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势浩大的西征,只隔了短短月余,竟演变成如此惨烈的结局,实在并不是主帅薛定方的错。
这场仗一开始,甚至可以说打得相当顺利。
薛定方用兵极精准,翻越高寒奇绝的雪山后,当即兵分三路,向囤有吐蕃重兵的连云堡围攻。随吉自请打头阵,萧越人便乔装成普通士兵,跟在监军麾下的亲卫队伍里。
“他到底在折腾什么?”我忍不住打断同允。
同允抬起眼睛望向我,目光依然如常,“赫连桓为取信于李和舟,把摩尼灯献给他,才谈拢交易,换到燕弘信的军队。主公说,他能为你做的事不多了,属于你的东西,决不让你的杀父仇人染指。如今李和舟已死,澹台公在天之灵可以瞑目。”
那盏灯早就没用了。而我千疮百孔的余生,好不容易稍微恢复平静。
“他能管好自己,少惹是生非,就是我的福气。”
炭火烧得很旺,寒气还是从双脚蔓延上来。很想站起身离开,但同允惆怅的目光那么重,压得我无法动弹。
“要我再插手他的事,很难。直接说结果吧,我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听故事。他夺刀私逃,自作主张杀了李和舟,现在还敢回来,就是笃定我会心软,想法子保他?”
“如果那么简单就好了。你未必救得了他……谁也救不了。是我把他从波迷罗川带回来的。你原活不过今冬,他去杀李和舟,也根本没打算活着回长安。他知道你不肯再见他了,但求共死而已。”
三日后,晏军以破竹之势拿下连云堡,击溃了横亘在通往小孛律必经之途上的阻碍。
捷报越过关山重重飞往长安,西域诸国皆震恐。
胜利的喜悦还未散尽,远隔千里的波迷罗川,变故已生。
晏军不耐高寒,在恶劣的风雪里作战本就艰难,拖得越久胜算越低,只宜速战速决。直挑连云堡后,大军片刻不敢耽搁,直接压境而过,直逼小孛律牙帐。
面对这骇人的阵势,小孛律王万分惶恐。
更让他们措手不及的是,吐蕃开始撤兵,摆明不想插手。
寒冬本就不是游牧打仗的季节,何苦今冬奇寒无比,雪落得早,冻死大片来不及迁走的牛羊,令吐蕃无力对战。
强援已失,再负隅顽抗下去,恐要惹来灭族之祸。小勃律王当即遣使前往晏军大营,乞求文降。为表忠诚归顺,称愿把宝库里所有五色玉石,都敬献给中原天子,包括小孛律盛产的名玉。
若把小孛律甘受招降的消息通报长安,待天子朝议,就算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需耗去月余。雪峰酷寒日盛,军中伤病俱增,实在耽搁不起。是文降还是武掠,只能由主帅定夺。随吉觉得没必要再大动干戈,劝说主帅接受小孛律王的降书,尽早班师。
但这个决定,遭到薛定方反对。
他领兵作战经验丰富,又是御笔钦点的主将。心知西征艰险,必有一场血战,已经在心底做了最坏的打算。万没想到,小孛律王如此贪生怕死,还没攻城就不战而降。
薛家只有他了。郡王爵位刚被削夺,急需耀眼的功绩弥补。若这次兵不血刃地回去,皇后妹妹的颜面何存。
大帐里烛火彻夜未熄。
晏军扎营在波迷罗川通往外界唯一的峡谷高处,是个风眼,气候瞬息万变。那夜晴冻的穹窿,在后半夜飘起簌簌飞雪,势头不大,却浩荡不绝,带来刺骨的湿寒。
寅时刚过,漫天薄雪初霁。角声响,狼烟起。薛定方一声令下,纵兵攻城。
正是这唯一一次感情用事,把四万大军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到正午时分,军心溃散的小孛律便被攻陷。
城破后,那些沿途征召来的各族夷兵雀跃不已,大肆烧杀抢掠,惨烈几近屠城。成王败寇,输的一方只得任由蹂躏,是人心千古不变的贪婪。这原本是联兵时许下的条件,薛定方也不能过分约束,以免激起哗变。
小孛律王易容乔装出逃,遍寻无果,李和舟也没找到。但无妨,这次大获全胜,晏军从王都虏走三千余人,其中不乏小孛律王的妃妾和达官显贵。带着这些战俘和王宫宝库中令人眼花缭乱的五色玉以及大量珍宝,晏军即将踏上凯旋东归之途。
拔营前晚,萧越人和随吉避开那些围着篝火纵情欢歌的士卒,独坐在僻静山崖,对着皑皑重峦饮了一夜的酒。
敌俘营突然喧哗大作。
随吉被吵嚷惊动,忙前往察看,见折冲都卫正挥鞭责打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忙上前喝止,细问缘故。
都卫喷着酒气,恨恨将长鞭掷在脚下,“这厮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该打!”
