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
同允蹲在地上,一颗颗捡起那些水晶珠,悄然退出亭子。
风吹开半扇窗扉,雪片无声灌入。
这个狡猾又残忍的家伙。用自己的牺牲,让一个阳寿已尽的人活下来。藕断丝连,彼此不得不再一次背负起这沉重不堪的生死。
旧疮又添新疤,我听得目害心亡。很久没这么方寸大乱过,脑子都痛木了。
恍惚许久才能发出声音:“……他在哪儿?”
“你分明对他还有旧情,难道忍心看着他死?”萧观音从屏风后走出,站在我面前,目光却直直坠地,“在苗疆,他分半数的阳寿给你。那把妖刀和铜灯同时崩裂,又震伤了肺腑。我的办法已用尽,不管成与不成,只有你能试试。”
同允刻意回避,想必她私下还有话要讲。我心头一凛,“你有法子救他?”
“摩尼灯没了,药也没了,是有点难办。不过——”她说得很自然,“你们是中过共命蛊的,你体内还有他的修为,疗伤用不着从头修筑根基。”
“可是……”我骤然想起这回事,窘迫万状,喃喃说:“已经没办法还给他了。”
“我知道,他没听阿翁的话,非要破戒和你成亲,放弃了渡功。凡阴阳之要,阳密乃固,两者不和,若春无秋,若冬无夏。”
我没太听懂,茫然望着她。
“因而和之,是谓圣度。哎呀……总之就是,想办法阴阳相和就好了。你是苏毗的血脉,或许,肉身也可以做灯器。”
连蒙带猜能把人急死,我还是满头雾水,“你们练的是一样的内功,既说得头头是道,为什么不赶紧去救他?”
“我?不行啊,我是他妹子,没法和他做那种事。”萧观音顿一下,“但我可以教你怎么做。”
她眼睛微微睁大,罕见地脸红了。真新鲜,我从没见过她这种表情。
“哪种事?麻烦你再说清楚点。”
沉默半晌,她无奈叹气,索性一股脑飞快地讲完:“你读过黄帝内经么?就跟那个……房中采补的道理差不多。阳中求阴,补之以精气不足,则阴得阳升而泉源不竭。圣上中毒的时候,我也想给他续命,累是累了点,反正效果还行。没把握可以多试几次,慢慢就能摸索出规律。”
原来她救皇帝就是这么救的。难怪了,搞得李玄微一副纵欲过度快要精尽人亡的样子,更让李佑拿住把柄说她谋害圣驾。搁谁能不这么想啊!
“你认真的?肺腑有伤还胡来,万一把他折腾死了怎么办?”我瞠目结舌。
“不折腾他也会死啊。能死在你身上,他应该算得偿所愿,总之不会那么遗憾。”
乍一听很有道理,但得偿所愿四个字,仿佛不是这么用的。
“行了你别说话……让我先缓缓。”她还是当哑巴好些,一开口简直石破天惊。
缓来缓去也没缓出个所以然,我坐在那里发怔。心乱得沸反盈天,尽捡些不相干的话来问:“在万佛林,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她歪着头,平平淡淡地答,“阿兄说你爱多管闲事,见谁遭难总想去救一救。对不认识的陌生人,都肯伸出援手,我才跟你商量这些。希望你好好考虑,人死了计较什么都没用。”
我给这兄妹俩噎得血涌上头,险些坐不稳。
“他还说——”
我打断她:“还是不要说了,我就多余问你这一句。”
能闭嘴就不是萧观音,她全不理会,自顾自道:“他还说,你是他遇到过,最好最好的姑娘。像什么……山河啦,明月啦之类的。若这辈子没指望,只求共死,盼来生不再错过。”
“真要有来生,我一定多喝几碗孟婆汤,把他忘干净最好。”
“哎呀,这种事你俩自己商量吧,太复杂了,实在闹得我头疼。我当初那么救圣上,他马上就相信毒不是我下的,怎么摆布都肯听话,还挺开心的样子。哪有那么多纠结呢,你爱他,就去救他,不爱了旁人怎么求都白搭。办法我告诉你了,你就想到底要不要他死吧。这是最后的办法,若实在不愿,也是他命该如此。”
萧观音丢下这句话,起身便走。
摸摸髻里藏的那束头发,和他这一世的因果,看来还没完。迷婆舍身为我续命,他甘愿折损一半的寿数,连剩下的一半也打算丢在葱岭。谁欠谁更多,已经说不清。
我也是死过几回的人,怨恨早已冲淡。只是想起小茶,仍免不了难过,就过不去那道坎。其实赫连桓有件事没骗我,长年征战,搞得身体七劳五伤,想留住胎儿本就不易,同允看过脉象,说法差不多一致。沿途跟赫连桓周旋,冒险吞下有毒的千年兰,没能保护好孩子,我也有不得已的错处。
我气他弃我而去,只顾回长安救萧观音,实在让我伤透了心。愧疚自责愈深,遂将失子之痛全怪在他身上,觉得怎么惩罚都不够。
然而扪心自问,真的想要他死才能解气吗,答案当然是不。
既然如此,没必要再犹豫了。万一错过时机,又将酿成不可追悔的遗憾。
从凤阳阁到兴庆宫,路不长不短,我走得很艰难。边走边劝服自己,爱不爱的先放一边,到底生死攸关,全当医者父母心吧。两人分分合合多少年,论起受的委屈何止这一桩。纠缠到如此地步,孩子也怀过,愿不愿的就那么回事。
慈恩寺一千八百僧都关不住他,西征又落得惨烈结局,李玄微心里也有气。看在李和舟父子已伏法的份上,勉强功过相抵,就把他丢在雁回塔等死,已算皇恩浩荡。
看守禁地的宦官很年轻,带刀从六品,是随吉派的人,缩在背风的旮旯里昏昏欲睡。
我唤他们到跟前,先问了随吉的近况,答说督公在宫外的府邸养伤,还不能行动自如,但性命已无碍。
再问起萧越人,小太监为难地垂首道:“回殿下,主公精神不大好,时醒时睡,霍太医早晚来一趟,总是不见起色,这两日连汤药也不肯进了。晌午雪大,他起来看了会儿雪,想往缚龙堂走,没几步又昏过去……”
