罪他,只感慨此鸟忠贞,世间难得。
“诗句的意思是,不归的征人啊,让我心忧伤,音信恨渺茫。看那日月,思念更悠长。路途太遥远,何时能回故乡……”
博士不知何时停下,四周变得好安静,鸟鸣更显突兀。
小宫女红着脸站起来,打开竹箧,轻声道:“殿下不要哭,奴婢这就把鹦鹉放了,让它回去找自己的娘子。”
鹦鹉拍着翅膀直冲蓝天,我才发觉颊边湿凉。
怪道人说伤春悲秋,春天是很容易伤怀,勾起些莫名的惆怅。
散了学,回凤阳阁传各处掌事的回话。都是些琐碎的小事,要料理得四角俱全,也颇费精神。
宫苑司的娘子顺嘴提起,兴庆宫里那头年老的雄鹿,三天前就不吃不喝,仰着脖子哀鸣,摸约大限将至。
鹿的寿数只有十几二十年,我进宫那年,莲生才十岁,如今也垂垂老矣。
活得长有什么好?像棵饱经风霜的树,被雷火劈掉一半,也只能不动不移地立在原地。然后目送亲人、爱人、朋友、仇敌……都如枝头的叶子纷纷飘离,日渐稀薄。那些爱恨啊,喜悦或痛苦,悲伤或愤怒,都变成遥远的回声。不再浓烈,甚至不再真切。一阵风来,也只能放手随它去,直到落得光秃秃。
与时间角力,没有人会赢。
我还是想送它一程。
看外头天色渐暗,连晚膳也没让传,匆忙换件衣裳,戴上轻纱幕篱,提灯往南熏殿去。
兴庆宫的黄昏很美,流云映照龙池,像翻涌出满地的金色菡萏。宫殿巍峨不变,那些沉默堆砌的砖瓦,仿佛是永恒的,可以再千百年地伫立。
花叶阴影里穿梭,轻唤它名字,莲生。
它和普陀从来形影不离,普陀死后,连迦叶也跟着我跑出宫,莲生再也没有别的同伴,一定很寂寞。
周围藤蔓疯长,植物青涩辛辣的味道,散发生命与欲念蓬勃的气息。
寂静生魔意。或许是心魔?
最后一线金芒,从西南的枝头跌坠。密林深处,回荡起清脆寂寥的蹄声,嗒嗒,嗒嗒。
绕过巨石循声而去,清透的雾霭中,晃出冬木般峥嵘秀伟的犄角。
竹拱桥下,是惊鸿一瞥的倒影。
细弱的光自翠竹间斜斜挥洒,木叶摇晃,隐约照见斑斓金红的鹿身,跪卧在溪畔草间。
浓墨的流云舒展,似垂天之翼,衬得洁白的僧袍纤尘不染。银发垂地的僧人,正手捧溪水喂鹿啜饮。
鹿饮饱了水,也不跑开,只静静抬起头,隔岸望过。
我定住脚,茫然叹口气。
其实沿途有朦胧的预感,觉得他就在附近。越是有心逃避什么,反而越不可逆转地向着它迎去。相遇和离别皆如此,所谓命运。
一盏孤灯亮在黑夜里,看不太清路,溪水浸湿了鞋袜,也无所察觉。
我不想取下幕篱,就这么隔着一层薄纱,站在三步开外。
他顺着鹿的视线抬起头,眸子是一汪静湖,含着暮春的气息。清澈、明亮,柔和得令人伤感。往深处看,却只有波澜不惊的空白。
没有打量,也没有揣测,只平静地问:“兴庆宫是禁苑,宫人不得擅入,娘子可是迷路了?”
我轻轻摇头。顿了顿,说:“我是凤阳阁的掌灯宫女阿纨,曾在南熏殿当差,喂养过这头鹿。听说它病了,特来看望。”
他便垂目合十,施施然行礼道:“佛子檀鸾。”
莲生当然记得我,亲昵地凑过来,将下巴贴在掌心磨蹭。动作已老迈迟缓,皮毛仍如焚金般耀目,梅花形状的纹路袅若流霞。
他抬手抚摸三尺来高的鹿角,说起前月,莲生被蛇咬伤前腿,倒在雁回塔外哀鸣。他见这鹿甚通人性,遂将它救起。
“小师父慈悲。”我替莲生道谢,鼻子忽而发酸,“它岁数大了,时日已无多。”
檀鸾摘下天竺果喂它,莲生安静地咀嚼。
半晌,他态度安和地说:“生死流转,乃有十二因缘,生缘老死忧悲苦恼,也是其中的一种。要想不死,就不能有生。可莲生来过,与你我结缘。若因有了牵挂,便妄想永远占有,会滋生出种种恶业,有业因一定召感业果……娘子喜爱它,但不能指望长久地贪留,不如顺其自然,才是善终。”
松荡荡的襟缘,沾染几缕佛香,随风遥遥荡入鼻端,转瞬又消遁无踪。我觉得他很有做和尚的天赋,不去慈恩寺当个高僧大德都是屈才。
“多谢指教。我只是囿于生老病死离别苦的凡人,不如小师父慧根聪灵,也讲不出那么多道理。”
灯笼里的蜡烛烧完了,夜色愈见苍茫。
我欲告辞,还未迈开步子,莲生忽然叼住他的大袖,使劲往我这边拉扯,硬是把和尚拽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