原来那手脚皆缚铁链的老者,是小孛律王族中德高望重的占星长老。
长老身子佝偻,外袍华贵的织锦已被马鞭挫成褴褛。裸露的肌肤伤痕累累,在刺骨的严寒中却不显瑟缩。他不停咳嗽,挣扎了好几下才勉强坐起,仰头盯住随吉,脸上干涸纹路又深几分。
蹭掉嘴角即将凝固的血迹,长老突然露出个诡异的笑来,将招致责打的“妖言”又说了一遍:“大将军无义,不祥,天将大风雪矣。”
围观者众,尽皆哗然,人人面上惊疑不定。附近囚车里的小孛律战俘以镣铐铁链相击,高声引吭相和,场面几近失控。
众将士被激怒,纷纷抽出马鞭,朝囚车猛力击打,噼啪声里夹杂妇孺的哭嚎和醉酒兵卒的笑骂。
薛定方忙出来止住暴行,吩咐下去,给敌俘营中老弱多添几堆篝火,转身又回了军帐。他另有心事,并没将长老的危言耸听放在心上。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没人相信小孛律长老的谶语。
波迷罗川地势异常险绝,大军在洗劫王城时,已囤积下充足的冬衣和炭火,是有备而返。这场仗胜得毫无悬念,就连天公也作美停住风雪,来日必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大概小孛律人不甘败绩,又无力反抗,只得自我安慰,寄希望于老天。
世人对占卜的态度向来如此,顺耳的奉为金玉良言,逆耳的就斥诸妖邪。
这就是为什么算命的不管准头如何,日子都会越过越艰难。因为世人的命,总归是糟糕的要比顺遂的多。
“若酉时前大军还出不了峡谷,尸首将会堆积如山。”——小孛律长老断言,中原人杀掠无度,积恶甚深,此番东去必有大劫将至。
次日启归程,晴日当空,晒得山顶积雪松动。
薛定方率大军原路折返,重新翻越波迷罗川。时已深冬,高原空气愈发稀薄。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前一晚放纵狂欢,以御寒为借口饮酒无度,速度大不如前,嘴唇绀紫气喘吁吁。
大军行至川底,多花了近两个时辰,仍在冰雪中艰难挪动。
探路的斥候却在峡谷纵深处,发现李和舟父子所率的残兵。约两百余人,都躲藏在冰川的缝隙里。
萧越人决定独自前往,要薛定方再给他两个时辰,必带回李和舟的首级。
午后骄阳的余温令人疲惫,不少将士也纷纷请求,在附近的湖泊旁休整一晚再走。
小勃律王城已被踏平,再拿下这对反贼父子,胜仗才算圆满。
薛定方思忖片刻,同意让他和随吉带五百精兵出营追剿。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同允说,他是在完成命运。为我,也为他自己。或许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也找不出理所当然的原因。但置身其中的我和他,没有一刻不被残酷洪流所裹挟。
他要亲手结束这一切。
命运这东西,残酷之处就在于,或许能算,但轻易更改不了。
如果主帅没做出错误的决定,而是催促大军继续前行,西征一定会有不同结局。
暮色连天起,晏军就地扎营,湖泊旁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堆,冒出白色炊烟。
雪峰群立,藏在层峦叠嶂后的浓云,悄然无声飘了出来,笼罩在湖面上空。天色很快昏暗,片刻前还风平浪静的山谷,突然风雪大作。