萧国公的权势已如逝水东流,他们仍尊敬地沿用旧称。在宦官们心里,他的存在,永远是隐秘坚定的信仰。因他曾用一腔孤勇,打破过无形的枷锁,让所有人不敢想象的未来成为现实。
我现在明白谢琇莹的想法——结果不重要,他虽败犹荣。何况这失败,并非源于自身的软弱,而是规则的不公。心怀勇气与希望的人们,只能与时代共沉沦。
“你们回内务监院休息吧,天亮之前都不必过来。”我缓缓步上石阶,“我去照看他。”
两人相视沉默,叉手回“喏”,飞快地转身退去。
雁回塔清冷残破,虽能遮风,比外面还冷得多。
绕塔而上,找到最顶层的禅房。四壁挂满蛛丝,石门半开半合,微露出一点光,似阴磷劫火。
站在门外徘徊不已,刚下定决心,正撞见同允迎面出来。我大窘,红着脸后退数步,几乎想落荒而逃,扭过身慌张地解释:“我就是来看一眼……看他死了没有。”
同允也颇意外,面色尴尬又难掩惊喜,赶紧往边上一让,“他还没醒,要是看到你来了,一定很高兴。那什么,凤阳阁还有点事,我回去料理,不打扰你们叙旧。”
待脚步声走远,面孔也没那么烧得发烫了,我深吸一气,步入禅房,把石门严严关上。
这屋子很小,连桌椅都没有,地上丢几个旧蒲团,靠墙的香案供着莲花手观音。
狭窄的围榻垂下青帐,微弱的炉火在角落发着红光。肺腑虚弱之人,经不起太浓的炭气熏烤,两害相权,只能忍受阴冷湿寒。
他的呼吸很轻,孤零地蜷在床中央,身上的棉褥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唇无血色,双眸紧闭,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衬得青苍的面庞几近透明。
我想象过很多次,他受了重伤是什么样子,心里早有准备,可是抵不过亲眼所见的冲击。
哪怕在河湟,他流血流得奄奄一息,也不似如今这么脆弱——容颜还如旧,满头青丝竟全白了。如雪的丝缕织成凌乱的网,顺着单薄的肩,无力地垂向床沿。
昔日何等无上荣光,今朝多少末路凄凉。骄傲、孤独、苦涩和无奈,化成这白发三千丈。他在濒死的虚无里,坦然接受了这结局。
我掩住口不敢出声,泪雨滂沱却无法抑止。
痛彻心扉哭了好一阵,见他蜷得越来越紧,像是冷得生受不住,便解下乌云豹披风盖在他身上,抖着手窸窸窣窣褪去裙裳,手指仿佛生了羽毛,不停地扑棱。
赤足立在青砖地,寒凋的空气激得肌肤起了层栗。泪是热的,心口却滚烫。只想把他带回云深不知处,藏起来。
呀咬牙钻进他怀里,僵冷的四肢立刻交缠在一起。他身上好凉,手足全是冰的,不停地颤抖。胸膛仅存的一点余温,随时都会流失殆尽。
“长生。”
用全部的力气抱紧他,解开薄薄的深衣,无限贴近。用体温煦暖,渐渐感觉到心跳的清晰。幽暗火光里,他微睁开眼,目光迷离。
“……阿纨?”
我轻轻应一声,把他的头揽入怀。潮湿的泪,融化进那片柔软的湖水里。他像脆弱的孩童,肩头一松,委屈又无助地哽咽,“对不起……我想尽了办法,怎么都找不到你。阿奴下了诏狱,我不回去她会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我对不起你……”
好多好多对不起,全是这一生的阴差阳错。他情绪激动,环在腰间的胳膊本就无力,一时气促,软绵绵滑下来。
“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低头吮去他的泪,舌尖苦涩,苦得心尖发麻。
“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知道错了……答应你的事总做不到,你恨我是应该的……可你再也不理我,还说了那么多绝情的话,我恨不得马上死在你面前……”
“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我不生气了,也不怪你。”
他愣住,眼睛睁得更大,满脸都是疑惑和惊讶,茫然无措地看着我。咽一下嗓,沙哑道:“我一定又在做梦,不会是真的。”
“唔?为什么不会?我们分开以后,你也常梦见我么?”
他点点头。
“那你老实交代,梦里我们都在做什么,也像现在这样?”
未着寸缕地相拥厮磨,满室春意,逼退了凛冬的严寒。
“偶尔……是这样。我很想你。”他的耳廓泛起一点潮红,喃喃说:“醒来发现是梦,心里更空。不过,大多数时候,你都不搭理我,无论我说什么也不肯回头……站得远远的,在梦里也从不原谅。我一追上去,你就不见了……”
也不知该说他太诚实还是不老实,这么坦白倒是出人意料。
“那你就当在做梦,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世间好梦不长久,能在梦中相会,也莫要辜负。”
自觉暗示得足够明显,可他仍在一心一意伤感,弥漫水雾的眸,望着我的脸说:“果然是做梦。阿纨不会原谅我的,她不要我了……”
我顿时十分犯难。以往都是他死皮赖脸地主动,这种事……如果不是情到浓时自然而然发生,要如何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