篝火骤熄,深寒暴虐席卷,满载珠玑的车撵被远远甩出,砸得粉碎。狂风将营帐连根拔起,激得湖面翻滚千层浪。举目望去,混沌一片,分不清天地的界限。湖水被飓风卷起,瞬间冻成冰柱,又被拦腰吹折,化成利矢扎进奔逃的士兵体内。
那是比修罗战场更惨不忍睹的景象。
暴雪像珠子噼里啪啦砸落,厚厚地压实在白日被晒得消融的冰层上,岩块不堪重负,垮塌下来,带起更猛烈的雪崩。
铺天盖地的雪沫,掀起巨浪迎头拍下,脚底的冰层也在震动中龟裂。
四万大军活活冻死,只有一名传令兵侥幸跑回长安,称自己亲眼所见,同袍都在一夜间被冻成冰雕,永远留在波迷罗川。
皇帝大惊,并不相信会有这样的怪事,又问不出究竟,打算派人日夜兼程赶赴葱岭,查看此人所言是否属实。
惨烈的西征,处处透着奇诡不祥,没人敢再以身犯险。
萧观音派人把消息带到凤凰山,同允主动请旨,愿舍命跑一趟。
同允找到扎营的湖岸,看到毕生难忘的骇人一幕。
只见冰柱如山,森然林立,透明的冰山鳞次栉比连绵数百丈,里面封冻着无数士兵的尸体。那些冻尸或立或坐,姿态各异,保持着临死前最后挣扎的姿态,个个容颜如生,似冰雪雕成。
薛定方冻毙在这场百年难遇的暴风雪里。一代名将,就这么葬身冰川。虽然没能像军人那样在战场上马革裹尸,却像一个男人那样慷慨无畏地死去。
旷野万籁沉寂,只有刺骨的冷风,在头顶盘桓呼号。
仔细听,又不似风啸,而是血腥里劈斩过的刀在嗡然长鸣,昂然彷如悲泣。它的主人快要死去了吗?
同允循声向背风的山坳走去,四周雪雾茫茫,每吸一口气都寒彻肺腑。
天象突变的那晚,巨大的冰岩崩裂,从高处坠落阻断了道路,令随吉不得不远离冰湖,朝着逆风的方向逃进峡谷更深处,两人却在混乱中失散。
萧越人沿另一条岔道追击李和舟父子的残兵,不知经过怎样的血战,数百人马尽没,连盔带甲全葬身谷底。
李和舟的头颅被斩下,他也身负重伤。随吉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厍傀刀斩向铜灯,两件宝物一同俱毁——也意外地发现了摩尼灯真正的秘密。
极度深寒令伤势加重,若不是同允及时赶来,连萧越人的尸骨也寻不回。
李佑祸害遗千年,竟还捡了条命。李玄微没杀他,施其宫刑,留在皇宫做个普普通通的听差。
西征葱岭,生还者,仅四人。
跋涉数里回头再望,只见身后湖水茫茫,波平浪静,众多冰尸已消失无踪。
波迷罗川葬送的一切,像一个不真切的幻梦。
夜光佛窟里,从来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它就藏在摩尼灯内。但除了厍傀刀,没有任何兵器能伤此灯分毫。
谁舍得毁掉这样的宝物呢?凡有一丝执着贪念,都不配窥得天机。
萧越人把最后的生机留给了我。
随吉不知道他手里死死攥着的是什么东西,手指怎么也掰不开。他斩杀李和舟的地方,离冰湖很近,整个人已经快化成冰柱,和湖里的冻尸差不多。
同允想尽办法救治,他的体温却难以恢复。期间短暂地醒来,只说了一句“让她好好活着”,从此深陷昏迷。
弥留那晚,同允带着刀与残灯的碎片赶回凤凰山,又一次把我拉出鬼门关。
霍承鸣没割肉,只是在赶回皇宫报丧的路上摔瘸了腿。
“他快死了,你要见他最后一面吗?这辈子还有什么话,怨他也好,恨他也罢,再迟就没机会说了。”
心还没来得及从冷硬中消融,腕间的白水晶念珠忽然断线,珠子滚落一地。